但鲶鱼效应下,本以为地位稳如泰山的修士萌发了危机感,开始主动寻求学习,积极修炼起来,门派上下的气氛为之一变,充满了过去没有的生机。
殷渺渺曾经对掌门说过的“盘活棋局”,做到了,只是要长久地维持下去,还需要源源不断的刺激。
她一反过去只看名次的奖赏,增添了优秀奖、进步奖、贡献奖多个奖项,奖励成绩优秀的弟子,鼓励成绩差的弟子。若是综合成绩平平,只要有一技之长,同样可以得到回报——研究出新的方子,或是特别擅长种植和养殖,都算是对宗门有贡献。
灵气浓郁的洞府、大笔的灵石、珍贵的丹药……成为了她钓着所有人的胡萝卜,促使他们不断前行拼搏。
然而,道途终归是条崎岖的路。
某一日,殷渺渺得到消息,说夏秋月陨落了。
她怔了一怔,叹息不已。
夏秋月是红砂真君的弟子,曾经和她同属于各峰二代的圈子。当年珍萃节时,她们也一起聊过天,谈过心,后来更是参加了同一年的素玉秘境。理论上来说,她该和她、云潋、袁落等人一样,顺利跨过结丹的坎儿,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可她没有。
一场意外、一次重伤,就此将她的命运与她们分割开来。这些年。她始终闭关不出,想奋力一搏,结成金丹。
很多人都认为她会成功,包括殷渺渺。
夏秋月有天资、有师承,不比他们差什么,没道理别人做得到,她却不可以。
然而,她没有。
最后一道天雷击溃了她。
结丹失败后,她坚持了三日,悄无声息地陨落在了千箓峰上。
殷渺渺初时听见这个消息,只觉难以置信,但很快,心中闪过一丝明悟:即便身出名门,师承元婴,资质出众,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人物,亦有可能早早陨落在半途,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修士没有葬礼,死去的皮囊付之一炬,埋在了千箓峰的后山。
殷渺渺摘了一束白花,特地去墓地探望她,到了才发现没有墓碑,只有一棵茂盛的大树,上面挂满了黑色的令牌。
原来,千箓峰不设坟碑,只将弟子生前的令牌悬挂在树上,作为纪念。
风吹过,令牌交错,撞出此起彼伏的脆响,宛如一只巨大的风铃。
“你居然会来看她?”背后传来袁落诧异中带着嘲讽的声音。
她回过头瞧着他:“在你心里,我难道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吗?”
他嗤笑道:“没有感情算什么,你利用别人的感情。”
“所以,你是被我利用后耿耿于怀到现在吗?”她笑一笑,平淡地说,“那真是对不起了。”
袁落怔忪,面露古怪:“你在和我道歉?”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她遥望着枝桠间飘荡的一块令牌,光泽尚在,镌刻着夏秋月的名字,“但如果一个道歉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这么做。”
他别过头,冷笑:“原来是敷衍。”
“不,我认真的。”她负手转身,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缓缓道,“你一直在等我说这句抱歉,对吗?”
袁落盯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殷渺渺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办法辩驳什么,但缘聚缘散,不过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死了,你若真的在等,岂不是永远也得不到吗?所以我现在就和你道歉,过去要是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对不住,请你原谅。”
“你这个女人……”他像是发怒,却又强行按捺住了,咬牙切齿地说,“城府深沉,剑戟森森,这种虚情假意的话,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不过是想骗我,好叫我往后别和你作对罢了。”
她想想,微微一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同你道过歉了,你还不依不饶,未免太过小气。好好好,多谢你教我。”
袁落气得七窍生烟:“你、果然!”
“一时触景生情,想对你好些,你偏不领情,也罢,省了我感情。”她瞥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
他想也不想,反驳道:“呵,你刚才说过的话我记着呢,你对我低头道歉,我能记一辈子。”
“傻子。”她睇着眼波,盈盈欲笑,“随口说句话,我又不掉块肉,你可别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山盟海誓。”
袁落:“……”
她已经走远了。
*
是夜。
殷渺渺飞到了冲霄宗边缘的荒山上,眺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
这里偏僻荒凉,素无人来,月光肆无忌惮地洒遍了山头,云层变幻,波涛起伏,水汽的凉意随着夜风而来,润湿了头发。
莹白的蝴蝶聚落在她身边:“师妹在想慕天光?”
“有这么明显吗?”她问。
云潋道:“那是归元门的方向。”
“我没留意,好像真的是北边。”殷渺渺微微笑了笑,语气怅惘,“就随便转了一圈,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看看月光。”
云潋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师父的话?”
“是,也不是。”殷渺渺沉默片时,吐露心声,“我今天去看夏秋月了。”
云潋要回忆一下才能记起这个名字:“她陨落了。”
“是,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听错了。”她复杂地说,“师哥,我原本还在等她出关,想她要是结丹成功,红砂真君肯定会想尽办法让她进凌虚阁……我没想到,真的。”
他们这批同龄的二代们,都是资源丰厚、天资又不错的人,从概率上来说,十有八九可以成为金丹,与内门乃至外门的淘汰率截然不同。她下意识认为,夏秋月同他们是一样的。
夏秋月的死亡是意料之外的。
“她是红砂真君的弟子,天赋友好,人也聪明,在下面的弟子口中,既是双姝又是三秀,说是风云人物也不为过。”殷渺渺淡淡道,“可她就这么死了,死在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能走过来的坎儿上。”
云潋道:“此乃常事,夭折的天才不在少数,于修士而言,气运亦很重要。”
殷渺渺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突然不后悔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慕天光。”
“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她倏地红了眼眶,水光弥漫上来,“是我劝他放弃碎丹重修的,当时我想得很清楚,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无论如何要他放弃,他也听了。可我后悔了,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云潋静静地听着。
这里很偏僻,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没有人会来,不需要再克制情绪。她隐忍已久的感情徒然崩溃,热泪滚滚而下:“我以为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我以为我会很快走出来,我以为我早就不会爱一个人了……谁知道错得离谱。”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云潋坐到她身边,伸手抱住了她。
“我很后悔。”她喃喃道,“这么久了,我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初不勇敢一点,自私一点,那么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可以留在我身边,再多的困难,也可以两个人共同面对。”
就算活了两世,她的心依旧在跳,流着的血也还是热的,并非铁石心肠啊!
人终究是人,会动情,会受伤,会后悔。
世情磋磨不了一颗真心。
“但我今天忽然就不后悔了。”她仰起面孔,月光落在眼睫上,“我是对的,夏秋月会死,天光也可能会死,我不要共赴黄泉,我要他活着,和我一起活着。”
死了,情深意重还有什么用,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
“他还活着,以后也会活得很好。”云潋轻抚她的面颊,温言道,“师妹不要难过了。”
“我试过了,但做不到。”殷渺渺颦眉,转头望着云海明月,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情天难补,泪海难填,孤鸾向影,悲鸣至今。
世间若真有什么东西,能够跨越时间的洪流,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那便一定是个“情”字。
一往有情深,缘终未能止。
浮云如苍狗,刹那红颜逝。
第382章
殷渺渺终于明白自己走入了误区。
她以为要领悟“刹那芳华”,就是要遗忘这段感情,走出感情的阴影,所以努力想要忘记他,不惜用忙碌的工作来挤占他在心中的位置。
其实错了。
如果《风月录》走的是这样的路子,那么它和强迫必须无情的《易水剑》有什么区别呢?
风月三千,爱恨皆是情衷。
情深不寿,就好比红颜刹那,但不寿的非情,而是缘分。感情是不会如同青春一样容易逝去的,即便已经白发苍苍,再回忆起昔年的爱恋时,酸涩和甜蜜一如既往,犹如昨日。
她静坐在山头,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这一刻,忘记时间的维度,抛下人体的奥秘,将自然客观的世界彻底遗忘。
涌现在心头的是往日的情意。四十年多前的初见,三十多年前的定情,二十多年前的缠绵,十多年前分别……那一刻的时间早已覆水难收,但当时的感情却奇妙地留在了心里,模糊了岁月的标记。
感情超脱了时间,跨越了生死,芳华只有刹那,但情意永恒。
这才是刹那芳华的真谛。不要求放下,不勉强遗忘,忠于内心的情感,以不变的内在精神,超越世界运转的法则。
那么,该如何掌控玄之又玄的时间呢?
既然分手导致了衰老,不妨试着重返当年的热恋。
“我本欲斩断情丝,只是心有痴念,实难为之。”
“为你,不斩也可。”
“若情爱为尘,我如山岳。”
“虽然道途有殊,我亦与你同行。”
霎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霜白的发丝重新染上颜色,松弛的肌肤恢复了紧绷,眼角的细纹被抚平……日出东方的瞬间,青春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
仙鹤成群结队地飞过,姿态翩然。
云潋微微笑了起来:“恭喜师妹。”
殷渺渺睁开眼,于晨光中沉默不言。
他问:“不高兴?”
“心情有点复杂。”殷渺渺没法告诉他,看看月亮和云海就顿悟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迪士尼的公主高歌一曲后找到了人生真谛,充满了戏剧性。
但偏偏又是真的。
她摸出把手镜自照,长长舒了口气:“可算是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