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真思索片刻,点点头:“对。”
松之秋又问:“那么,我说的话有理,你也会听?”
杏未红纠正:“你说有理不算,我说有理才算。”
他从善如流地改口:“你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是正确的,就会听从,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杏未红心里有根刺,一口气哽在喉头,就是应不出来。松之秋察觉到了,换了个问法:“其他人说的话有理,你觉得有理,你会听吗?”
这下她能点头了。
“所以,你唯独不肯听我的话。”松之秋得出答案,双目凝视着她,“阿红,你恨我,对吗?”
杏未红又点了点头,说:“我讨厌你,很恨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的态度如此坦然不作伪,反而更加伤人,但松之秋仿佛遗忘了自己便是当事人,眉梢不动一下,继续问:“为什么?”
“你永远要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杏未红的怨气憋了太久,终于如洪水决堤而出,滔滔不绝地说,“最早的时候,我想睡觉,你不让我睡,非要我去修炼,后来我一直抓紧时间修炼,你又要我陪你睡觉。你根本不问我愿不愿意,肯不肯,也不肯听一听我的想法。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一个人,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花瓶,就是个香炉,就是个杯子,没有高兴也不会生气,怎么对待就可以。”
松之秋静静地听着。
她不停宣泄:“你骂我笨,说我资质差,我知道,你不用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在努力了,我很努力了,我不睡觉不吃饭,一直都在修炼,可你看不见。”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杏未红看见了,尖着嗓音问:“好笑吗?”
“好笑。”他说,“如今在你眼里,炼气一层和二层有区别吗?不过都是一剑能解决的事,没有任何区别。人都是看结果而不看过程,过程再艰辛,办不到就是办不到,不会有人因为你努力就对你刮目相看。”
杏未红怒目切齿,死死攥紧了剑柄:“你、你……过分,太过分了。”
“这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松之秋淡淡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是我的道侣,不是我的亲人,只是我的鼎炉,难道你希望我在你身上花费很多心思,关心你的喜怒哀乐,注意到你每天头上戴着什么花?阿红,你扪心自问,自己能说的出船舱里的茶杯是粉彩还是青花吗?”
粉彩还是青花?不,船舱里有杯子吗?杏未红呆了呆,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船舱里的案几上,的确摆着茶壶杯盏,但既不是粉彩也不是青花,而是白瓷。
他微微笑了,柔声问:“阿红,你爱我吗?”
爱他?杏未红寒毛直竖,使劲摇头:“我讨厌你。”
“那事情就很简单了。”他瞥着她,缓缓道,“你恨的人根本不是我,是你自己。”
杏未红愣住了。
松之秋道:“如果你爱我,那么我忽略你,不在意你,你有道理恨我。但你不爱我,有何缘由恨我呢。”
“你不把我当人看。”她说。
“我虐待你了吗?折辱你了吗?没有,我好吃好喝照顾着你,给你衣服穿,给你地方住,我自认不算是个好男人,但绝对不会是个坏主人。”松之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冷酷的话,“秋洲上下,无一不对山庄崇敬有加,视为桃源,庄中之人,亦对我心悦诚服,毕恭毕敬。你有什么理由恨我?”
杏未红一时语结,答不上来。
他道:“明白了吗?你恨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对我的话那么敏感,只因为你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当初你是多么的弱小,卑微,你痛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你在害怕。”
杏未红惨白着脸,惊惧地看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不聪明,但也不蠢。”松之秋评判道,“你知道自己资质不好,不久便会死,所以告诉我你是纯阴之体,说愿意当我的鼎炉。可能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因为这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是这样吗?似乎是的。杏未红到今天还记得自己拉住他时的场景,她很怕他,但当时有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着她这么做了。
原来,这是求生的本能吗?
“庄中的很多人懈怠修炼,你却不然,一次次失败却一次次再来。阿红,你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杏未红抿着雪白的嘴唇:“我、我喜欢修炼。”
“修炼很苦,何况你几乎每次都在失败。失败只会给人挫败感,无法令人得到满足,没有人会喜欢失败,除非有一个目的,才能忍受失败带来的痛苦。所以,你不是喜欢修炼,你是在渴望实力,想摆脱那时的处境。”
过去,松之秋未曾对杏未红有过太多关注,但这时回首,他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全部的举动。她不聪明,甚至察觉不到自我的意志,只是本能地朝着生路走去,一次又一次,摔了无数跟头也没有停下。
于是,木楞成了毅力,愚钝成了执着,付出的一切,终究有了回报。
念及此处,他心底响起一声叹息,似悯恤,似怜惜:“阿红,你已经成功了。”
“什么?”她被他接二连三的剖析惊得魂飞魄散,脑子跟不上来。
松之秋不禁笑了:“你在绝境中走出了一条生路。现在,你已经是个修士,拥有了实力,不会像当初那样任人鱼肉。甚至,你已经有了自己的道。”
“道?”她迷惘地呢喃。
他颔首:“你只做你想做的事,不是吗?”
她秀眉颦起,大为疑惑:“这就是‘道’吗?”
“不然呢。”他失笑,“所谓道,便是修士想要走的路。”
杏未红情不自禁地露出个甜甜的笑来:“真的吗?我已经有我的道了?我很厉害了吗?”
“是的。”他客观地说,“但还不够。”
她的笑容凝住了:“不够?”
“你的实力已经可以进阶鬼将,然而,心境尚不圆满。”松之秋慢慢道,“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你不仅要知道自己想走什么路,更需要明白自己是谁。”
“明白自己是谁?”她无意义地重复,满眼迷惘,“我是杏未红啊。”
“杏未红是什么人呢?一个鬼修,还有呢?”他引导她,“过去成就了现在,二者无法分割,你只喜欢作为修士的自己,否认了曾经的自己,这是不对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会儿,道:“阿红,你就是你,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一部分,你要学会接受全部的自己。”
全部的自己?杏未红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回忆纷至沓来。
她看到了孤独地坐在湖边练习法术的自己,看到了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抱着膝盖默默哭泣的自己,也看到了躺在精美的床榻上,无知无觉承欢的自己,倒在破损的马车里,奄奄一息,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了,这也是她。杏未红不止是个鬼修,在成为鬼修之前,她的人生已经开始,哪怕浑浑噩噩,亦不能抹去。
“人这一生,酸甜苦辣俱全,你不能太贪心,只要甜的,不要其他。”松之秋起身走进船舱,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做人没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的心魔不是少庄主,而是过去被当做物的日子。少庄主曾经是她的主人,她看到他,潜意识就开始恐惧害怕,所以表现出讨厌的样子,极端的反抗他,但同时,她也很清楚,他庇佑过她,照顾过她,良心让她不顾一切去保护他。
前文中,小红有点神经质,情绪很分裂,就是这个缘故。当然也和《天地一剑》有关系,这个剑法追求力量和强大,进一步加剧了她对弱小的自己的排斥和厌恶,最终成了心魔。
*
少庄主作为小红曾经的主人,承认她是个修士,肯定她的自由,对小红来说十分重要。如此,她才能真正摆脱恐惧,正视过去的日子——过去成就现在,她只有接纳了过去的自己,才能真正朝前看。
先苦后甜,小红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后面会越来越好的。她也终于能和少庄主和解,放下过去的关系,重新认识彼此。
*
看到大多数读者都说不需要分出个副册,那行,咱们不分了,反正也不影响整个故事~下章回渺渺那里。
第427章
白露峰日渐安静。
早在十几年前,羽氏送来的四个婢女或是下山嫁人,或是随心上人离去,屋舍渐空,付之一炬,只剩下称心和凤霖的院子。
而如今,称心也死了。
殷渺渺站在院子门口,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阻拦的人:“干什么?让开。”
“不让。”凤霖杵在房屋前,“你为什么要烧了他的屋子?”
“凤霖,称心已经死了。”殷渺渺望着院中的草木,叹息道,“就让他的东西跟着他一块儿去吧。”
凤霖却不肯让:“不行。”
殷渺渺挑起眉梢:“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凤霖坚决道,“白露峰这么大,多一个院子少一个院子又有什么妨碍?你烧掉了也不过是在这里多种两棵树。”
殷渺渺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开:“随你吧。”
凤霖松了口气,抚摸着斑驳的门扉,目中流出眷恋之色。他不想她抹掉称心的痕迹,如果什么也没有了,他害怕某一天,称心就变得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鼻端传来一股香气,墙角,数枝兰花开得正好。
凤霖干脆坐在了门槛上,仔细地打量这个院子。称心搭了个葡萄架,下面放了把藤椅,睡不着的夜里,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乘凉之地。还有一个水缸,养着睡莲和金鱼,墙上爬满了苍翠的藤叶,间或露出几朵寄生小花,是淡淡的紫色,清丽可爱。
真奇怪,他以前来过这里很多次,但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
一直以来,他到底对称心忽略了多少呢?
称心听他倾吐苦水,教他应对人心,无微不至的照顾他。
可他在最后一刻,才堪堪窥见了他的内心。
“称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呢喃,眼眶突然酸胀不已。如果他早点知道,肯定不会说那么多过分的话,如果他早点明白,就不会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牺牲……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称心已经死了。
凤霖垂下了脑袋,衣衫的下摆晕开几点水渍。
*
书房里,殷渺渺放下笔,小心地收起了卷轴,而后加上三重封印禁制,盖上首席印。这枚凌虚阁的首席印鉴,乃是创立冲霄宗的三巨头共同炼制,有防御、增幅禁制、布阵三重效果,为的便是冲霄宗有个万一,凌虚阁能凭借这枚印鉴在其他地方再次立足。
她用首席印加持后的禁制,即便是元婴真君也打不开。
而之所以如此慎重地对待,是因为她所写的东西确实非比寻常。这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却是她针对修真界所做的一份计划。
几十年来,她改变了冲霄宗的不少地方,使之更制度化、公平化,完善了原有的模式,但并未改变修真界的根本。
修真界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师徒传承的伦理制度,修士高于凡人的观念……她不是没看到,只是没有动手。这个模式已在修真界深深扎根,潜移默化了所有修士,只有她这样的异界来客,和顾秋水、松之秋这样眼光超乎常人的人,才能反思质疑。
要改变,千难万难。况且,时机不对,她的实力也不足以支撑完成推翻旧制度,创立新世界的计划。
但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将自己的想法梳理清楚,一一写了下来。假如她能活到自己动手的时候,那么一定会想办法付诸现实,假如活不到……她打算把这份卷轴藏在凌虚阁里,留给顾秋水,留给后辈,留给有缘人。
今天,最后一部分内容,已经全部完成了。
殷渺渺封好玉匣,施以幻术,将它伪装成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名单,而后去了凌虚阁,藏于暗格之中。
离开的时候,她碰上了止衡。
“找我?”她端详着他的神色,猜测这是哪一个人格。
他脸上露出熟悉的苦笑:“我来找你说上次的事。”
上次?殷渺渺回忆了下,挖出了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