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我只是对这些比较感兴趣而已。”殷渺渺莞尔,又问,“你就是那个要和我做生意的人吗?”
“对,就是我。”阿翡腰肢一扭,鱼尾摆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跟我来。”
殷渺渺借力一跃,追了上去,余光暗中观察。落月谷看着不大,守卫却很森严,时不时就有健壮的男性鲛人握着兵器游过,但不知是阿翡的身份非比寻常,还是早就通报过,竟然始终不曾上前盘问。
落月谷中的建筑很有意思,有的荧光石大如足球场,上面就搭了好几栋屋子,有的荧光石不过篮球场大,便多只有一间屋。与人类的建筑不同,他们的屋型很像雪屋,是个倒扣的碗形,大的是几个圆相交,小的就是孤零零的。
但是,越往里去,建筑的样式越靠近人类,待他们到达中心位置时,看见的便是一座精美的白色宫殿,与陆地上相比也差不离什么了,只是屋脊兽并非神兽,而是仰首望月的人鱼。
“请进。”阿翡从窗户里钻了进去。
殷渺渺:“……”行吧,入乡随俗。她也走了窗户。
省了从正门绕进去的路,他们甫一进宫殿,就到了目的地:一间很人类化的屋子,床、罗帷、梳妆台、衣橱等家什一应俱全。
阿翡招待他们坐下:“随便坐。”
唔,座椅不是椅子,而是一只只床大小的蚌贝,里头铺着水草编织的垫子。殷渺渺一坐下,身体就深深陷了进去,如坠云端,软得不可思议。
再看游百川,这小子依旧很酷,一脚踩下,将分开的贝壳合拢,然后径直盘腿坐了上去。
阿翡从梳妆台的盒子里取出了一颗碧绿的珠子。它如同龙眼大小,色泽蓝中带绿,光泽比珍珠柔和一百倍,仿若不是实物,而是一团清濛的光。
“碧海鲛珠。”殷渺渺深深凝视着它,“真美。”
阿翡微笑道:“给我想要的,你就可以得到它。”
隔着脉脉的水波,殷渺渺的笑容仿若晕染的山水画,朦朦胧胧:“我有一方缂丝的绣帕。”
阿翡眼睛一亮:“传说中的织中之圣?”
“不错。”
如果是,凡人只是以彩色熟丝为纬线,通经断纬,制造出犹如刀刻的图案,那么修士就凭借着丰富的物产,高超的掌控力,衍生出了新的玩法。最典型的一种技艺,便是将禁制的纹路编入其中,经纬彼此呼应,由此产生的法力,远比后期刺绣来得的强大许多。
这不仅仅考验纺织技术,修真界的丝线花样百出:触碰体温自燃、时间长了消融、遇到其他材料腐蚀……难处理得很,且禁制也不是靠模仿描红就能绘制的,必须注入灵力,因此,缂丝的绣品,在修真界也一样难得。
殷渺渺掏出了一方缂丝手帕:“我想,没有哪一个比缂丝更能被称之为‘珍贵的布料’了。”
阿翡如获至宝,赶紧接过来细看,然而不多时,她便“咦”了一声:“怎么……看不出来手法?”
“这不是很正常么。”殷渺渺不动声色,笑道,“各家有各家的独门手艺,要是买了去就能破解手法,人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阿翡面色微变,慢慢放下了手帕。
殷渺渺故意问:“如何?”
“很美。”阿翡很快恢复如常,笑语盈盈道,“怪不得你们人类说一寸缂丝一寸金,名副其实。”
殷渺渺问:“那么这笔交易……”
阿翡沉吟少时,极有风范地说:“当然成了。”说着便把碧海鲛珠塞到她的手里。霎时间,奇异的力量如蚕茧裹住了殷渺渺,周身的压力为之一消,仿若身在宇航服中,大概持续了三十秒钟,而后慢慢贴向身体,形成一层皮肤般的薄膜,水徐徐渗过,变得无比温柔。
这种感觉,全然不像是身处几千米下的深海,至多不过是游泳池的深水区罢了。
“如何?”阿翡问。
“好极了。”殷渺渺一语双关。明知绣帕上有禁制,无法挖掘其中的技艺,阿翡仍旧愿意交易,磊落大方的态度令她好感倍生。
阿翡抿唇一笑,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上的缂丝,少顷,冷不丁道:“我记得缂丝就算是人修也很难买,没想到你说拿就拿出来了。”
殷渺渺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些门路,买了收藏。”
“你似乎对穿衣打扮的事很精通。”阿翡犹如个好奇的孩子,“阿衡的样子很好看,你是专门做这个的吗?”
她笑道:“算不上是,偶尔会做罢了。”
阿翡又问:“这帕子上有‘霓裳’两个字,好像不是南洲的东西。”
“是东洲的手艺。”
“你去过东洲?”
“当然。”
“东洲都有什么?”
“美人。”
阿翡绞尽脑汁套着话,可殷渺渺是什么人,全都给四两拨千斤推开了。她努力了近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不由丧气地一笑:“你也太狡猾了。”
“这话从何说起?”她一副惊讶的模样。
阿翡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发间露出了一小片银白色的腮,十分可爱:“别装了,我知道肯定看出来了,唉,早知道我就直接问了,绕了那么大的圈子,你不累我都累了。”
殷渺渺侧了侧头,乌发掩映间的步摇微微颤动,如若花枝春绽。阿翡见状,干脆直言来意:“你的缂丝手帕我很喜欢,但我更想要你们人修的织艺。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合理的我能做主,不合理的,就只好请你马上离开了。”
“鲛人的龙绡天下闻名,你们要人类的技术做什么?”殷渺渺不答反问。
阿翡无奈地笑了笑,扬手一挥,搭在架子上的薄纱便飞落她的掌心。她道:“这是我织的龙绡,你们觉得如何?”
殷渺渺仔细瞧了瞧,赞道:“丝细如天衣,轻薄如蝉翼,一等一的好料子。”
“你说呢?”她问游百川。
游百川:“……”对方问得太正经,他不好意思不答,勉勉强强说,“挺薄的。”
阿翡叹气,用“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殷渺渺。她却笑道:“他看不出好的有什么关系?买龙绡的根本不是他这种人。”
开玩笑,鲛纱这种昂贵的衣料,目标客户一直都是有钱有品位的讲究人,像游百川这样的直男,根本领会不到其中的妙处。
阿翡还是摇头,这次又取了架子上另一条薄纱过来,问道:“二者相比,你更中意哪一件?”
殷渺渺定睛一看,不由愕然,这第二条薄纱和龙绡一样轻薄透气,摇曳在水中,不坠分毫,分明也是沾水不湿的料子。
“这叫淡云纱。”阿翡握着薄纱的手指用力收紧,缓缓道,“你们人类花了很多年,挑选出一种吐丝极细的蚕,只喂一点点食物,始终饿着它们,又用香料逼它们成熟吐丝。这样得到的蚕丝远比一般的更细,再浸泡于特殊的药水之中,便能达到这样近似于龙绡的效果。”
“而龙绡呢?我们必须到万丈深海之下,采集一种稀有的海草。每一株海草之中,只有最里面一丝的草芯,才能够用来纺织。龙绡坚韧,草芯却极嫩,只有技艺最高超的鲛人,方可不断丝。龙绡有多难得,你可以想象。”
殷渺渺思索片刻,说道:“我记得龙绡上能够绘制的禁制是最多的。”
法衣上的禁制纹路效果如何,不仅与刺绣的丝线有关,和底料的好坏也密不可分,越好的料子,能够承受的禁制越多,保存纹样的时间也越久。
“但少有人用龙绡来做法衣。”阿翡一针见血,“因为没有人能够在上面刺绣。”
这下,殷渺渺算是明白她们的意思了。
第454章
鲛珠和鲛纱,也就是龙绡,一直都是鲛人和人类交换的主要产品。其中,鲛珠因为产量稀少,能够勤劳致富的龙绡更受倚重。
然而现在,人类找到了龙绡的替代品,养蚕的成本比起天然的龙绡来,可谓天差地别。而龙绡的优势因为绣娘的技术不过关,无法体现,因此同样都是用来做装饰性(或情趣类)的衣物,淡云纱的性价比高得多。
龙绡的地位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想要夺回龙绡在纺织业中扛把子的地位,它就必须发挥其真正的长处——顶尖的法衣材料。
通经断纬,自成花纹的缂丝技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你这个人虽然狡猾了些,却不是个会坑人的。”阿翡坦然道,“现在我已经把真正的目的告诉了你,成与不成,给个准话吧。”
殷渺渺微微一笑:“我不能帮你们去掉帕子上的禁制,这是人家绣坊的独门技艺,我破解了告诉你们,算什么呢?此事不义,我不能做。”不等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又道,“但你们想学人类的技法,互通有无,乃是好事,我愿意替你们穿针引线,就看你们乐不乐意和人类合作了。”
阿翡皱起眉头:“合作?不,我们就想要缂丝的本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你可以去偷,去抢,去收买,去逼迫,但这不是正道。”殷渺渺顿了顿,犀利道,“别忘了,你们的目的不是做出最好的法衣,而是用新的龙绡换取更多的东西。”
游百川罕见地附和:“对。”
阿翡瞥他一眼,眉头依旧不展。
殷渺渺又道:“除非你们打算再也不和人类有来往,否则就算是交易,难道不是合作了吗?”
“我们是和半妖合作。”阿翡辩解。
“没区别,他们转手就卖给了人,而你的东西,”她指着闺阁里的物什,平静道,“不管途径多么辗转,依旧是人类的作品。”
阿翡咬住了嘴唇。游百川趁机开口:“那个人是那个人,不是所有人。”
“用你们的话说,叫一锅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阿翡冷笑。
殷渺渺微哂。
阿翡眼尖,立即斥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和你讲个故事吧。”殷渺渺笑笑,也不管她要不要听,自顾自说道,“我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男人,他也很喜欢我。我们的师父、门派,都很乐意看到我们结缘,我们的感情很好。”
阿翡原来不感兴趣,可听是个爱情故事,无故有了听下去的冲动,咽回了口中的话。
她还在继续说:“但世事一向变幻无常,他的门派有个实力很高强的前辈,他有一个血亲,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后,她气愤我夺走了她的心上人,三番几次想要杀我,我可以杀了她,但我不敢,因为我前脚动了手,她的长辈后脚就会要我性命,我不得不忍。”
阿翡倒吸了口冷气,讶然道:“你们两情相悦,长辈也同意,她怎么可以这么坏?”
“你无法理解,是因为你很善良。”殷渺渺小小恭维了她一句,继续道,“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容许别人得到。”
“那后来呢?”
“她找我麻烦,他替我挡下了,他门派的人居中调解,狠狠罚了他。等他伤好后,我们就离开了,离她远远的。”殷渺渺平静道,“忍不起的人,只好躲了、忍了,没有别的办法。”
阿翡依旧带着少女的三分天真:“你后来肯定杀了她吧?”
她摇头:“前不久,她还因为我的缘故,侮辱我的同门,可我没有办法,哪怕我的实力比她高,可还是不能杀了她,还要继续忍。”
阿翡的眼中露出几分气愤与郁闷:“怎么这样……那你们还在一起吗?”
“不,我们分开了。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只是……情深缘浅,终归陌路。”殷渺渺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缓下了喉头的哽塞,方笑道,“然而就算是这样,我仍然和他们门派的人合作,甚至送了他们一份很大的礼。”
阿翡不赞同:“你也太没气性了。”
“什么叫气性?”殷渺渺失笑,“我在做的事,不独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门派。再气她恨她,我也必须为我的同门考虑,在其位,谋其政,阿翡,我想你和我是一样的。”
自打到落月谷起,阿翡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身份,也不意外她会猜到:“是,我的身上承担着族人的未来,的确不该因个人的喜恶影响判断。可是,血海深仇,刻骨之痛,一日不敢忘,要让我再和人类合作,我办不到。”
“我同意游百川说的话,那个人归那个人,其他人归其他人,就好像我也不能把白妖王做的事扣到你的头上。阿翡,我想你是明白的,若不然不会邀请我们来落月谷,我们也是人类。”
阿翡动了动腮:“你不是南洲的人。”又抬下巴点点游百川,“他是游家的人。”
殷渺渺望着她笑。
过了会儿,阿翡撑不住也笑了。她苦恼地托着腮:“我对若姨的事已经记不清了,可我娘不会忘,她是不会同意的。”
若姨……莫非是汀兰的生母?看来游家的人自带狗血体质,每个人的身世都能拍个连续剧了。殷渺渺腹诽着,口中道:“试试又何妨?我们可以慢慢谈。”
“那你们就要在这里住几天了。”阿翡游动起来,鳞片闪闪发光,尾鳍犹如蝉翼飘动,极其优美,“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