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渺渺想了想,道:“人全上客船,货船上留几个意思意思就行,打起来就把它们全都舍掉。”
乔平明白她是不想太张扬,颔首道:“我明白,交给我们吧。”
毕竟同行搭档数十年,殷渺渺很放心,待他们离开便躺下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船体忽然开始剧烈摇晃,她豁然睁眼,飞快自榻上跃起,掠出门外。同一时间,贵妃榻四分五裂,数不清的细针扎在了木头上,将它变作了一只刺猬。
“你果然来了。”殷渺渺的口吻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还带着一丝熟稔。
没有人回答她。船晃得更加厉害,不曾固定的物什满天乱飞,瓷器碎了一地,地板下有海水渗透上来,濡湿了罗帐。
外面喧哗一片。
扎在贵妃榻上的水针嗡嗡颤动,倏地弹出,再度朝她蜂拥而来。殷渺渺挥出地火,赤红的烈焰吞噬了它们,白色的水蒸气升腾弥漫,形成了浓浓的白雾。
“还不准备露面吗?水姬。”她冷笑,“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老相识又如何,妖王要取你的性命,我也没办法。”美妇人的身影袅袅婷婷出现,正是昔年柳叶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水母妖修,水姬。
殷渺渺嗤之以鼻:“白妖王虽然心胸狭隘,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傻瓜,其他人可以死,我不行。你这么做,无非是想挑起矛盾,真当我会上当?”
“信不信由你。”水姬不在废话,悍然出手。她在数百年前便是元婴修为,任无为出手才逼退了她,此时的实力自然不减反增,彻彻底底占据了上风。
只是,殷渺渺却并非昔日的筑基女修。她固然打不赢水姬,却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冲霄宗的首席之印极其强悍,用它增幅红莲,爆发出的力量逼近元婴。
两人一人用水法,一人用火法,水火相克,闹出的动静于风雨飘摇的客船乃是雪上加霜。不多时,地火的光焰便点燃了湿透的木板,浓烟冲天而起,水龙击碎了船的骨架,整艘船以无可挽回的姿态下沉。
游百川、乔平、飞英等人都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然而忙于应付其他追兵,一时无暇分身。
水姬眼中闪过奇异之光,招式愈发凛冽狠辣,似要至她于死地。殷渺渺枯竭的灵力尚未恢复,动用首席印又抽走了最后的几分灵力,挨了好几下,胸口发闷,鲜血溢出嘴角,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就在水姬准备全力一击时,远处的海上传来一声苍老的问候:“谁把海上弄出这么大的浪头,叫我这个老家伙怎么回家哦?”
寿公……水姬眸色倏然沉下。海龟一族活得久,知晓的事儿多,在妖兽中的地位极高不说,传闻他们当年继承了一部分神龟之力——不然凭借这点修为,再长寿也活不到两千年之久。
这个老东西不简单。水姬很清楚今天是不能得手了,冷哼道:“寿公走得倒是早。”
“走得慢,慢慢走。”寿公咳嗽着,好似老眼昏花,半天认不出她来,“你是谁啊?在这儿干什么?”
水姬眼看七艘船里沉了六艘,四舍五入也算完成了任务,心中的猜想也得到证实,干脆地丢下一句“路过”,带着追兵们撤退了。
他们来得突兀,走得迅速,若不是海上飘着船只的残骸,仿佛刚才的混战就只是一场噩梦。
“姐姐你没事吧?”飞英看殷渺渺脸色不对,赶紧慰问。
殷渺渺吐了两口淤血,胸口顺畅了许多,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若无其事地笑问:“没想到半路碰到了寿公,好巧。”
“不巧。”寿公站在一头巨大的海龟背上,拄着拐杖,雪白的眉毛随着海风的吹拂微微飘动,“解毒丹不错。”
解毒丹……殷渺渺怔忪半天,才依稀想起似乎在落月谷时,她曾做过一笔生意:把一粒解毒丹,卖给了一只迟到的海龟。
当时阿翡还说他运气好,现在看来,运气好的是她才是。
第469章
海船离开深海的领域后,殷渺渺一口气松下来,彻底陷入了昏迷。游百川过意不去,将船托付给了乔平和飞英,自己日夜兼程将她送回了万水阁。
那时,归元门和冲霄宗的修士陆陆续续到了,拂羽和师妹杜柔也在其中。原本正好可以交予他们治疗,但修士就算失去意识,也不可能任人鱼肉——他们根本无法输入灵力,一有异动,便会引动火焰,有焚身之患。
这可难住了拂羽。
医修治疗病人的手段分两种:一为内治,即是输入自身的灵力,帮助病人修补损伤,驱走病灶,二为外疗,用药物敷在体表,通过皮肤吸收达到治疗效果。而殷渺渺伤势严重,外疗起不到什么效果,必须内治不可。
正纠结着,飞英到了。他担忧殷渺渺的伤势,没去见同门,第一时间过来探望,听他们说了前因后果,为难地挠头:“这可不好办了,本命法宝会护主,她醒过来之前,你都别想靠近她。”
拂羽忧心忡忡:“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师姐伤势甚重,拖下去只会恶化。”
“找个能靠近的就行吧。”飞英不大确定地说,“当初乾坤镜里她也受了伤,小师叔给她输灵力就没事。”
拂羽忙问:“那么慕前辈……”
飞英:“没来。”
众人沉默。半晌,杜柔斟酌着开口:“师姐意识不醒,其实无法分辨来者是谁,关键应该在于灵力的相容。”
“唔,师妹所言不无道理。”拂羽沉吟道,“理论上来说,交合之后,体内会残有对方的气息,或许不会被排斥。”
他们师兄妹一本正经讨论医学难题,旁观者却有点尴尬。飞英幽幽道:“我知道的,一个都不在。”
再次死寂。
静谧中,叶舟突然朝游百川看了眼,目露迟疑之色。谁知游百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同样报以打量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顿时会意,不约而同地开口。
“我不是。”
“我没有。”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幸亏飞英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件旧事:“莲生醒的话,大概可以。”
“莲生是谁?”
“就是,呃……那个谁……”飞英支吾半天,放弃解释,“你试着输入一点点灵力,排斥了就收回,多来几次,他可能就醒了。”
拂羽别无良策,姑且照着他说的试了试。待到第五次,差点被地火灼伤手,亏得游百川帮了把才险之又险地撤走。就在这时,床边响起了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谁呀?吵死了。”
这话分明是嗔怪,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有被责骂的感觉,反倒是觉得像清晨天色微亮,红烛快要烧到尽头,罗帐深处,美人朝慵起。而他也确实是个美人,色若春花秋月,神态又似经雨蔷薇,媚不可言。
“莲、莲生?”飞英不由磕巴了下。
莲生的心肠何等玲珑,一瞧眼前的状况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蹙眉:“你们叫我做什么,慕天光呢?”
飞英欲哭无泪,不懂为什么今天的送命题一道接着一道:“小师叔没来。”
“云潋呢?”他更奇怪。
叶舟道:“云前辈也在门派闭关。”
莲生蹙了蹙眉头,他长睡不醒,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身为器灵,与她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模模糊糊感应到她的心境有变,再联想到现在的情形,顿时了悟,轻轻叹息:“原来如此,情深不寿。”
飞英很怕他再说什么,抢着解释了叫醒他的缘由:“你能不能把火收起来啊?”
“我又不认得他,如何能信他?”莲生似笑非笑,然而不等他们解释,又道,“不过你知晓我的名字和由来,想来是亲近之人,我信你。”
飞英受宠若惊:“……谢谢?”
莲生微微一笑,手指划过拂羽:“但他不行。”落到叶舟身上,“你来。”
叶舟怔住:“我不是医修。”
“我不管,你过来。”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她受的伤太重,我坚持不了太久,快一点。”
叶舟踟蹰片刻,硬着头皮走过来。拂羽按住他的肩膀,劝慰道:“你与师姐同修火法,相容性更高,只消按照我所说的做就是。先寻到最重的一处伤势……”
他说的十分详细,而叶舟亦是少年天才,领悟力极强,稍稍一想便明白关窍,手指搭上她的脉门,缓缓输入灵力。拂羽又问他情形,得到答案又针对性地给出指导,虽然比亲自动手慢了些,进程却也顺利。
莲生终于放了心。他点名要叶舟的原因很简单,在场那么多人里,唯有他的目光中不仅有关切和担忧,还有藏得很好的爱慕。因此,虽然他治疗的能力比不上真正的医修,但他会比所有人更小心,更谨慎。
他不相信拂羽,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唉。”力量逐渐消散,莲生不由叹了口气,心道,我死了,慕天光离开了你,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谁来保护你,谁来陪伴你?
他带着无穷无尽的担忧,再度陷入了沉睡。
*
殷渺渺在半月后醒了过来,发现情况不大妙。她之前在环心流受的伤不算严重,麻烦的是后来强行动用超出境界的首席印,给身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又挨了水姬几招,叠加在一起,造成了十分严重的伤势。
而到了金丹圆满,要么不受伤,受了伤就不是小事,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她无比郁闷。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每次做好事,开头没事,中途也算顺利,快到结尾的时候,总有会出个意外,叫她带伤而归。更坑爹的是,还都在别人家门派,上次归元门是这样,这次万水阁还是这样。
莫非是八字不合?
“师姐醒了?”拂羽端着一碗药进来,见之而笑,“这可真是太好了。”
殷渺渺强撑着坐起来,笑道:“你们也来了。我这伤是你治的?”
拂羽摇头:“叶舟治的。”
“哦,他什么时候改行做了医修?”她扬起眉梢。
拂羽失笑,将当时的事说予她知道,末了打趣说:“好在师姐醒了,若不然叶舟真随我习了医,怕是圆丘真君要找我算账。”
“原来是这样。”殷渺渺勉强笑了笑,心情愈发沉郁。
拂羽想起飞英提过的往事,暗道失言,忙岔开话题:“师姐喝药。”
殷渺渺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划过喉咙,泛起一阵阵涩味,仿佛吞了一把黄连,又比黄连多了些诡异的口感。但她眉毛也不动一下,仿佛喝的只是最普通的水。
拂羽最喜欢这样的伤患,温言道:“师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停了停,又问,“杜师妹也来了,可要叫她过来?”
“不要紧。”殷渺渺微微笑了,“我还没到这种程度。”
拂羽点点头,并不意外——像首席师姐这样的人,就算真的不适,也不会将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其他人看,遂不再多劝,起身告辞。
而他一走,殷渺渺立刻取出臂钏中的食盒,拣了颗果腹含住。本以为能压一压药的味道,谁知原本的甘甜与药味混合在一起,酝酿出了更奇葩的味道,堪比鲱鱼罐头,她忍受不住,又呕了出来。
拂羽真的是悬壶院中最顶尖的医修吗?他没治死过人吧?
“师姐?”叶舟疾步走来,斟了杯水给她。
殷渺渺连喝几口,愣是冲不淡那股奇怪的味道,不由苦笑:“拂羽这是往里面放了什么?”
叶舟斟字酌句:“是南海一种海蛤的毒腺……”
这还不如不说呢。殷渺渺忍住泛起的恶心,做了个不必再说的手势,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叶舟住了口,犹豫了下,递过去一粒丹药:“师姐不舒服的话,试试这个。”
殷渺渺生怕自己再吐出来,也没问是什么,接过来便吞了下去。说来也奇怪,这里丹药入口无味,却一下子压住了泛滥的苦味,瞬间缓解了那股恶心的感觉,唇齿间弥漫出淡淡的清甜。
“唔。”她缓过气来,由衷道,“好多了。”
叶舟忍不住微笑起来,将袖中捏了许久的玉瓶放到一边:“师姐下次吃药时,提前服一颗,会好许多。”
“多谢。”恶心的感觉退去后,药效开始起效,身体发出疲倦的信号,催促她快些休息。
叶舟看出了她的疲态,不再多留:“师姐好好休息,我不打搅了。”
殷渺渺草草点头,头落到枕上便睡着了。叶舟回首瞧了她一会儿,安安静静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