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蕊的记忆里,有几段时光最为快乐。
第一段是刚拜入冲霄宗的那几年。当时她还没有得到绛灵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修,非要说有什么“独特之处”,大概就是特别丑吧。
但丑有丑的好处,除了被人厌恶排挤,大部分时光都很清静。照料灵植、打坐修炼、钻研玉简……日子虽然苦而平淡,但比起在家随时随地可能被害死的情况,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没什么野心,只想好好修炼,平静地过完一生,因而也十分满足。
可世事无常,她得到了绛灵珠,服下了里头的泉水,清除了体内的毒素,容貌大改,惹来无数风波。
此前,她知道门派有许多潜规则,譬如新人要孝敬老人,买什么东西都要多花一笔辛苦费,以为这就是最黑暗的地方了。
谁知道容貌恢复后,才真正看到人心的险恶。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她但凡走错一步,便是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好在都熬过来了。
千辛万苦夺得考核第一,拜入任无为门下后,很多麻烦随之消散。而在翠石峰的日子,不同于外门弟子清苦的平静,是一种舒适惬意的安宁。
——说直白点,有钱。
给自己的院子修个花园、建练武场、开辟灵田,全都不用自己花钱,直接走师门的帐。每个月除了门派发的月例,再额外多给一百灵石的补贴费,三年两套法衣,若是出门做任务,再发两百灵石的车马费。
如此优渥的条件,足以让门下的弟子不再为灵石发愁,能专心修炼。
那段时光真的很美好。她手头宽裕,没有什么大的威胁,除了偶尔烦恼该怎么遮掩绛灵珠带来的诸多好处外,算得上无忧无虑。
哦,对了,她还跟着二师姐长了次见识。
春洲第一名妓的美,她迄今记忆犹新。
可师门再友好,日子再惬意,她仍然时常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仿佛有一个破洞,缺了点什么。她不知缘由,只道是心境不稳,风云会结束后不久便借故离开,开始独自一人的历练。
她调配了药汁涂抹面孔,弄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红斑,又戴了遮掩容貌的丝巾,改名换姓,终于摆脱了容貌带来的烦恼。
大家不再叫她仙子,而是称她为药师。
一年三百六十天,她有三百天在深山密林里,或是寻找罕见的草药,或是等候奇花的开放。然后每一次,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危险:遭遇可怕的毒虫群,遇见受伤发狂的妖兽,碰见同样来搜寻草药的人修……算计、偷袭、杀人,什么都经历过了。
然而,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对师兄弟,同时也是一对道侣。
师弟遭到仇家暗杀,命悬一线,需要灵药治疗。而那灵药长于深渊之下,危机重重,烈风不断,无法使用悬浮术,只能一点点爬下去摘取。
可悬崖上生存着许多虫蚁,专爱啃食绳索,不管是用藤条还是丝索,全都会在半个时辰内被啃吃完。
想要爬下去,只能不作任何防护,用手脚攀下去。同时还要抵抗钢刀般的烈风和飞过的禽鸟。
她掂量了自己的能耐,认为爬下来摘可行性太小,另辟蹊径,打算用钓竿绑了灵兽,坠下去摘取。
但悬崖下的寒风比想象中还要猛烈,灵兽才下去便冻死了。无奈之下,只能与那对师兄弟合作。
计划开始很成功,可在拉人上来的时候,恰逢妖鸟出巢,乌压压一群食人的恶鸟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朱蕊驱赶着妖鸟,无力拉人。师弟原本奄奄一息,却在那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扑过去拽拉钓竿。
一番苦战后,师兄被拉了上来,可是,却只剩下了半条命。他身上的血肉都被妖鸟啄去,只剩下一个骨架子,宛如遭受了凌迟。
纵然经此折磨,他却依旧保护着怀中的灵药,艰难地递给了师弟。
师弟不肯接受,问他:“你死了,我苟且偷生有何意义?”
师兄说:“我要你活着。”
“你活着,我才算是活着。”师弟扑倒在他身上,哽咽道,“师父将我们逐出师门,师母视我们如路人,小师妹恨我们入骨……你不在了,我又能去哪里?”
师兄大为悔恨:“是我害了你!”
“你我情投意合,何来害人一说。”师弟大恸,“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不过是投错了胎,可这难道算是错吗?”
他的质问如此辛酸,连朱蕊也忍不住恻然。她罕见地破了例,没有袖手旁观,而是递给了对方一罐草药膏,要他敷在皮肉上。
就这样救了人性命。
为表感激,他们只留下了治伤所用的一小棵药草,剩余全都给了她。
她也因此得知了他们的故事。
师兄弟两人都是孤儿,被师父捡回门派养大,对师门感情深厚。师父师母只有一个女儿,便想在他们之中挑一个做女婿,继承衣钵,原本也该是一段佳话,可他们均把小师妹当做妹妹看待,毫无绮思,反而对身边的“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不管在凡间还是修真界,龙阳之好都十分常见,豢养娈童的修士不在少数。但道家讲究阴阳调和,奉男女之爱为正道,少有人会正儿八经地与同性结为道侣。
他们拒绝了师父师母招赘的建议,并袒露了彼此的感情,希望结为道侣。
师父大怒,认为他们走上了歧路,严加训斥。更糟糕的是,师妹知道真相后觉得受了欺骗,离家出走,不幸为魔修所伤,伤了经脉,道途无望。
这下,连慈母般的师母也无法接受,迁怒于他们。
师父将他们关了他们禁闭,对另一人宣称对方已经死了,试图改变他们的心意。然而,这只是促使了他们双双越狱,叛门而去。
现今,亲人如仇人,有家归不得,他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但至少还有彼此。
深夜露重。她看见师弟照顾着昏迷的师兄,红了眼眶,却笑着说:“说好的去哪里都一起,你可不能自己解脱。”
“我只有你了。”
这一点牵绊,唤回了师兄的魂灵。他苏醒过来,度过了生死劫难。
四目相对的刹那,没有煽情的拥抱,亦无肉麻的亲吻,他们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朱蕊受到触动,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内心的空洞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她。生母郁郁而终,父亲刻薄狠毒,同门要么厌恶她要么迷恋她,师门对她不是不好,却是对门下弟子的照顾,就算不是朱蕊,换做另一个人,亦是如此。
她想要的是对她一个人的爱,不看外表,不看身份,不看性别。像这对师兄弟一样,只是因为他是他。
方无极就这么出现了。
她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瞎了眼睛,狼狈不堪。原不想理会,可他在昏迷之际拉住了她的裙角,死死不放。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她想,自己得了绛灵珠这样的大机缘,合该做点好事。他伤得那样重,估摸着也伤害不了他,若是个大恶人,再毒死就是了。
于是一念之仁,救了爱人的性命。
最初,她挺讨厌他的,防备心极重,眉目间满是戾气,活像是要报复天下。都打算弃之不顾了,却意外受了伤,为他所救。
你救我,我救你,缘分便结下了。尤其他目不能视,不像旁人痴迷她的外貌,更像是爱她的灵魂。
一次次生死关头的救护,一回回出人不意的惊喜。她时常因他的举动而羞恼,可过后便有无穷的甜蜜涌上心头。
慢慢的,她开始接受并且了解这个男人。
他说,自己的存在代表着父亲的失败,所以从小不受待见。但凡修炼的进度不能达到预定标准,便会受到惩罚。有时是漫长的紧闭,有时是生不如死的鞭挞,最惊险的一回,是把他丢进了深渊里,日夜忍受着亡灵的怨憎。
“在遇到你以前,我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变得强大。”他如是道,“只有变强,我才能活下去,假如有人比我强,我就会死。”
而后,又问她,“这样的我,你是否觉得害怕?”
她确实难以想象,但修真界本是弱肉强食,怪不了她,亲缘淡漠的身世,反而引起了她的共鸣与同情。
可她至少有师门的关照,他却没有。
他更可怜。
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冲撞了他,他本想杀人灭口,可她认为只是无心之失,不该多造杀孽。他不赞同,却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她想,两人理念不同,他却愿意为了我而改变,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吗?这就是我想要的了。
至此确认了感情。
爱情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欢愉。有人把她放在心上,放在最最重要的位置,她被人欺负,他比她还要愤怒,她想要什么,他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每次他拗不过她,就会叹息:“蕊儿,你叫我怎生是好?”然后十次里有七、八次迁就了她。
她心底空缺的地方,被他的爱填满。
生活突然变得很精彩,危险的地方也因为有他而不再畏惧,人生多了过去没有的勇气。
她不再讨厌和人接触,不再孤僻地独来独往。
她一点点改变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他的陪伴。
无极,无极!朱蕊念叨着这个名字,心底涌起了强烈的冲动,想再看一看他:他安全了吗?还好吗?
这股意念支撑着她睁开了眼睛。
“蕊儿。”她看到他沾满了鲜血的脸,忽然泪如泉涌。
正在这时,一片白云飘入了视线,是云潋。他低头看着她,问:“四师妹,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哦,是了,我要死了。她痴痴地想着,身体又有了力气,让她做出最后的嘱托。
“大师兄。”她抬起手,去抓他的袖子。
云潋伸过手,握住了她的五指。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他的掌心,温凉似玉。
“谢谢你,带我……入道门。”她断断续续地说,又看向赶过来的任无为,泪流得更凶了,“师父,对、对不起……”
“唉。”金丹爆炸,残留的身躯抗不过这样严重的伤势。任无为知道她已经药石罔救,心里不是滋味:“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是你师父。”
朱蕊笑了,眉目如画:“谢谢、师父……拜入翠石峰,我很、很高兴。”
任无为说不出话来。
她转回目光,视线停留在了方无极身上。他的面孔被炸伤,看着十分可怖,不复平日的俊美。
但她的神情温柔如故,抬手摸住了他的脸颊:“无极。”
“我在。”方无极肝肠寸断,淹没于无尽的悔恨与自责之中,“蕊儿,你别说话了,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你别怕,我不走了。你只有我,我陪着你……”朱蕊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然而眼神缱绻缠绵,道不尽柔情,“以后,一直一直都陪着你。”
我知道你的父亲不爱你,生母更是死于他之手,你没有一个亲人。我也知道你独来独往,没有值得托付的朋友,也没有真正信赖的下属。
你有修为,有地盘,有奴仆,却没有人爱你。
就好像曾经的我一样。
你那么拼命抓住我,是因为没有了我,你一无所有。
我恨过你的霸道,但现在,我原谅你了。
我会一直爱你。
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我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