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游百川的性子,自然不会率先开口说话,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倒是文茜瞧着他,神情意外之余,还有些审视:“你来这里,是因为藏龙殿?”
游百川抬起浓眉,言简意赅:“是。”
“旋风山那里,现在估计不好进去。”文茜曾经请求他帮忙,希望他能打开密道,去救向天涯,但他始终没有同意,心里并非全无芥蒂。然而,后来听说向天涯自行脱身,忽而明白,也许浮生梦里,他同样安然无恙。
一霎间,什么执念都放下了。
此时此刻,重提旧事,她的心境却格外平稳:“你要真想过去,不妨等一等,也许就有转机。但你……真的只是为了藏龙殿来的吗?”
她的语气颇为异样,仿佛试探着什么,又好像只是确认,心里笃定得很。游百川皱了皱眉:“有事?”
她的嘴角弯起了一丝奇异的弧度:“你做梦了吗?”
他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看来我猜对了,果然不止我。”文茜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塔里到底有什么……”
游百川灵敏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什么塔?”
“九重塔。”文茜仰起头,些微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梢,晕出一圈圈光环,晃得她眼晕。
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说道:“别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但是,假如你确实因为梦而来,那么,不如直接去绝世崖吧。”
“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她撂下这句话,吹了声口哨。
青色的狮子跃出丛林,驮着她冲入了丛林,几个跃身就不见了。
她态度奇怪,说的事更奇怪。
游百川没有贸然相信或是全然不信,皱眉想了许久,拧身返回。他速度快,回龙蛇山的时候,正好遇到好戏开场。
龙蛇山上,虎王带着一众属下,将赤妖王团团包围。
赤妖王已经逼得露出了原型,一条赤色的巨蟒盘在巨木上,猩红的蛇信吞吐,淌下涎水剧毒无比,滴在地上便腐蚀出一个个冒着青烟的小坑。
他身上的鳞片有些破损,血水凝结,把赤色的蛇皮映得更红了些。比血更红的是他的眼睛:“老虎,你口口声声为老黑报仇。呵呵,当我是傻子呢?我要杀他,用得着偷偷摸摸?”
“不错,若真是我们大王杀了黑妖王,何必遮遮掩掩?”另一条金色的巨蟒窜出树丛,却不是蛇头,而是个娇俏的美人脸。她名为金月娘,曾在十方镇开着一家不太干净的客栈,和向天涯有些交情。
她条理分明道:“按照咱们妖族的规矩,强者为王,谁杀了黑妖王,谁就比他强,有什么好遮掩的?除非……那个人不能叫人知道是他下的手。”
妖修固然多不爱动脑子的家伙,然而,那都是小妖。能掌控一方地盘的妖修多多少少有点脑子,听金月娘说得有道理,不由琢磨开了,是啊,假如赤妖王能杀黑妖王,为什么要否认呢?
“是老子做的,我不会不认,不是老子做的,休想栽到我头上。”赤妖王硬气得很,阴森森地笑问,“老虎,你敢不敢发誓,说黑熊的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虎王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月娘娇笑连连:“虎王这是做贼心虚了?”
“这凶牙群山,除了赤妖王,谁还和咱们黑妖王有仇?妖王的死,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虎王的好兄弟,豺说,“蛇族阴险,休要上了挑拨离间之计。”
赤妖王哈哈一笑,猛地直起了上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血盆大口直直扑向豺,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豺本是人形,被他一扑一咬,就地一滚就变回了原型,挥舞着爪子反击。
赤妖王卷起身体,将他牢牢勒住,目眦欲裂。
游百川着实看不出来,为什么文茜会说有转机——难道她的意思是,赤妖王会被解决掉?这叫转机?
犹疑间,鼻端传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远远的,一顶软轿抬了过来,轿夫并非五大三粗的莽汉,而是面容昳丽的少年,随行的侍从,更都是风情不一的美人儿。
“胡灵香。”赤妖王眯起了眼睛。
“停。”灵香山君摆手,提着裙角迤然下轿,“赤妖王和虎王都在,我可真是来得巧了。”
虎王身材高大,俯视着她:“你们狐族这个时候来,也要插一脚?”
灵香山君侧了侧头,妩媚道:“这话说的,我对你们的事可没什么兴趣。只是没想到,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们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喊打喊杀。唉,叫我说什么好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虎王外粗内细,闻言警觉,“山里有什么比我给黑熊报仇更重要!”
灵香山君笑了,吐出一个字:“梦。”
第639章
梦?虎王的第一反应是被耍了,凶悍地捏起拳头:“你找死?”
灵香山君轻轻笑了声,意味不明地说:“虎王真是报仇心切,连家门口的事都没有注意到。”
虎王正要发怒,却见豺兄弟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方才忍下了。
赤妖王目光闪烁:“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
“多年邻里,我也不瞒两位。”灵香山君一叹,肃容道,“十四洲要出大事了。”
妖修们没啥反应,甚至可以说毫不动容。在他们看来,只要不妨碍到自家地盘,天塌下来也不关自己的事。
灵香山君很熟悉他们的尿性,慢悠悠地加了句:“两位再这么打下去,指不定要给南洲的同族们笑话。”
虎王终于开始不安:“和南洲又有什么关系?”
“不止是南洲,西洲、北洲、东洲乃至魔洲,都会有人到此。”灵香山君面向西方,遥遥眺望,眼神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你们可知所为何事?”
“为何?”金月娘接话。
灵香山君笑了,缓缓道:“他们在等一个机缘,那也是我们的机缘。诸位,我妖族振兴的机会到了。”
众妖哗然。
远处围观的游百川听到这里,不再逗留,拧身跃起,矫健的身形一下没入茂盛的密林中。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
殷渺渺打卦打出了个绝世崖,心里信了八成。然而谨慎起见,还是等到松之秋也卜出了同样的结果,方才确定了这次的目的地。
从紫微城到绝世崖,以元婴的脚程不过几日。
他们若是悄悄地过去,谁也不会惊动,但殷渺渺做事,向来讲究有备无患,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所以拖了几日,抽空和孔离见了一面,想打探一些消息。
这一下,还真给她问出了些有趣的事。
仁心书院的儒修和道修不同,他们的“道”更具象化。比如孔离,这位殷渺渺的同届生就是“以书入道”,也就是借书法的壳子领悟大道。
他会写各种各样的字体,不同的字体能使出不同类型的法术。中正端庄是土系法术,尖锐锋芒是金系法术,狂傲潇洒是火系等等。
听着酷炫,就是斗法的时候比较捉急,毕竟打得正激烈的时候找到空隙写字也不容易……咳!
总而言之,儒修的“道”在十四洲也是独树一帜。
而孔离有个师叔,乃是仁心书院丹青院的老师,以画入道,绰号“醉狂生”。闲着没事就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画画。
画天、画云、画草木、画蝼蚁,就是不画人。
因为他认为,人这种东西最假,知人知面不知心,远不如世间的花草树木蝼蚁飞禽来得“真”。他要求得画中道,就绝不能画人。
然并卵,戒律这种东西,很多时候就是来破的。
一次醉酒,得见美人,这手就不听脑子使唤了。等醉狂生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画了个美人图。
他懵逼了。
他觉得自己要完了。
但长生未得,怎么甘心就此止步?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个办法,活人太假,死人却真,只要美人变成了骷髅,我的道依旧是完美的。
他决定杀了这个美人。
这真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肖像权被侵犯也就算了,还因为别人的意志不坚定,惹上杀身之祸,真是日了狗了。
然而没办法,在修真界,修士面对心魔就是有这么两个主流做法——要么自己熬过去,解开心结,要么把妨碍自己的障碍解决掉,一了百了。
幸运的是,这个美人是念奴娇,并没有红颜薄命,血溅三尺。
她面对莫名其妙动手的醉狂生,微微一笑。
然后,把人摁住了。
待问明了前因后果,她也不杀人,反而把人送回了仁心书院,让他们自行处理。
仁心书院羞愧得无地自容,指天发誓一定会好好处理。于是,醉狂生就被院长关了五百年禁闭,意思很明显——你要么自己克服心魔,要么就去死,别给书院惹麻烦。
当然,仁心书院的小黑屋不是地牢,只是一个封闭的院子,甚至还提供画具让他继续参悟。
醉狂生一个人待了五百年,除了偶尔院长去瞧一瞧外,见不到外人。而他画啊画,悟啊悟,终于又悟出了新的道理——我所见的,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就是我内心的“真”。
而后,他就不再执着于人和外物的区别了,美人和花,看在眼里,留在心里,都是自己意识的投射罢了。
想通了道理,又被罚了五百年,院长觉得可以放出来了。
半个月前,孔离就跟着师父一起,把这位师叔接出了小黑屋。为了庆祝禁闭结束,喝了些酒。
醉狂生喝醉了,拿起画笔就开始涂鸦。
他画了九张画,里面都是一座塔。
一座没有人见过的,深埋在雪里的高塔。
大家很奇怪,醉狂生从前只画亲眼看到的事物,从不画虚妄想象的事物——因为不真嘛。所以第二天就问他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塔只有一半?
谁知醉狂生闻言面色大变,一语不发地将自己关进了小黑屋里。
又过了几天,他拿着新画出来了,塔又高了一些。
他宣称,这是天启,他必须去找到这座塔,里面有事关天下的大机缘。
院长:“……”
孔离:“???”
“总之,我那位师叔现在闹着要出去找塔。”孔离说完八卦,端起茶盏,“我师父不敢让他出去乱跑,怕他‘闭关’的日子太久,有点糊涂了。”
殷渺渺十分自然地说:“或许不是。”
孔离扬起眉。
殷渺渺笑了:“我也在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