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捕头顺着他的话就答:“没准儿。”
“啊?头儿,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所以你管她跟没跟着呢,瞎白话啥,攒点儿力气待会儿刨土吧。”梁捕头瞥了眼一语不发的贞白,评价了句:“这人还行吧。”
衙役没听懂:“怎么地?”
“她没有收了王氏的钱,见人下狱就跑路啊,应该是个有点儿良心的神棍,这不还想帮着把案子尽快结了,办王六下葬的事么。”
“你怎么知道?”
梁捕头每天都要为属下的智商着急上火,他指了指跟在贞白身边瘦津津的赵九,不想再跟头蠢驴多费口舌。
赵九在他们一出衙门时就窜到了贞白身边,不声不响地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再一路跟到山上,见官差都没注意到他,确定自己不会被当成闲杂人等驱赶走,才低声问了句要去干嘛,得知是去开谢远之墓时,赵九震惊了好一会儿:“真开啊?谢老太太同意了?”
“嗯。”贞白颔首:“同意了。”
赵九一不留神,踩到块儿石子儿,脚下一滑,被贞白扶住肩膀才没有绊倒,他低啊了一声,引来无数注目,赵九有些尴尬的埋头继续走路,大家也就自顾往前,没人多留神这边。
深秋临冬,气温极低,山中凝聚了一夜的晨霜未散,如薄烟遮目,视线朦胧。可众人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那颗郁郁葱葱的灌木,梁捕头心头倏地一颤,环视周边,满目的枯枝败叶,唯独那一棵树,枝繁叶茂,在山中遗世独立。
这未免太奇怪了!
当看见树旁那座坟茔时,梁捕头心里咯噔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转头望了眼贞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了王六院中的那簇青竹,还有这个女冠之前说的那句:现在是什么气候,难道你们没有发现,王氏院子里的青竹郁郁葱葱吗。
梁捕头出奇的将这两处联系在一起,脑子有些混乱,有种被这女冠施咒了的错觉,否则自己为什么会往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上疑心?
“诶,老太爷的坟前怎么长了颗树?”有人嘀咕了一句。
梁捕头脱口问:“以前没有吗?”
“没有啊,三个月前我还来祭拜过。”接话的估计是谢家管事,年纪稍长,留着一撮山羊胡,他忽地拍了一下脑门:“我想起来了,这树早就枯死了啊,老爷就没让我挖了,怎么这都入冬了,突然长活了?”
闻言,梁捕头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了。
众人在坟前驻足,纷纷围向四周,谢老太太被长子儿媳搀扶出轿子。
见贞白走向那颗树,梁捕头直接快步跟了上去,还未靠拢,就闻老太太喊了一声:“梁捕头。”
他忽地止步,看见贞白抬手扶在树干上,眉头似乎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冷淡。他居然有些好奇,这女冠不动声色的在搞什么?
奈何眼下紧要关头,得办正事,一帮人站在坟前点香祭奠,俯身鞠躬,道了句:“谢老太爷,得罪了。”便拎着铲子开始动工。
谢老太太拄着拐杖,拂开左右儿女,岿然不动地立在坟前,紧紧盯住墓碑,沉声低吼:“跪!”
她身后一列列子子孙孙及家仆齐齐在坟前跪下,双膝重重磕地,砸在石板上,一齐闷响,震得几名握铁铲的衙役手上一抖,犹豫着落下第一铲。
谢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如洪钟敲响:“拜!”
谢家众人齐齐叩首,额头伏地,久久不起。
握着铁铲的衙役面面相觑,竟有些不知所措,纷纷望向自己的头儿。
梁捕头打了个手势,几名衙役收到指令,心一横,铲开坟头第一拨土。
谢老太太又喊:“起。”
谢家后人起身。
“再拜!”
谢家后人再叩首,一直持续到挖坟见棺,谢老太太的号令才戛然而止。
再看谢家后人的额头,个个磕得一片红肿,可怜儿见的。几名衙役一阵不忍,咬着后槽牙自我谴责: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正欲开棺之际,梁捕头捏紧了佩刀,本来有些紧张,耳后突然响起低低的一句:“不是空棺。”
梁捕头倏地一怔,背脊骨一僵,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贞白居然站在了他的身后,那句低语滚雷似的砸进了耳中。未等他有所反应,棺盖已经揭开,几个衙役的手陡然一滑,抬到一半的棺盖哐当砸偏,衙役顾不上去扶,个个跟见了鬼似的,惊恐的往后退,不慎踢到垒起的小土坡,猛地一屁股坐下去,连摔带爬的蹦跶出去。
这几个手下跟着他,都不是胆小如鼠、见着个死人就吓得屁滚尿流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挑他们来挖坟。
“见鬼!”有个衙役吼了一句。
梁捕头猛地窜上前,不可思议瞪大眼,手里的佩刀一时没捏住,砸到了土里。
直到听见众人一声尖叫,谢家后人七手八脚的接住谢老太太,大吼着唤来孙大夫,在一片混乱中把老太太抬上轿子,梁捕头才回过神,按了按一个劲儿跳的太阳穴。
正如贞白所言,不是空棺。
但也绝不是谢老太爷的尸骨,棺材里头躺着的,是一名女子,梁捕头以前带着手下去吃王六家的馄饨时,不止一次见过这女子,他有些难以置信,就闻赵九惊骇地喊道:“小曲!”
喊完他就瞪着双铜铃似的大眼,将探上前的身子缩了回来:“这这……这……”
这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六失踪的女儿会在谢老太爷的棺材里?
衙门上上下下翻遍了城里城外都找寻不见的人,居然在谢老太爷的坟墓里!
所有人的脑子都有些发懵,唯独贞白冷定道:“王六女儿托梦说她在谢宅,其实是在谢家的阴宅。”
所以他们一大波人之前跑去谢家阳宅找人,永远不可能找到。
梁捕头被她的话震得三魂差点出窍:“你——”
贞白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梁捕头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抬手一按,定了定神,感觉思维要被这神棍带偏了。
“嘶——”梁捕头捡起佩刀,拍了拍刀鞘上的泥,又十分烦躁的挥了挥手,衙役们立即收到指令,把那些伸长了脖子想要围观的闲杂人等驱出几丈开外。
看热闹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闲杂人等:“谢老太爷真不在棺材里啊?”
看热闹的:“那棺材里躺着的是王六闺女儿吗?”
闲杂人等:“所以谢老太爷真是被埋在王六他家院子里的?”
……
看热闹的闲杂人等被衙役推着往后,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好奇询问,赶都赶不走,这王六家跟谢家究竟有什么恩怨?居然发生这么离奇的事!
梁捕头大步跨到坟前,踩住边沿,后脚刚落地,四周就窜起一股寒风,从后脖颈灌进衣领里,他一个哆嗦没打完,踩着边沿的泥土突然松动,脚下蓦地一沉,重心不稳的就要往棺材里扑。他心猛地揪起,后衣领子也在瞬间被人揪住,往后用力一拉,把他带到了平地上。梁捕头一偏头,就见贞白已经松开了手,两指并拢,夹着张符纸,扔飞镖似的贴在了棺材板上。
梁捕头惊奇的看着那道黄符,欲要发作,又想起刚才脚底打滑的时候这女冠出手拉了自己一把,不好事后翻脸训人,遂咬牙压制:“你搞什么名堂?贴符干嘛!这么多百姓看着呢,他们本来就迷信,传出去还以为凶手是只鬼,像什么话!本来案子就离奇,你又是跟着我们官府来的,到时候扯都扯不清。”
“压一压邪气。”
梁捕头蹲下身,正要去撕那张黄符,就听贞白补了这一句,顿时扭头警告她:“你别跟这儿扰乱视听蛊惑百姓啊!”
贞白置若罔闻,只道:“别撕了。”
反正撕不撕都无所谓,梁捕头招招手:“得,你们几个,把尸体抬回衙门。”
方才几名挖坟的衙役凑上前,正欲将小曲的尸身抬出来,贞白立即道:“抬棺。”
“什么?”衙役有些不明所以。
“别碰尸体,抬棺。”
这女冠在这儿太妨碍公务了,梁捕头有些忍无可忍:“碰尸体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说,她接触了人气一会儿得诈尸啊?”
“不会。”
“那就别跟这儿碍事儿了,边儿去。”
“是棺材的问题。”贞白道:“这是一口招魂棺。”
第23章
安顿好谢老太太的谢家家主折回时,正巧听见这番话,倏地僵在原地,盯着贞白,惊诧不已:“你说什么?”
贞白抬首,目光扫过远处山脉,娓娓道来:“谢老太爷的墓穴选址在此,山脉生气充盈,于路径深处止息,背靠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山脉环护,砂环水抱,可谓藏风养气,是一处子孙兴旺的风水宝地。”
“没错。”当年他请了好几位得道高人前来看过,才将家父葬于此处,仅凭这番话,就能判断这女冠绝非胡言乱语,而是真正有些本领的。
贞白道:“可不知何时,此处的风水已经逆转,看似并无任何改变,但龙脉泄尽,聚怨聚阴,成为大凶之地。”
或许她知道是何时,就在一个多月前,长平乱葬岗里的山峦崩塌,大阵破损,即便最后已竭尽全力修补完成,但整个地势已经发生逆转,所以,居然影响到了外界吗?因为此处与长平相邻,地脉惯连,而造成了损害?
贞白沉吟道:“而谢老太爷的坟冢中,却是一口空棺,这本无甚影响,所以二十年来相安无事,但——风水发生逆变,碑上有名,墓中无尸,这口棺,就成了招魂棺。”
谢家家主听得脸色发白,艰难咬字:“招……魂……棺……?”他抬手指了指坟坑,奈何抖得厉害:“你是说,这棺材,招了那丫头的魂?”
“看来是。”
梁捕头在旁听得匪夷所思,这次不禁没有喝止,反倒追问了句:“什么叫看来是?”说完他就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阴宅的风水直接影响子孙后代,而这里是谢家的阴宅,棺要招魂,也该是招谢姓的血脉。”贞白道:“但是谢家好像并未因此家宅不宁,或有任何伤亡?”
谢家家主瞪大眼,摇摇头:“除了王六夫妇来闹过一场,并未发生其他事。”
贞白道:“反而是王六家破人亡,所以,问题出在王六女儿的身上,因为招魂棺,招的是她。”
“为什么?”谢家家主难以置信。
梁捕头突然插话:“是因为谢老太爷的尸骨埋在王六家中?从而有了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那谢老太爷的尸骨是被王六挖回去的?他为什么这么做?”猛地意识到自己完全被贞白带着节奏走,梁捕头一个激灵,把思维拉回正轨:“不对,你别扰乱我视听啊,这可能就是王六二十年前刨了谢家老太爷的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挖走尸骨,埋在自家院中,二十年后,又有人杀害王六之女,埋在谢老太爷的墓中?如此说来,这个凶手可能知道谢老太爷的墓是空的?或者知道王六曾经挖过谢老太爷的坟?否则,谢老太爷的尸骨埋在王六家,王六的女儿又埋在谢老太爷的墓中,不可能只是巧合。”
“的确不是巧合。”贞白一抬下巴,示意梁捕头看向坟头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你也许不信,但是这棵树和王六院中的青竹,你无法解释它们的反常。”
“那你有什么解释?”
“聚阴聚怨,枯木逢春。”因为外界似乎受到了乱葬岗的影响,这里的埋尸之地便有了古槐因阴怨之气滋养而枯木逢春的迹象。
梁捕头瞥了树一眼,目不转睛盯着贞白:“你就是以此判断这墓里不是空棺,而王六院中埋了尸?”
“可以这么说。”
“好!照你所说,这是一口招魂棺,难道是王六女儿自己挖开了坟躺进去的?”梁捕头看向棺中,视线落在小曲的纤纤玉指上,她双手交叠在腹部,指甲干净整洁,无半点泥土尘垢,梁捕头蹲下身,踩在棺椁边缘道:“或者是坟墓自己开了棺又埋上土?”
想糊弄谁呢,梁名捕嗤之以鼻,伸手拽起死者的手腕,想要仔细查看,结果衣料下一根东西有些硌手,本着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原则,梁名捕掀开死者一点衣袖,发现小曲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是以几根细线编制而成,打着死结,跟他在谢老太爷尸骨上剪下的那根编绳几乎一模一样。
贞白也看见了,但是站着未动,只道:“割开看看,里头是否有一撮银发?”
梁捕头心里一突,掏出匕首照做,果然不出贞白所料,红绳中藏着几根银发,梁捕头有些发懵:“你怎么……会知道?”
“梁捕头,这可能真不是一桩寻常的案子。”贞白道:“别忘了二十年前,王六请过一位道人,让樵夫老苏给女儿盖了个前宽后窄的闺房,是仿棺材落建,本身就不寻常,小曲的生辰八字我看过,是个早夭的命数,却活到了至今,我想王六请那道长干什么,你我已经心知肚明。”
梁捕头将案情的整个发展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王氏供认曾经为了救女请过一位道长,如今从这种种证据中看来,就是王六当年迷信了那个妖道,做出一系列害人害己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