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怀信催一句:“走了。”
顾长安却充耳不闻,直挺挺立在那块沉香木前,卧倒的底部有个‘聘’字,那曾是他亲手刻上去的,给唐季年的聘礼。从顾家祖辈传下来,最最顶好的沉香,一直被他锁在柜子里,宝贝得不敢给任何人瞧,但他给唐季年看了,小心翼翼搬出来,告诉他这块沉香木的珍贵及重要。
唐季年当时挺稀罕:“传家宝啊。”
顾长安点点头,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句,及其认真的开口:“你是唐家大少爷,泰和堂的少东家,以及广陵的巨贾,而我一穷二白,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块沉香木。”
唐季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所以呢?”
顾长安抿着唇,很矜持地:“所以,我拿它给你下聘,你看得上吗?”
唐季年呼吸一窒,心里滚雷似的压过,简直以为自己听岔了:“顾长安,你说什么?!”
他说他给他下聘,用这块沉香木,要唐季年这一生,那个人怔过之后,毫不犹豫答应了,高兴得像个傻子。
如今,顾长安盯着这块朽木,眼睫雾湿了。
一早喊他:“哥哥,走吧。”
顾长安摸那道刻痕,手都在抖。
李怀信觉察异样,挑了挑眉,大步跨进门,试探着问:“怎么了?这块沉香木,有什么问题吗?”
顾长安一张脸苍白,几乎是艰涩的张口:“这是,是,我的……”
李怀信瞥他手指触摸的刻痕,明白了:“你刻的字?”
顾长安僵硬的点一下头:“是我送给他的,是他,他住这里吗?”
李怀信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人跑来华藏寺要找的人难道是那个和尚?可那和尚明明已经……李怀信斟酌须臾,问:“他是谁?你朋友?”
“啊。”顾长安不敢道出他和唐季年的那种过去,只好撒谎:“朋友。”
朋友二字一脱口,眼泪就滴在了沉香木上,他背过身,连忙用袖子擦。
李怀信多好的眼力,他看见了,心下却疑惑,什么样的朋友,光看块儿木头就伤心成这样,若知道那人已经死了呢?李怀信有点不好下嘴,毕竟还不确定,为谨慎起见,他得问一问:“你要找的,是个出家人?”
“嗯。”顾长安点头,闷声应着,鼻音有点重。
“长什么模样?”
“嗯?”
“你那朋友。”李怀信问:“长什么模样?有没有什么特征?”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胸腔里的酸楚,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描述,身高,体型,五官,唐季年长得俊,没有什么其他特征,脸上连颗痦子也没有。
听完,李怀信能□□不离十的肯定,那和尚就是他要找的人。
末了,顾长安又补了一句:“年纪应该三十有五了,他长我三岁。”
李怀信却皱了眉,昨晚那和尚看着委实年轻,顶多二十二三,他问顾长安:“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顾长安抿了抿唇:“十三年前。”
那便没错了,十三年前,正好二十二三,那和尚英年早逝。
要不要说呢?李怀信若有所思,顺口问:“隔了这么久,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这个朋友?”
“我……”顾长安张了张嘴,卡了壳一般。
怎么说呢?李怀信看着他一圈圈红起来的眼眶,真怕把人惹哭了,毕竟一个大男人当面哭出来,怪让他无措的。
顾长安方才见李怀信从这间僧舍出来,又经对方一通细问,敏感的有所觉察:“你是不是见过他?”
这回换李怀信卡壳了。
顾长安像是等不及他回答,笃定道:“沉香木搁在这儿,一定是唐季年。”
贞白听了半响,差不多也猜到了,刚才李怀信说的那个地缚灵,应该就是顾长安要找的人。
顾长安:“他去哪里了?”
李怀信想说:我怎么知道!
可他忍着没搭腔,一早却自作聪明的插了句:“念经吧,和尚早晚不是都要聚众念经吗?”
李怀信一巴掌扇过去,扇她脑门上:“就你话多!”
一早捂脑壳,瞪他:“动不动就上手,什么毛病?!”
可她那句‘聚众念经’一语惊醒梦中人,寺庙里的僧人晨起都要做早课,顾长安知道这一点,转身就往佛堂方向跑。
李怀信很焦虑:“又是地缚灵,又是人阳灯,这地方恐怕已经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佛寺了。”
一早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又陡然想起自己被老秃驴撵得到处窜的情景,倏地刹住,回头催李怀信:“你们不管吗?”
李怀信悠悠踱出来:“你倒挺担心那个顾长安?”
一早如实道:“他关心我了。”
果然是只小屁孩,经不住人哄。
李怀信冷笑:“他关心你了,他就对你好,我们对你不好?”继而又讽刺,“让你寄人篱下?”
一早面色讪讪,她以为李怀信刚才跟贞白说话,没顾得上这边呢,结果这人耳听八方。
“那个,我就是随便说说。”
李怀信嗤笑一声,越过她径直往外走,一早跟上:“其实我也没胡说,你对我确实不怎么地。”
“呵,我又不是你爹,还想怎么地?”李怀信拿眼角斜她:“没埋了你就该感恩戴德了,还不知足!”
这人什么鸟脾气,一早真替他发愁,太不招人待见了,白瞎了那张脸。
待到佛堂大殿,远远就看见顾长安徘徊在殿外,身子往里倾,又不敢贸然进去,怕扰了和尚念经。
一早一眼就认出了众僧之首的那名老秃驴,面朝殿门,阖目诵经,他仿佛感应到什么,睁开眼,平静无波的扫过几人,目光刻意在贞白、冯天及一早身上稍作停留,继续合诵《大悲咒》。
李怀信静默着打量佛堂,以及僧众,完全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图,因为除了长明灯之外,这帮和尚,没什么可疑,他扭头看贞白,目光似在问,只见贞白摇摇头,她也没瞧出个异样。
李怀信心下疑虑,余光瞥到顾长安,继而侧头望过去,眼底闪过一抹狡黠,他熟稔地往前凑,喊了声:“顾兄。”
冯天闻声一怵,古怪得看向李怀信,这小子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顾长安被他突然的熟稔搞得有些茫然,不记得哪个环节让他俩好到了称兄道弟的份儿上,就听李怀信问:“找到了没?”
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后脑勺,尽穿僧衣,顾长安挨个儿认了一遍,实在没认出来,沮丧的摇摇头。
李怀信安抚他:“不着急,再等等。”
等早课结束,那些僧人井然有序的从佛堂出来,顾长安站在门口,一张脸一张脸的认,都是陌生的面孔,鱼贯而出,从眼前闪过。
没有唐季年,他的脸瞬间苍白。
李怀信心知肚明,这里没有顾长安要找的人,但他瞒着不说,拍顾长安的肩:“咱问问住持吧。”
他说的是咱,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
顾长安没注意这些细节,迎上出来的住持,着急作辑行礼,然后说明来意。李怀信在旁边见缝插针的迎合,仿佛他也是来找这个出家为僧的唐季年。
住持宣一声佛号,却回答:“本寺并无此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查无此人,说了是查无此“人”。
第70章
顾长安先是一怔,继而想起僧寮里那块沉香木,刚要说话,李怀信反应奇快:“他的俗家名字叫唐季年,后来在华藏寺出家,住持给了他新的法号,毕竟十几年过去,想必记不太清了。”
住持平静的脸上浮出一丝波澜,他似乎想了一下,而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即皈依我佛,便已断却羁绊,与俗世再无牵挂,施主何必执于一面,还是请回吧。”
“住持。”顾长安不死心,早就心急如焚,搂不住情切,脱口:“当年,他是因为我,才走上这条路的,求您,让我见见他吧。”
李怀信眉峰一挑,不禁看向顾长安,这人差点要给老和尚跪下了,眼睛通红:“是我当年,对不起他,才逼得他抛家弃业,剃度为僧,如今,我就想见他一面,当面,当面……”
当面什么,却半天都说不出来。
“阿弥陀佛,过往恩怨皆云烟,有念无念皆虚妄,施主无需执迷。”住持心似佛陀,不为所动,扫视众人,话锋一转:“与邪祟为伍,终归毁坏心性,如此大摇大摆进我佛寺……”
“住持有所不知,这些……”李怀信一指对面那仨,不经意戳到贞白,立刻回手揽住一早,掩饰什么似的,皮笑道:“都是半路收服的。”
一早:“……”
冯天:“……”
贞白:“……”
都是半路收服的!
你咋那么能耐呢!
只有顾长安一心牵挂唐季年,根本没把这几句不寻常的对话听进去,脑子也转不过弯儿,极力打听唐季年,并把早上在僧寮的所见脱口而出。
一瞬间,住持的眼底闪过一道厉光,刀刃一样,格外凌厉,只转瞬即逝。
李怀信和贞白同时捕捉到了,但都不动声色。
住持仿佛无奈何,松口道:“施主这一说,倒让老衲想起来了,你要见的应是空舟吧。”
顾长安一愣:“空舟?”
“对,今日一早,老衲便派他下山采买香烛去了,估计得到夜晚才能回来。”
顾长安忙道:“我,我等他。”
住持沉缓道:“施主可到寮房歇息,待空舟回寺,老衲便让他过去。”
顾长安连连弯腰作辑:“多谢,多谢住持。”
往回走的路上,李怀信满肚子狐疑,那人的确叫空舟,但已是一只地缚灵,老和尚却没如实说,还撒了个下山买香烛的谎,要知道,地缚灵根本连这座寺庙都出不去。
李怀信琢磨着走在最后,贞白便也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低声开口:“我大概在寺庙绕了一圈,僧人休息都在西南位的僧寮里。”
李怀信不禁对她另眼相看,接话:“我被困留宿的那座院子想必也是僧寮,但是已经老旧失修,空置了有些年头了,就那一间纤尘不染,被一只地缚灵占着。”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哪哪都奇怪。”李怀信突然想起来:“那只地缚灵,似乎说了一句,让我一早速速离开。”
“离开?”
李怀信失笑:“听起来倒像是好心,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