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看见郁棠很是惊讶。
也不过是几天没见郁小姐,却能感觉到她越来越漂亮了。
不是说她打扮的有多漂亮,也不是说她皮肤更白净,面色更红润了,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像那经过时光打磨的美玉,渐渐流露出沁过色的圆润之美来。不像从前,漂亮得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却始终少了些许的蕴味和幽长。
发生了什么事?
胡兴摸不着头脑,却不好多想,笑眯眯地上前给郁棠问了个好。
郁棠忙请他坐了下来。
胡兴虽是裴家的总管,每次见面对她们家的人却很尊重,她一个做小辈的,理应对胡兴也尊重些才是。
她让小丫鬟去洗些樱桃和油桃来给胡兴尝尝鲜,这才坐在了胡兴的对面,笑道:“你什么时候从临安过来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昭明寺那边的讲经会已经散了吗?老安人她们都好吧?”
胡兴想着这两天樱桃和油桃都新上市,在裴府也先紧了几位主家吃,就觉得郁棠在这里肯定倍受敬重,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笑容中就不由带着几分郑重,道:“临安一切都好,讲经会后天才散。是三老爷,担忧你们家那片山林,特意把我叫过来的。这不,我去见过三老爷就来了您这里。”还半开玩笑地道,“我连茶都没能好生生的喝几口。”
郁棠能想象胡兴在裴宴那里的待遇。她莞尔,道:“这不,我让人去给你端果子了,你甜了嘴再甜心。”
胡兴呵呵地笑,觉得要是郁棠真的进了裴府也不错,至少不是个难服侍的人。
他说明了来意。
郁棠非常诧异。
她知道裴宴在给她想办法,但她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总觉得那山林就是盈利,也不是一年两年间的事。说不定她们家就没有这运气,就算学着裴宴种一样的东西,也未必就能像裴宴那样赚钱。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裴宴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头等的大事,还专程叫了胡兴来杭州府。
她不禁正色道:“胡总管,您也觉得我们家那片山林更适宜种桃树吗?”
肯定是不适合的。
要是适合,他上一次就说了。
可这不是三老爷要它“合适”吗,他还能不“合适”吗?
但他不是什么毛头小子,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这么说就砸了,有些话那么说却正正好。
“所以三老爷才让我来问郁小姐一声。”他道,“若是郁小姐觉得可行,回了临安,三老爷亲自陪您上山林看看,试一试。若是郁小姐觉得不妥,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不过,三老爷刚才已经吩咐下去,让我等会给在西北任职的一位从前的同科送信,让那位大人帮着再送个两、三百株沙棘树种苗来,我们府上的田庄也都试着种种沙棘树,看能不能挂果。”
这岂不是把整个裴家都给拖了下水?
郁棠忙道:“那怎么能行呢?我这边的沙棘树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您还是劝劝三老爷,等过几年,看看我们家的收成怎样再做决定吧!”
胡兴笑道:“郁小姐也不用放在心上。我们三老爷说了,北方的蜜饯不好吃,让我们在京城铺子里的掌柜们看看能不能试着做点适合南边人口味的蜜饯——在京城做官的江南人很多的,只要口味好,不愁销路。说不定打上沙棘果的旗号,还能把西北的那些人给吸引过来。”
郁棠汗颜。
两人站的高度不同,看事情的眼界大不一样,考虑的问题也就天差地别。
她只想到怎么到杭州开铺子,裴宴开口就要去京城,吸引的是天下人。
胡兴已经理会到了裴宴的意思。
裴宴对郁棠的重点不是种树,而是要找个借口多相处。
怎么样不是相处?
非要爬山不可吗?
他刚才是不好泼了裴宴的面子,此时在郁棠这里,他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自然可以计谋百出。
胡兴道:“我和令尊也算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您也别怪我倚老卖老。我觉得,您这样是不行的。不是有句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走千里路。我是觉得,您想把您那片山林整治好了,不如多出去走走。既然三老爷有意帮您做这件事,您不妨跟三老爷说说,到我们府里的田庄去看看,取个经——自我们家三老爷做宗主之后,我们府上的田庄可就不全都是粮食了,有些种了果树,有些开了鱼塘,有些还种了药材。反倒是粮食都改到外地的田庄去种了。按照我们三老爷的说法,我们江南的气候好,水土好,种普通的粮食可惜了,不如种些更有收益的作物。”说到这里,他有意压低了声音,道,“您看了还可以跟着学学。像湖州那边的田庄,就全都种了桑树,养蚕,织布。那个,可比种田的收益大多了。”
他一副我只能说到这里为止的模样,让郁棠实在是心动。
她虽也不懂农活,可她可以跟着那些有本事的人学啊!
郁棠沉思起来。
胡兴看着有戏,更加不动声色地怂恿她:“您先跟着三老爷去您家的山林看看,再慢慢地抽了功夫跟三老爷说这件事。三老爷这个人,不做就不做,做就要做最好。不然他也不会像心里有根刺似的,盯着你们家山林不放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郁棠抑制不住动心了。
她徐徐地点头,在心里琢磨开来。
胡兴则暗中长吁了口气。
看来,这件事成了。
他感觉自己从悬崖边重新回到了康庄大道上,全身忪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浸湿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同舟
殷家这次南下大有收获,杨三太太和徐小姐在杭州又停留了两、三天,等到顾家和殷家正式过了礼,她们也就启程回京城了。
临走之前,徐小姐拉着郁棠的手依依不舍道:“我成亲你是肯定赶不上了,但我会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不能和我断了音讯。要是我们以后都成了亲,孩子年纪相当,还可以结个儿女亲家什么的……”
她这句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杨三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把拽到了旁边,低声道:“你多大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
不管是殷家还是徐家,都不要可能随随便便和人结亲,更何况郁棠还不知道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
徐小姐觉得杨三太太杞人忧天,理直气壮地反驳杨三太太道:“正是因为知道郁小姐是怎样的人,我才会说这样的话。”
先不说郁棠为人知道进退,她和郁棠要是都有好几个孩子,只要不是长子长女联姻,彼此人品都好,结个亲家有什么不好的。
杨三太太有些头痛。
殷家到殷明远这辈只有三个男丁,殷浩就不必说了,元配生了三个女儿,唯一的儿子是外室生的,既不能抬进门也不好上家谱,更不要说继承宗主之位了。另一个年纪小不说,还在小的时候因低烧没有照顾好得了麻痹症,有条腿不太好,以后婚娶肯定有得折腾。只有殷明远,会读书不说,还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殷家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对夫妻身上,徐小姐自然是嫁过去了就会代表殷家在外行走。
她竟有这样的想法,杨三太太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寻思着只能回去了找张夫人或是黎夫人商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徐小姐像在娘家的时候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郁棠当然没有把徐小姐结儿女亲家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徐小姐对她的喜欢罢了。孩子长大了有无限的可能,也许在别人看来,她的孩子配不上有着殷、徐两家血脉的孩子,可于她而言,那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团肉,她并不想让他或是她受委屈——徐小姐家的孩子若是人品不好,她一样不稀罕。
她让青沅把之前准备好的土仪交给了徐小姐身边的阿福,对徐小姐道:“你放心,我若是有机会,一定到京城去看你。你若是有机会出京,也来看看我。”
比如说,殷明远以后外放做了浙江或是江苏的父母官。
徐小姐连连点头,眼泪都落下来了,才挥着手和郁棠告别。
陪着殷浩来送行的裴宴看着散了口气。
这捣乱的人走了,郁棠闲下来了,他们也能抽空说上两句话了吧?
谁知道殷浩却要他陪着一起去拜访王七保。
裴宴当然不肯。他振振有词地道:“我已经致仕了,以后也不会再入朝为官,王七保的事我只能帮到这里。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
裴家的子弟马上就要除服了,其他人好说,裴宣起复的事应该开始着手布局了,殷浩心里明镜似的,但孙皋的事还没有完,顾昶现在又成了他妹夫,他怎么着也要帮顾昶把后面的事摆平了才能显示出殷家的能量,让顾昶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值得,他堂妹嫁到顾家,顾昶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
裴宴才不管殷家姑娘如何呢,交待一声,带着郁棠,连夜坐船回了临安。
殷浩赶到码头的时候裴家的船早没了影子。
裴宴惬意地站在船舷边,由着胡兴指使那些丫鬟、小厮乱七八糟地收拾着船舱,自己则借口落脚的地方还没有布置好,和郁棠在船头说着话。
“走得有点急,”他说话挺客气,却听不出半点的歉意,道,“可不走也不行。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我一样能行,有我,不过是多个出力的人。我寻思着我们还是早点回临安的好。再过些日子,就要到仲夏了,种什么果树都不行了,白白耽搁了一季的收成。”
说得好象他要靠这季的收成过日子似的。
但郁棠还是一样的感激,毕竟人家是在帮她们家。
她笑着向裴宴道了谢。
裴宴就和她说起种树的事:“昭明寺的讲经会已经散了,那些师傅应该都已经踏上返程,武家、宋家的家眷应该也不在临安了,但有些帐目我还得回去看看,郁老爷和郁太太那边,也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肯定很想你。
“我寻思着,我们先各自忙个一、两天,然后带着胡兴和几个经验老道的果农去你们家山林看看,商量一下适合种什么树,你再回去和郁老爷商量,把事情定下来。”
郁棠想着端午节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漆器铺子正是淡季,活计交给夏平贵看着就行了,郁远正好有空,遂点头答应了。
裴宴解决了心头大患,顿时神采飞扬,说话也就更随意了。
“你今天忙了一天了,原本应该明天再赶路的,可我想,晚上赶路更好,人少不说,你还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他说着,指了两岸的树木,“你看,那边就是西溪。上一任的浙江提学御史陈民在杭州卸任后就没有回乡,在西溪结庐而居,称‘西溪草堂’,在旁边的芦苇荡里养了十几只丹顶鹤,号称是仙鹤,每年的九月在这里开什么学社,弄得很热闹。结果得罪了当时的首辅袁梅之,学社被解散了不说,陈民被下了诏狱,死在了狱里。这边的草堂也就渐渐破落下来。倒是那十几只丹顶鹤,繁衍生息,变成了百来只,成了西溪一景。可惜现在是晚上,若是白天,你还可以看见几只。若是秋天,那就更壮观了。百来只丹顶鹤仰天长唳,惊天动地,展翅高飞之时则遮阳蔽日,如云盖顶,是江南少有的景致。”
听得郁棠心向往之。
裴宴趁机道:“下次有机会带你来看看好了。”
郁棠有些犹豫。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回去之后十之八、九要定亲了,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和裴宴出来。
不过,裴宴是好心,她不想破坏裴宴的心情,也不想和裴宴多做解释,干脆笑盈盈地应“好”,道:“那陈民和袁梅之是什么时候的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能下诏狱,肯定是大案子,她却没有听临安的人议论过。
裴宴笑道:“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这么久了他还知道?
郁棠咋舌。
裴宴笑道:“我从小的时候父亲就把这些事当成故事讲给我听,一来是让我熟悉一下本地的轶事,二来也算是借古鉴今,让我别做傻事。”
他开始细细地给郁棠讲陈民和袁梅之的故事。
实际上这是件很简单的事。陈民出身豪门,但父亲宠妾灭妻,陈民小时候受过很多的苦,甚至因为后宅阴私,智力受损。就这样,陈民还读书读了出来。但他毕竟与常人不同,人情世故就反应比较慢,得罪了不少人,在浙江提学御史上做了十五年也没能再晋升。后来他索性开始追求利益,想在人前塑造他鸿儒名士的风范,办起了学社,收了十个所谓的亲传弟子。
袁梅之和陈民是同科。与陈民相反,袁梅之出身寒微,读书路上受过很多的帮衬,情商极高,官运亨通,一路做到次辅。
陈民妒忌袁梅之,几次组织江南学子攻讦袁梅之,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袁梅之之前一直忍着,直到他与当时的另一个次辅争夺首辅之位,他为了清正名声,摆脱陈民这个皮癣,他设下一计,让陈民误以为当年禁海是因为皇上听信了袁梅之的馋言,在被袁梅之收买的学生怂恿之下写下万言书贴在了浙江布政司的八字墙前,引起皇帝关于江南朋党之争的猜疑。
不仅他自己下了诏狱,江南世家几乎都被清算了一遍。
江南四大姓的顾家就是在这场浩劫中的伤了元气,慢慢败落下去的。
尽管裴宴语言幽默风趣,把一件惊动江南的大事件讲的像无伤大雅的邻里之争,郁棠还是听得直皱眉,不由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位袁大人手段未免也太凶狠了一些,只怕是自己以后也难有善终。”
裴宴闻言两眼一亮。
那袁大人的确没得善终。
他道:“你怎么不说那陈民太过份了,不然袁梅之也不会下手这么狠了。”
“我能理解袁大人的心情。”郁棠只是心有戚戚,道,“若是换成是我,我也不会放过陈民。只是因为陈民之事,却连累了江南世家,这些世家变成了受害者,以后肯定不会支持他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这世上,仅靠一人,是不行的。”
裴宴的眼睛更亮了,试探着道:“那你说他能怎么办?”
郁棠道:“他应该在陈民的事之后就安抚江南世家,让江南世家先摈弃陈民,趁机和江南世家达成联盟,共进退,还可以约束陈民的那些所谓的弟子,免得生出世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