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双手捧住她的脸,严肃地凝了片刻,“所以你指使团子回去报信,让我拖着一条跛腿,领三百多人在这冰天雪地的鬼天气跑这么远?”
他这一句顿令棠儿泪水涔涔,她耍赖不过,哭得哽气声堵,“玄昱……我哪儿都不去,死也不会离开你的。你不要我没关系,等会儿……我哭好了就自己回去……”
玄昱心里难受极了,握住她冰凉的手覆在自己暖和的脖子上,语气带着沉重:“被废的太子下场很惨,最好的结果是圈禁,在高墙内等吃等死。棠儿,今天或者明天,我随时都可能被圈禁,那座府邸将是禁锢我终身的地方,我不想拖累你。”
棠儿抬起泪眼,对他展颜强笑,“高墙算什么,你在的地方,纵然是烈火炼狱,对我也是圣殿天堂。”
玄昱沉默了,双眸泛潮,“念其前劳,全其末路,换任何于社稷有功之人都有退路,唯我没有。不是我要争权,是不得不争,我是唯一的嫡子,储君之位的最佳人选。权利关系我的生死,父皇在,那座高墙就是我的全路,一旦父皇薨逝,新君若是老九那方,他们不会留我性命。棠儿,这是真正的深渊。”
闻言,棠儿心中涌起苦涩痛楚,语气坚定地说:“史笔如铁,人言可畏,他们一定会圈禁你,但不敢杀你。尽人事才能知天命,我们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一切都会好起来。”
“史笔人言可由控制,皇宫内廷有的是杀人于无形的鬼蜮手段。这段时间我想了太多,我开始怀疑我遵从的忠直正道,甚至觉得亲情良知根本不重要,唯有权柄才是最牢靠的东西。棠儿,再不甘心又能怎样?我败了,永无翻身之日。你不是还有理想吗,去实现它,实现你的理想和价值。”
棠儿自觉被泪洗过的双目异常清晰,“你的腿一定能养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要死一起死,圈禁就圈禁,反正他们总不敢明着一下就把我们饿死。你还有正妃娘娘她们,我们这么多女人伺候你,剃须洗面,衣裳熨新,保你这份贵气还在。闷了我给你弹琵琶,我还学过跳舞,只从来没对人跳过,跳得不好你别笑我。琴棋书画,你就在园子里拉弓跑马,这么多解闷的事日子总能过的。退一万步,真有不测的那天,我随你一起去,黄泉路上还有伴儿呢!”
玄昱深凝着她娇美痴情的容颜,眸子里潮意渐浓,反而是一腔灰心焦虑尽褪,“棠儿,你这个笨蛋。”
“我去桃叶渡买宅子,那房牙子一个劲儿鼓吹,说这是前某某高官大员的私宅,当年获罪抄家,头一条就是房梁上的几根金丝楠木。人活一辈子,豪宅金银到底是一样都带不走的,我们能执手相伴比什么都实在。掌权时,人们敬你,畏你,实质敬是不是你而是你手中的权利。失权时,无人问你,怕你,因为人们喜欢看别人拥有一切,然后又突然失去一切。我们要好好活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任人宰割。反正最惨不过圈禁,我们没什么可输的了,不如放手赌一把,坚决不让他们轻易得逞。”
他沮丧烦郁,心事难遣,脾气暴躁。唯她一人能洞彻他的恐惧,包容他的挑剔,分解他的难处,给予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内心安定。
玄昱定下心神,点头后诚挚向她道歉:“棠儿,对不起。我曾对自己说过,这么好的姑娘终于是我的了,我会为她营造一个幸福的未来,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她。可现在,伤你最深的还是我自己。”
棠儿抱着他直哭,“玄昱,我很幸福,我想跟你回家。”
炭火将玄昱英气轩昂的眼脸映得泛红,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侧,托起她的下巴,轻柔地吻上她的唇。他永远贪恋她的味道,她的心是他这条跛腿迈进过的,最温暖安全的住所。
许久,玄昱笑着给她披上斗篷,转过身双手从背后去拢她的腰,“笨棠儿,我背你回家。”
棠儿急忙摇头,“我衣裳穿得多,可沉了,你的腿伤还没好,我不要你背。”
她纤腰一捻,瘦得可怜,玄昱臂膀一捞,背着她就走,“连你也敢瞧不起爷,就你这样的,爷把你背回家都不带喘的。”
他臂力出众,肩背又宽又厚,棠儿心中一甜,环住了他的脖颈。
油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轻响,留下一深一浅的特殊脚印。
皑皑山林,细雪流风,棠儿甜蜜地感受着专属于微跛之人的溺爱,她永远相信她的男人,腿跛只是暂时,并不会彻底影响他勇敢追逐的决心。
自立冬雪就越下越大,池塘结着厚厚的冰,井口也冻住了,偶尔晴一回,雪一化,天气更是冷得怕人。
过几日就是德妃的生忌,皇帝下旨令玄昱和玄正进宫祭拜,玄正特为此事和玄奕来一趟太子府。
两人方坐下,就见玄昱迈着大步进来正厅,人很精神,跛态并不明显。
苏进保带人悉数退下,棠儿伺候玄昱脱下大氅,用雪在炭炉上化了煮茶,玄正玄奕早看出她是玄昱的半个智囊,说话也就不用避了。
许久未见,玄正热泪盈眶,“太子莫怪,先前父皇不叫我们来看,我这回来也是出自父皇的意思。”
玄昱不惯男人间的蝎蝎螫螫,语气寻常:“我们是兄弟,不必说客气话,父皇也是想让我好好养伤。”
他话语诚挚,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毫无颓丧怨言,只这一句,玄奕不禁佩服玄昱豁达大度。
“好。”玄正点头,脸上显出几分忧色,“开年就要征战,老大和老七为了领兵争得面红耳赤,父皇这次召我们进宫,怕是要提这事。”
玄奕长舒一口气,拿火筷在炭块里戳,“都怪我一时冲动,不该跟父皇置气,而今跟他们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玄昱接了棠儿捧来的茶,拿碗盖缓缓拨开茶叶,“只要我还是太子,父皇就不会让你带兵。”
玄正呷着茶,身子往珐琅楼阁式大香熏笼边微靠,“不管他俩谁领兵,都是一个劲敌。父皇已经把钱粮补给这一块都指给我了,我干的尽是些累死没功,给他人做嫁衣的事。太子,要不我们一起跟父皇说说,给老十一争个副将也好啊!”
玄昱思忖片刻,淡笑道:“父皇圣明,虽口中不提但心里清楚,你只需实心办事,功劳谁也埋没不了。当副将冲锋陷阵还处处约束,没多大意思,父皇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玄奕看着玄昱,极认真说道:“我也知道这事没戏,但心里着实憋屈。太子你遇刺那事,黑手不是七哥就是玄盛,除了他俩,谁有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死士?京畿大营只听父皇调动,玄盛掌东郊精锐营两万兵马,九门提督杨虎臣手里三万。我们兄弟都没兵权,万一哪天父皇再被谁气晕了,兵权都在他们手中。京畿大营有我手下几个小将,但管不了什么用,无论七哥还是玄盛,只要他们一方和杨虎臣勾结,逼宫不是没有可能。”
蓦地,玄昱想起父皇交给自己的那枚天子令箭,“京师驻军防务,你我能想到的父皇不会想不到,他只会想得比我们更远。”
“太子,你怎么真不急?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真到那天,传位诏书哪儿有兵权顶用!”每每想到这点,玄奕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焦虑。
玄昱轻抿一口茶,“他们也正打着这个算盘,不过我们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听见什么,玄昱的脸几乎很难被人捕捉到情绪,棠儿立在一旁,嘴角缓缓扬起笑容。
许久后,两人辞去,屋内立时安静许多,仿若连落雪的细声都能听得清晰。
棠儿抿嘴笑,对玄昱行下一礼,“恭喜爷。”
玄昱正色凝着她,“我何喜之有?”
“还是上次说的,爷信我,景樾所学都是你小时候学过的东西,万岁培养皇孙是其一。其二,万岁不可能将继选人打发到万里之地,所以大千岁和皇七子争位没戏,都只适合做这个将军。其三,打仗也拼国家财力后方,万岁留十一爷在京城,让三爷掌粮草钱饷,种种迹象,可说都是在给爷铺路。”
玄昱眸子里满是温柔,拿手指在她额上一弹,“老人家寂寞,留个孙子在身边热闹,这叫解闷儿,你这个女诸葛第一条就不准。其二,我们兄弟之间,父皇重武这块培养的是老大、老七、老十一、老十五、老十七就不说了年纪太小。老十一是我的人,故而父皇不会给他兵权,老十五未及弱冠压不了人,能带兵的当然只有老大和老七。其三,打仗的确拼财力后方,这些年办差最多最苦的是老三,父皇让他掌粮草钱饷是信任也是必然。”
听他一说,棠儿蹙起眉,想一想又躬身一揖,辩道:“上次景樾回来我考过他功课,学的果真不一样,我敢肯定,你小时候也是学这个。老人家寂寞,只消找几个会吵会闹的皇孙在身边,这要比留景樾这么个懂事的小大人热闹。况且,万岁还有那么多尚在总角的儿子呢,谁不能给他解闷儿?”
玄昱顺势将她揽过来,手指梳理她散在耳后的发,动作缓缓轻柔,闲适如天底下最享受的事,“算你有理。”
棠儿伏在他的膝上,像只备受宠溺的小猫儿,“玄昱,上次回松江,花无心说我寒酸,有那么多银子舍不得置办宅子。其实我家那宅子好大,我哥哥成婚家里又多了几口人,娘亲仍嫌人少,要给我弟弟也娶媳妇儿。没钱的时候,花钱就是我赚钱的目的,我现在有很多钱,觉得钱应该为我们做事提供便利。钱庄里那一堆堆白银来源于国家的对外开放政策,现在我想把它还一部分给国家,我拿五百万支持朝廷征战,你觉得怎么样?”
听她说完,玄昱的心似有所触,沉默良久后道:“笨棠儿,我定的皇商被父皇治了,你以后挣不到那么多银子。”
棠儿一下来了精神,笑吟吟地抬头看着他,“说实在,你让我弟弟当皇商,那银子哗哗往钱庄里流,钱来得太快,弄得我们一家人都提心吊胆。皇商虽然没得做了,但我感觉银子赚得更踏实。我和威廉签了独家协议,他已经对其他国家扩大红茶的销售渠道,未来的十年,我的茶行可能比钱庄盈利还高。只要朝廷政策稳定,不久的将来,红茶和半发酵的乌贡茶很有可能超过生丝,成为我国对洋贸易的最大项。我拿五百万完全没压力,你就帮朝廷收了吧!”
玄昱思忖片刻后同意,他做什么,他的女人都会支持。他睁开眼睛,她就酣睡在他怀中;他闷了,她就是他的开心果;他安静,她在一旁奉茶剪烛;他喝酒时,她是比他还能喝的酒友;他想睡了,她就是他的身心静躺之地……
时隔近一年的再见,父子之间并无隔阂,似乎还多了一重理解。皇帝甚是欣慰,原以为玄昱多少会有些怨意,最终确定只有他真正与自己一心。
国库紧张之际,玄昱拿出一千一百六十万白银,单看数字就知道尽了全力。皇帝是多睿智的人啊,没叫他这笔钱白拿,直接将王谦之由文官改为武职,连升两级当了参将,安排至军队与玄正对接办差。
皇帝此举的用意是将权利平衡化,这样一来,大将军虽掌兵权,但粮草钱饷都在太子手中。
太子腿还是跛的,居然拿银子重获参政机会!得到这个消息,玄皓等人急得上火,立刻赶到玄沣府上商议,想让玄沣也凑钱,把太子的功劳盖下去。
玄沣被他们逼得没法,只能将实话道出,那年玄奕放火烧镇,再加赈灾垫款一时无法从户部报出来,他已经拿不出银子了。
年前,胡光祖等老将军赶到北京,大将军的最终人选定了玄皓。
玄皓被委以重任,心中无比激动振奋,带着一众小将幕僚住到兵部,受皇帝监督,谢绝官员往来贺拜,与老将军们专心研究地势战局。
开年,全国兵马提调,浩浩荡荡,由各地集结待命,一切听从朝廷指令再奔赴北方前线。
到了黄道吉日,出征仪式盛大庄重,皇帝授玄皓天下兵马大将军金印,天子宝剑。
天气仍寒,但整个京城都沸腾了,官道黄土新铺,沿街铺面悬满彩绸,家家户户都在神龛里焚香设酒祈求大捷。
小型阅兵式后,皇帝检阅三军,带太子和文武百官亲送,玄皓戎装高马,威风凛凛地挂帅出京。
这场仗异常难打,直到次年二月皇帝才收到加急捷报,沙俄连连败退,玄皓兵强马壮,收回被抢的大部分土地。
玄沣负责从安徽调拨军粮,玄正参奏他办事不力,一大批稻米都是发霉的,大事小事都需皇帝操心。
全国能调粮的地方已然不多了,江南的稻米至少也要七月中旬才能成熟,玄昱提议,让户部通过海关从洋人手中买粮。
玄昱帮忙处理政务,批阅奏折,皇帝好好休了个午觉,方心定,人精神了许多。
毫无征兆,皇帝在晚膳前突发不适,人一下就歪倒在椅上,内廷紧急传召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下章完结,感谢小可爱们一路支持,爱你们。
第81章 终章
内廷已有两日不曾传出消息, 文武百官请安皆见不到皇帝。皇帝昏厥的时间越来越长,极少有清醒的时候,眼睛能动却不能开口, 全程照料在御前的人只有赵庸。
去年十月九门换防, 玄昱从霍东的情报里得知玄盛与杨虎臣有过一次秘密来往, 如今的形势可算一触即发。
只要有消息传出来, 不论真假,玄昱和玄奕等人都要反复多遍演算, 把可能的,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全部都列出来,反复推敲剖析过了。
天蒙蒙亮,太子府终于迎来一位重要的客人--乾清宫太监总管福顺。
福顺屈膝一跪,叩首行下大礼, “老奴给太子爷请安。”
玄昱向苏进保侧面,苏进保立刻领会, 手一招,带着太监和白川默声退出。
玄昱深吸一口气,示意福顺起身入坐,“谙达可有急事?”
福顺从怀中拿出圣召, 压低嗓门说:“万岁怕是不好了, 赵相担心其他皇子有所妄动,特命老奴悄悄来,召太子爷赶紧进宫。”
骤然就有一种使命感加到了玄昱身上,火一样鼓舞, 激越着他。这是一种神圣, 紧张,带着悲痛, 或许还有振奋,复杂得无法形容,无法准确解释的心情。
玄昱极力控制情绪,思忖片刻,从拇指上取下白玉扳指递给福顺,“请谙达帮我办一件事。”
一见那扳指,福顺急忙滑下椅子,伏地拜倒在他膝前,举双手去接,“我的主子爷,别说一件事儿,粉身碎骨,斧钺汤镬,老奴赴死如归!”
玄昱笑意淡淡,将扳指放到他的手心,“自我牙牙学语,说的第一句话,行的第一步都是谙达悉心教导。我需要谙达,自不会让谙达去死,有劳谙达跑一趟即可。”
对于一个拥有恩宠财富却无儿无女的阉人,少主人这番话极体贴,也是对宦官身份之人的最高价值肯定。听罢,福顺就感到有一股酸意涌到了喉咙,他仔细参悟玄昱交代的事,叩头一拜,爬起来后退两步,躬身离开。
乾坤翻转,箭已上弦,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玄昱透过窗望着檐下,那拐角处有个不大显眼的蛛网,此刻缠满了蜜蜂,他凝神片刻,心中的网也就慢慢形成。
一步出错再无回头,玄奕极郑重道:“太子,万一杨虎臣真与老十五勾结,后果不堪设想。我陪你进宫,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保你周全!”
杯子里的茶早就凉了,棠儿就着喝了一口,“十一爷不能去,不论有没有变数,你和三爷都得盯紧外围局势。”
玄昱语气淡淡:“精锐营兵马调动足见玄盛叛心,一切按原计划。我一个人进宫,你去京畿大营,酉正之前我没出宫也没从内廷传出手谕,你只管带兵直逼紫禁城。”
听这一句,玄正顿时陷入惶恐,撇开九门和京畿大营不提,玄盛手里两万精锐,自己和老十一手中人马不足五千,真要动起手能顶几时?
玄昱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淡定从袖口取出金令箭交给玄奕,“相信我,到时候你们只管杀过去。”
这是一枝黄金锻铸的令箭,上面刻有“如朕亲临”四个字,其质地分量,显示着至高无上的巨大权利。
玄正眼睛一亮,顿时激动万分,失惊道:“天助也,太子有这宝贝怎么不早说?”
沉甸甸的令箭在手,玄奕立刻充满信心,眼眶发热,朗声道:“太子,你放心,尽可相信我这回!”
玄昱深吸一口气,语气厚重:“不必多说,我们是兄弟。”
这枚令箭的存在足以证明万岁圣明,圣心远虑,果真早已为玄昱留有一条通天之路。此刻,棠儿也看清了玄昱的城府之深。他明明握有胜券却并不着急亮底,直到决战的前一刻,所有的计划在大家脑子里足够成熟了才放出定心王牌。
棠儿心中惴惴不安,正自思考,玄昱大步过来,伸手将她的脸按在胸膛前。
玄昱一个眼色示意,玄奕倏地拔出佩剑,猛一转身就刺向自己的贴身侍卫,那侍卫哀嚎一声,双手紧紧捏住剑,鲜血顺着衣裳流下一大滩。
玄正被玄奕的表现唬得一愣,瞠目结舌道:“老十一,你,你这是哪一出?”
玄奕一脸淡定,不疾不徐地拿布擦拭剑上的鲜血,“这狗东西是老七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留这祸害通敌报信么?还有我的爱妾肖丽娘,她也是老七的人,事成我就回去宰了那贱人!”
玄昱再交代几句,玄正和玄奕离开,玄奕刚才那番杀妾的刁狠阴鸷之言还在棠儿脑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