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散着发,仰着头看他, 窗外那一轮初升的日, 还不甚热烈,落在她的侧颜上,溶溶的,像是给公主镀了一圈金。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楚楚的眼神。
江微之带着一腔隐忍的怒意而来, 却在她发完脾气之后悄然散去。
他伸出手去,将那只如珠如玉的手接了来,那柔若无骨的触感只在手心停留了一霎儿,他便将她的手塞回被中。
“公主似乎有些发热。”他半蹲在公主的塌前,眸中星芒微动, 他和缓了语气,轻轻看向她,“公主常说臣偏听偏信, 冤枉误解了您,所以这一次, 臣不愿意从旁人口中探听事情始末, 这才向公主问询,若是公主不愿说, 臣便不问。”
破天荒头一次啊, 霍枕宁有些讶然,有些怔忡。
“……若真是我逞威风、胡乱打人呢?”她鼻息咻咻,果是有些伤风了。
江微之哦了一声, “公主一贯如此,倒也不稀奇。”
他原想同她开个玩笑,可公主却挂了脸,赌着气问他:“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娇纵蛮横之人,对不对?”
他万没料到公主今日的气性儿这般大,诚实如他,不愿意违心,坦然道:“臣不敢,公主琼枝玉叶,圣上娇宠,放肆一些无可厚非。”
霍枕宁闻言愈发地生气,本显苍白的小脸飞了两道红晕。
“那你还来问我做什么?你心里认定了我打你三嫂不对,打孟九如更不对,那还有什么可问的?”她有些鼻塞,声音便有些嗡哝,“至于为什么打人,还有必要问么?琼枝玉叶、圣上娇宠,本宫放肆一些无可厚非。”
她拿他的话来堵他,神情激愤地像只随时要炸毛的小兽。
江微之有些失望。
同她说话永远是缠杂不清,就事论事不好么?
他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眼神中带着安抚之意。
“打人固然有伤体面,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只是想问一个原因。”
“你是在说我不体面么?”霍枕宁昏头昏脑,气的语音都混沌起来,她往一旁倒去,伏在塌上便哭,“我在你心里又多了一桩不好。我不想同你说话,你走吧!”
江微之仰面望天,有些无奈,有些气闷。
他站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公主好生安歇,臣告退了。”
公主呜呜了几声,却又从那被中露了个头,带着哭腔喊他:“你,不许走。”
江微之停驻脚步,回转身看她。
公主脑中不清明,心有不甘,胡乱一指着那窗下的案桌。
“我病了,要吃药!你拿那筐里的麻黄枝给我!”
江微之一怔,眼睛落在那药筐里——一堆枯枝摆在其中,走近了,便闻见一顾微苦的气味。
他拿了一根细枝,放在手心看了又看。
“这是太医开的药材么?不熬出汤来用么?”他疑惑地将麻黄枝递给公主,不解道,“这般苦涩,如何下咽。”
他刚想问哪里有糖,却听公主已然坐起身,接过细枝,轻轻咬了一口。
“我太甜了,要多吃点苦。”
江微之有些讶然,也有些茫然。
看她专心吃药,江微之心中微叹,默默站了一时,躬身而退。
公主再没理由留他,气的抓着麻黄枝倒在了被里,思及昨日那伤人的话语,心头又是一片晦暗。
江微之心中有气,出了嘉圆馆,思量一时,打马便上了回京的官道,一路疾驰,到了齐国公府时,已是暮色四合,鸟雀归巢了。
过了二门,进得正厅,大桌上摆了未动的饭菜,齐国公夫人并两个嫂嫂坐在椅上,神色皆是低落的紧。
见幼子归来,齐国公夫人周氏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往前迎了几步,愁道:“……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北宫里不用当差?公爷正着恼,你先不慌进去。”
江微之环顾了下厅中,只有大嫂二嫂在列,并不见三嫂的踪影,问了一句:“三嫂呢?”
世子夫人闵氏叹了一声,道:“同三叔一起,在祖宗那儿正堂跪着呢,”她看着江微之的面色,有些赶路的尘气,又问,“小叔打北宫里来,可听圣上下了治罪的旨意么?”
江微之一怔,反问她:“这么说来,三嫂果真有错儿?”
国公夫人周氏往身后椅上一坐,带着气幽幽道:“便是没错儿,开罪了公主那也是错。”
闵氏一扭头,嗔道:“平常不见母亲多喜欢三弟妹,今儿我可看出来了,您呢,可护短了!”她又同江微之道,“说起来,三嫂不过是嘴快了些,罪魁祸首该是那孟姑娘,你说多俊俏的一个小姑娘,心多毒啊?那话也敢说?得亏四叔没同她定下亲事,这若是定下了,岂不是给咱家引来一个祸害?”
江微之扶额。
同女人说话永远是说不清楚,连一向爽利明快的大嫂,说话都这般缠杂不清。
“大嫂,您且说究竟说什么了?”
大嫂又拉拉杂杂地,开始从进北宫那一刻说起。
二少夫人何氏抿嘴一笑,温温柔柔地打断了闵氏的话,道:“大嫂这是要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说起么?我来说吧。”
何氏见四弟正认真看着她,便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下,末了惋惜道:“公主是什么人呢?便是没了皇后教导,那宫里头还有太娘娘呢?这丧妇之女不教戒也,又从何说起?”
江微之闭了闭眼睛,一只手撑住了身后的那把椅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怪道公主气成这样。
齐国公夫人周氏叹了一句,接话道:“民间是有这等说法,只是公主千金之躯,谁敢说?这孟九如真是热了,滔天大祸了!”
何氏扼腕道:“只是这孟姑娘,咬死了口不承认,一径推到三弟妹头上,这怎生是好?”
江微之缓缓落座,心中涌起了一股子哀恸。
娇纵如她,上承天恩,受万民供养,张扬跋扈,以至于他都忘记了,她同自己那小表妹一般,小小年纪已然没了娘疼。
不怪她气成那般模样,甚至发起了热。
那是多大的伤疤,让人活生生地给揭了上头一层盖儿,血淋淋地亮在了人前。
“女子失恃,已是莫大的苦难。”有沉稳清朗的声音响起,齐国公江燕安磊磊落落地走进正厅,身后跟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世子江遇,次子江逊。“同为女子,不能推己及人,却还幸灾乐祸,实在是蛇蝎心肠。”
江微之起身请父亲落座,面上有些意动。
江燕安虽已是不惑之年,然样貌依旧清俊儒雅,一双眸似寒星般犀利。
“为父已经上表陛下,请求治无教之罪,此言虽非丹宜之本意,却出自她口,也算是得了一个教训,识人不明,观心自省罢。”
他令人去唤三子江逸、三少夫人程丹宜进来。
程丹宜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天,此刻已是满心地懊悔,她带着一脸的泪意,叩首道:“儿媳知错,可属实是那孟九如害我。”
江逸拉了她一把,恳切地向着父亲道:“丹宜知道错了,还望爹爹宽恕。”
江燕安点头,沉稳道:“他人之过自有他人领受,咱们不管旁人。此事涉及天家颜面,若是殿下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恐怕为父也保不住你啊。”
程丹宜闻言变色,泪珠儿流个不停。
“儿媳亲去给殿下磕头,求她原谅……”
她知晓此事的利害,换了旁的人家,怕是直接休了自己也是该的。
国公夫人在一旁抹了泪,叹道:“公主那是好相与的?年前被打的侯夫人知道吧,还有那会昌侯府的魏姑娘,被打的做不了人,要去做鬼——不过就是说错了几句她不爱听的话。丹宜这回……”
江微之再也按捺不住,垂着眼睫道:“公主虽娇纵,却不是心肠狠毒、草菅人命之人,母亲背后说人,实非贤良。”他无视母亲气急的模样,向着父亲道,“公主那里,儿子去斡旋,只是三嫂此举实在僭越,须得向公主赔罪。”
程丹宜肠子早已悔青,心里将那孟九如恨到了骨子里,此时听四弟肯出言相救,大喜过望,抹着泪便道:“我这就去公主门前跪去,怎么着也得将公主的心给跪软了的。”她又连连道谢,“我心里爱甚了你三哥,又视母亲为亲娘,两个嫂嫂待我和善,公爹有财有权,又是咱们大梁的功臣,上哪儿能去找这样的人家?四叔肯替嫂嫂走这一趟,嫂嫂心里记你的恩情,日后一定不会忘记的。”
周遭几位被她这一段话说的又想笑,又觉得不合适。
闵氏便打起了圆场,哄着说道:“公主待四叔不一般,这个面子一定会给的!”
江燕安闻言有些不悦,自己身为公公,又不好斥责,便婉转出言:“这话往后少说。咱家从前一力拒了陛下指婚,此时有难,又起了攀附之心,说出去没的叫人耻笑。”
闵氏偷偷吐了吐舌头,看了看自家夫君一眼,立刻收到了自家夫君的犀利目光,好似在骂她:“你个败家娘们儿,少说几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在医院跑了一上午,更新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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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波(下)
烟波致赏斋中, 自那龙案上直摔下一杆白玉光素斗笔,玉石击地, 清脆利落地碎了。
一整个书斋的宫人们静默无声, 悄悄地将头又低了几分,阮行用手势命人将那笔,一块块地捡起来,这才小心地去问圣上:“……陛下若是气不顺, 要不骂奴婢几句?”
皇帝肃着个脸,一双如炬的龙目蕴含了些许的怒气。
“……这个撮鸟,朕不过瞧他实诚,才提拔了他,朕一个月给他发三百两的俸禄, 一百石的禄粟,他倒养出这么个玩意儿,吃狗粪的腌臢东西, 老子活剐了他!”
“巾帼英才?不栉进士?什么玩意儿也敢在外头自吹自擂?”皇帝破口大骂,把头偏向阮行, 问他, “你向来实诚,说说, 这女子同大公主相较, 谁更出色些?”
阮行诚恳作答,一点都不似作伪。
“奴婢的皇爷爷呢,您说什么呢?大公主那是什么人?那是九天上的玄女下了凡, 给您这明君做闺女来了,岂是凡人能比,单把那人的名儿放在公主边上提了,那都是辱了殿下!论相貌、论长相、论心性品行,论才学,那都是顶顶优良的,公主若是男子,陛下千万得封个冠军侯才是。”
皇帝听的目瞪口呆。
胖梨是个好孩子,打小就嘴甜,哄的他这个爹爹无有不应的,长相没的说,继承了他的龙章凤姿,品性呢,也是一等一的善良正直,只是这才学从何说起?
阮行有点不诚实了。
皇帝板着脸说他:“其他两个说的还算合衬,只这才学一样,公主倒谈不上优良,不过小有才学罢了,”他又问阮行,“把北宫管宝库的叫来。”
于是那北宫管宝库的杜中官,站在了皇帝的龙案前,举着本宝册,开始一样一样地报给皇帝听。
阮行在一旁听着,心中啧啧——全是些珍稀宝物呀。
皇帝听了许久都没有满意的,皱着眉头道:“到底是北宫,朕竟然都挑不出一样可心的,”他思忖一时,看向了阮行,“我记得大前年月氏国献来的珍稀里,有一件嵌珍珠的宝石金项链,公主那时候小戴不住,现下应当可以了。”
阮行记得那嵌珍珠的宝石金链子。
多股金丝编织的链身上,穿着二十八个嵌珍珠的金球。
坠以雕刻大鹿角的红宝石和珍珠垂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