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明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嘴唇动了好几次,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要对鱼初月说,脑袋里有万万个疑问想要寻找答案,可是她和崔败之间,却好像连风也插不进去。
等了半天,小和尚终于见缝插针,委屈地岔了一句:“我定会竭尽全力渡过心魔劫的。”
鱼初月抬起头来,看了看他。
她忽然体会到了近乡情怯的滋味。
半晌,她轻声问道:“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她挑了个相对温和一点的问题。
景春明却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半天一动不动,俊秀白净的脸庞上慢慢浮起一抹红晕,十分羞惭的样子。
半晌,他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没了路费,也没了指望,年少气盛一时想不开,出家做了和尚。”
鱼初月:“……”
景春明抬头摸着光光的脑袋,苦笑道:“本是意气用事,谁知我竟是天生佛骨,很快就被无量天的佛修发现,得了大机缘。我当时想着,好生修行,一步登天,叫那个女人悔不当初,到时候让她哭着求我,我不要她,我尚个公主去!师父们也挺支持我。”
鱼初月:“……”
难怪她说自己六根不净时,大佛修们个个笑得那般宽容。当初的景春明何止六根不净?简直就是心思不正目的不纯,大佛修们还跟他同气连枝了。
“可惜……”景春明抬起了眼睛,琥珀色的瞳仁中浮起两点暗火,“我开开心心归家去,想要告诉爹娘我因祸得福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已经……”
鱼初月重重咬住了唇,身体颤抖,随手一抓也没注意抓到个什么东西,便像握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掐住了它。
她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便要让她痛彻心扉。
景春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爹娘,死在了我家里。他们把房屋和耕牛都卖了,凑够了我赴京赶考的路费,送到我家。血泊里有碎包裹和碎银,想来生前双方还在推让——我爹娘不信你会做那样的事情,担心你的安危,必定是让你爹娘带着钱去寻找你的下落。”
鱼初月脏腑紧缩,整个胸腔疯狂地抽着痛,一时喘不上气,发出阵阵倒气声。
景春明看着她的神色,于心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村子确实没了,鸡犬不留。你家大黄还偷偷咬死了一个凶手,全村就它不亏。”
鱼初月抿紧双唇,听到自己喉咙里憋出尖利的呜嘤声。
一只大手覆在了后心,温凉灵气沁入肌肤,轻轻缓缓地替她顺气。
“后、后来呢,”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形状,“你没想着报仇么。”
“有!”景春明咬紧了牙,“那时稽、袁二人只是凡人,我有天生佛骨,入门之后日夜不休,修那怒金刚镇邪之法,用了七年突破金丹,偷偷离开无量天,执本命金钵前往稽城寻仇。结果,却在稽城城主府外遇上了一个拦路恶头陀。”
“我与他恶斗一场,刚击败他,师父便赶到稽城,将我捉拿回无量天,罚了禁闭三百年。师父说,踏入修真途,便不得再干预凡界因果,否则他日心魔难渡。我才不在乎什么心魔,可我打不过师父。要说恨,我最恨那恶头陀,若是没他拦路,我早已手刃仇敌!”
“待我罚完禁闭,凡界早已沧海桑田,曾经辉煌一时的稽城已风化成沙,归还天地一片沃土。我打听过,这座城数次易主,最终毁于昭、庆二国的国战中。”
“当时我大彻大悟,便是听到瑶月女仙的种种传闻,我亦心如止水,一心只愿皈依佛法,成就无上圆融。”俊秀的小和尚面露苦笑,“可谁知,当真到了心魔劫这一关,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放下过。”
石窟中,沉默蔓延。
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回荡在石壁间,当事者都在努力调整心绪,压下心头涌起的悲伤。
好半晌,鱼初月渐渐平复下来,她皱起了眉头,道:“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并不是瑶月——那个骗了你路费,害了满村性命的人。”
景春明赶紧摇了摇头:“不,我信你,真的信你。”
“那你为何还未渡劫?”
景春明:“……”
他苦笑着挠了挠光脑壳:“我也不知道啊。”
沉默了大半天的崔败,忽然冷冷淡淡地开口了:“天生佛骨者,行动牵连因果,既心魔未渡,必还有缘劫未尽。”
鱼初月一听,顿时惊恐地望向景春明:“你不会还对我有什么不佛的念头吧?”
这个‘不佛’,听得景春明和崔败齐齐嘴角一抽。
景春明颇郁闷地说道:“数百年苦修,那一点少年绮思早已灰飞烟灭。没有,真没有。”
鱼初月将信将疑,将目光投向崔败。
她忽然发现崔败的神色有点不太对劲。
她慢吞吞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掐住了他的腿,方才痛彻心扉时,把他拧了又拧,衣裳都拧皱了。
鱼初月:“……”吾命休矣。
她讪讪缩回手,想了想,又伸出手替他拍平了衣裳。
几道折痕依旧扎眼。
“大师兄,”她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发生,“他的这个劫,你怎么看?”
“因果。”崔败微眯着眼,“既在此地遇到旧日仇敌与故人,那么这其中,必定还有缺失的一环,连接因果。”
鱼初月迅速开动脑筋:“我们到这里,是为了追查蚀元珠。稽白旦和袁绛雪到这里,是奔着景春明的舍利。而景春明呢,则是随缘应劫而来……大师兄,这三件事中的因果,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崔败用关爱傻儿子的眼神凉凉地瞥了她一下:“所以我说缺失了一环。”
鱼初月:“……”行吧,反正玄之又玄就对了,要是正常人类听得懂,那便不叫玄妙精深了。
一想到查完蚀元珠的事情,就可以回宗门去拿蘑菇,鱼初月便觉得自己后背长满了毛毛刺,根本躺不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查案吧!”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两个男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你能走?”
“能!”鱼初月撑着木剑站了起来,“走!”
崔败给她糊的伤药效果非凡,此刻她的伤口只余酸软,丝毫也不觉疼痛。剑伤造成的创口并不会太大,走动起来也不容易扯到伤处。
纵然如此,踏出石窟的短短几步,后背已隐隐被冷汗浸透了。
终究还是虚了很多。
她努力挺直了脊背,从芥子戒中摸出丹药来服下,笑吟吟地对崔败说道:“这个是林怜怜师姐送我的回春丹。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景春明扶了扶额,道:“回天断续脂乃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用了这般神药,寻常的补气血之药哪里还起得到半分作用。这一样药,便有治伤、补气血、生肌理的功效。”
鱼初月微愕:“这么厉害?”
虽然知道这回天断续脂是回春谷的镇谷之宝,但方才崔败使用它的样子实在是太不珍惜了,大开大合地往她伤处胡乱涂抹,那架势就像是在用街头三文钱一大瓶的药膏,恨不得赶紧用完扔掉瓶子省得占着位置一样。
他的姿态误导了她,让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伤药也就比寻常的稍好一些而已。
景春明叹了口气:“遇上好师兄,就多多珍惜吧。”
听着倒是颇有些怨念的样子。鱼初月一听就明白了,小和尚肯定是被他的和尚师兄收拾过。
她略有些紧张地望向崔败,感谢的话到了唇边,却觉得太轻了些。
正要开口,被崔败竖起手来打断。
他道:“不想你流血而已。别想太多。”
鱼初月重重点了点头:“大师兄我明白!绝对不会瞎想的!”
他瞥过一眼,那目光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轻轻‘嗯’了一声,大步走向前方。
鱼初月立刻迈步跟上。
景春明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本想上前搀她一把,却见她很努力地挺直了脊梁,尽可能地走得平稳端正,鬓角明明已冒出了冷汗,却故意笑得云淡风轻,显然是不愿让人看穿她的虚弱。
他忽然想起来,她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
很骄傲,很倔强,跑要跑最快,跳要跳最高,从来都是她率着村里的孩子玩耍,无论大孩子小孩子,个个都听从她的指挥。
每次她摔了,都会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灰。
谁也没见过她哭。
他的心忽然就酸了一下,为这些年心中对她的怨怼。
为什么要怀疑她呢?她根本就不是那样一个人啊。
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非常非常糟糕吧。
景春明轻轻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个,忽然间心理平衡了好多。
……
三个人在密林中晃了一整圈。
中途遇上了几个初出茅庐的筑基期修士,看着青春洋溢、踌躇满志的样子,偶尔寻到一枚灵果,高兴得走路都带上了风。
“多亏我们干掉了洛星门那五个坏人,否则这几个小修士一定在劫难逃。”鱼初月忧郁地叹了口气,“他们糊里糊涂就保住了小命,却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唉,做了好事不留名,便如锦衣夜行,着实无趣!”
崔败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垂着眉眼,一脸市侩,好笑得很。
他唇勾微弯,随手搭了一把,助她跨过一道较高的植物根茎。
入夜之前,三个人又回到了石窟。
秘境并不大,崔败在各个方位摆了追邪阵,都没有感应到任何邪物留存过的痕迹。
就连当初与邪异魂尸战斗的那个巨坑里,也没有找到丝毫线索——一切真相,早已湮灭在时光之中。
“在此过夜。”崔败道。
鱼初月皱起了眉:“说不定夜间能找到什么线索。不如再寻一遍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撑得住。”
崔败与景春明难得地对视了一眼。
景春明神神叨叨地说道:“我心中忽然有些细微触动,给我一点时间在此静坐感应,如何?”
不等鱼初月察觉到不对,崔败便拍了板:“好。”
鱼初月被安排回了蒲团堆里。
一躺下来,她才发现浑身上下哪里都酸疼。
骨架都快散了。
她偷偷挑了挑眉,暗道侥幸。
再撑下去的话,她怕是要被人看出狼狈来了。
没办法,她只能逞强。
她身上有伤,他们不可能把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崔败要追查蚀元珠,景春明要寻找他的渡劫机缘,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留下来照顾她都非常耽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