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郎笑了笑,端起茶杯,这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嫣红在一边赶忙给他倒上,说:“秦妈妈见惯了世事,又真心疼我,还请徐公子不要生气。”
徐玉郎看着秦妈妈,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没有好好保养,头发已经花白。她的眼睛,浑浊发黄,但是却露出狡黠的精光。
“无碍的。”徐玉郎说道,“我明日就来给你赎身,这位秦妈妈就是怀疑我,也不过就是一日罢了。况且老人家想的也没错,你才这般年纪,又有些天真,很容易就被人骗了。”
“姑娘的私房呢?”秦妈妈忽然开口问道。
嫣红这下真的笑了。她走到秦妈妈跟前,把自己的首饰匣子碰到她老人家跟前。
“都在这儿呢!”
秦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徐公子是真心的。不管是收嫣红做外室,还是过些日子纳进门,总比她在这里过活要强太多了。
“我该走了。”徐玉郎说道,“明日白日我就过来。”
“万一到时候妈妈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嫣红忽然问道。
“那老货能要多少?”徐玉郎毫不在乎地说道,“一千两还是两千两??况且我跟父亲总还是要经常过来的。她惹恼了我,就不怕我换一家画舫?”
金陵城的商人,谈事情都喜欢去画舫。一来呢,有姑娘助兴;二来若是谈不拢将在那里,姑娘们嫣然一笑,就化解了一半;三来就是男人么,都好个面子,在姑娘面前,也不好急赤白脸。是以,金陵的画舫,商人是常客。画舫的妈妈,对他们贡若上宾,轻易不敢得罪。
“那我?”嫣红语气有些着急。
徐玉郎见她这般模样,赶忙开了口。
“你放心,我总不会把你落在这里。”
嫣红一笑,送他出了大门。她不好出去,就立在门口看着徐玉郎的背影,直到慢慢消失在黑夜中。
她走回房间,含笑看着秦妈妈,说:“秦妈妈,我不是在做梦吧?”
嫣红七岁上来到这里,日日盼着能有人跟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替她赎身。没成想,她真的盼来了这一天。
秦妈妈摸摸嫣红的头发,也笑了。
当年,她是这个画舫最好的绣娘,这一日,她正在房间绣花,忽然听见门响。她抬头望过去,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细长的手指抓着门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秦妈妈知道,这是画坊主人刚买进来的小姑娘。
“有事吗?”秦妈妈见了这双眼睛就喜欢上了,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小姑娘点点头,说:“您能给我点吃的吗?我在习舞,教习妈妈不让多吃。可是,我好饿。”
秦妈妈这边刚刚给花魁做了一条百褶裙,她十分喜欢,赏了她不少好吃的。她冲着小姑娘招招手,和气地说道:“来,我这里有些小点心。不过说好了,只能让你略垫垫肚子。要是被教习知道了,咱俩都得倒霉。”
小姑娘点点头,左右看了看之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多谢。”
她双手接过秦妈妈递给她的桃花酥,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秦妈妈见她吃得香甜,又倒了杯茶给她。
小姑娘吃完之后,又喝了几口茶,轻轻地打了一个嗝,笑了起来。
“多谢这位妈妈。”小姑娘轻声细气,让人怜爱。
“我姓秦,是画舫的绣娘。你日后若是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过来,多了吃不得,一两块点心总还是可以的。”秦妈妈说着,轻抚小姑娘的头发,又细又软,手感好极了。
“秦妈妈真好”小姑娘眼睛弯弯的,跟月牙儿似的。
秦妈妈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现在这般单纯,日后也要深陷在这污淖里。她见过太多的人,这个孩子,真心不适合这里。
自从那一面之后,秦妈妈一个月都没再见到那个孩子,她以为这孩子犯错被卖了,也或者熬不住逃了,又或者,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这种人,习惯了冷心冷情,对谁都不太上心,偶尔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有一天,她正在屋里看着金鱼歇眼睛,小姑娘又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个瓷盒。
“你来啦。”秦妈妈笑着说道,“今日妈妈这里有一口酥,吃不吃?”
小姑娘摇摇头,把手里的瓷盒递给她,说:“我最近开始学习抚琴,妈妈说我学得好,特意赏了我药膏。我知道您是针线上的人,肯定会经常被针扎了手指,一定用得上。我省了很久才攒了这么多。”
秦妈妈摸摸她的脸,这孩子,真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因为一块桃花酥,秦妈妈就跟嫣红结了缘。两个人相互照应,在这个毫无感情的地方,就这么活了下来。
“秦妈妈,徐公子说给我立个女户,买一处小院子。到时候您跟我一起,我奉养您。咱俩好好过日子。”嫣红笑着坐到秦妈妈跟前。她声音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我没有娘了,您做我娘好不好?”
“好好好。”秦妈妈也有些激动。人老了,都恨不得有个靠。嫣红这话一说,她后半辈子也算有个依靠了,“咱们两个人过活,总比一个人强太多了。”
“嗯。”嫣红也很激动
“那位徐公子可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秦妈妈问道。
嫣红点点头。
“我刚当上清倌人,第一个接的客人就是他。”嫣红说道,“那时候我俩都小,不过就是我唱曲他听着,然后两个人一起吃东西。”
“那位徐公子今年多大了?”秦妈妈又问道。
嫣红笑了,说:“正比我小一岁。他生日好着呢,腊月初八。”
“确实是个好生辰。”秦妈妈说道。腊月初八,那位可是腊月初一的生辰,日子对不上!
“秦妈妈,您想什么呢?”嫣红拉着她的袖子问道。
秦妈妈面上一转,慈祥地看着嫣红,说:“我想着啊,等你赎了身,咱们两个就给绣坊绣帕子,虽然布衣荆钗、粗茶淡饭,但是也比现在强。”
嫣红高兴地应了,眼睛亮晶晶的。
“若是徐公子收你做外室或者纳进徐家,你手里的私房也够买个小庄子了,我呢就陪着你,一定不让别人欺负你。”
嫣红抱着秦妈妈,眼睛红红的。若是没有她,嫣红觉得自己一定和绿招一样,老早就跳了秦淮河。
“秦妈妈,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嫣红的声音激动地有些发抖,颤巍巍的让人心疼。
画舫姑娘的闺房,精美无比。嫣红环视着房间,墙上挂着一幅行乐图,左右两边是一副对联。房间当中是一个书案,满满当当的都是宝砚、笔筒以及各色书籍。西北角放着一架瑶琴,旁边倚着她惯用的琵琶。
在往边上看,就是雕工精美的紫檀木窗。那副流云百福,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窗屉是用软烟罗糊的,远远看去,宛如烟雾一般。
目之所及,皆是富贵。
毫不夸张的说,花房姑娘的房间比一般人家姑娘的闺房还要精美有书卷气。可是在嫣红眼里,这就是一个精美的牢笼,锁住了一只又一只金丝雀。
徐玉郎回家之后,跟父亲讲明情况,徐老爷捋着胡子笑了,说:“明日可就要演一场好戏了。”
徐玉郎点点头,说:“这金陵城的人恐怕有热闹瞧了。徐家大房那边,应该想不到咱们会有这么一出。”
“是啊!”徐老爷说道,“我过几日有意去汴梁,想带你娘亲跟你一起过去,若是可以,就不要再回来了。本来一直找不到理由,现在倒是有了,我必须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徐玉郎抓抓头,也笑了。
“父亲,这次去汴梁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
徐老爷点点头,说:“我自打出了徐家,就想着离开金陵。先头在苏州待了一段时间,可惜嫡支那边手伸得太长,三番两次上门,只好又回了金陵。爹爹很多朋友都在汴梁,如果挪过去,大房那边也好歹会顾忌一些。所以这些年一直慢慢地把重心移到汴梁,我一直两边走,也是这个原因。”
“玉儿明白了。”徐玉郎说完又看向徐老爷,“那位秦妈妈,该怎么办?”
徐老爷看了眼徐玉郎,心道这孩子还是年岁小要多历练。可是又忽然觉得悲哀,若是她兄长还活着,这个时候,她恐怕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及笄礼了。小姑娘家,就应该每日看书绣花玩耍,多快活。
“嫣红赎了身,找鲁妈妈要个婆子还不简单,只不过她怕鲁妈妈借机会拿着她才央了你。”徐老爷说道,“就说要过来给嫣红就好。她是个女户,家里也不好没个老人家镇着。这边呢,我也会托朋友看着她们,不让人上门骚扰。”
“玉儿明白,多谢爹爹。”
徐老爷拿了四张五百两的银票给他,说:“虽然我觉得五百两给嫣红赎身没问题,但是多带些银子总没错。不过,别露出痕迹,回头让妈妈以为你跟那帮孤老一样,传出去,到底名声有碍。男人风流但痴情是佳话,风流又愚蠢可就个蠢材。”
徐玉郎双手接过来,说:“多谢父亲。”
“那嫣红也是个好姑娘。”徐老爷说道,“积德行善总没有坏处。去吧,明日少不得一番唱念做打,我也会去跟你娘亲先打个招呼。免得到时候她以为我又在训你,回头跟我发脾气替你出气。”
“娘亲温柔,不会呢!”徐玉郎说完就起身回自己的院子,“父亲也早点休息。”
秦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敛去面上的神色,平静无波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半晌,她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方小小的襁褓,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活在这时间,过得好不好?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事情已经做下了,再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兴许那孩子还活着吧,她明日就能跟嫣红离开这个地方,没准就是老天爷见她行善积德,给她的福报。
秦妈妈收拾一下就睡了,半梦半醒之间,忽然灵光一闪,她蹭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从汴梁到苏州或者扬州,再加上东躲西藏,七日的脚程刚刚好!可是,这位性别不对啊?秦妈妈又想了想,或许真的是巧合吧,自己这些年担惊受怕,太过草木皆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现在特别理解狗子,我也想出去遛
第4章
清晨,徐玉郎坐在床上。他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这才让知春上前,帮他穿好衣裳。
“快点,今日跟父亲有事情商量,要早点去正院。”徐玉郎吩咐过小丫鬟之后就坐在那里。小丫鬟上前拿大帕子帮他掩好前襟,又挽好袖子。徐玉郎这才就着小丫鬟捧着的盆子洗脸。
“是。”知春说着,拿过大帕子递给徐玉郎。
徐玉郎坐在镜前,让知春给他简单地束了个发冠。
“一会儿书房有什么声音都不要进去。”徐玉郎说道。
知春点点头,没说话。
徐玉郎先去正院给娘亲请安,陪着她用了早饭,这才往正院的书房去。
徐老爷正拿着之前庄头递上来的账本子仔细瞧着,间或扒拉一下算盘。他听见门响,见徐玉郎来了,板着脸把账本子放下,挥挥手示意书房里的人都离开。
研墨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抬头看了徐老爷一眼,关上了大门。
“父亲?”徐玉郎有些不解。
徐老爷这才敛去面上的严肃,笑了起来。
“这话怕被人听才不要关门,咱们今个儿这话就是为了让人听的,怎么能不关门呢!”徐老爷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
徐玉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想好了?”徐老爷指了指窗外忽然开了腔。
“是。”徐玉郎语气坚定,“既然父亲不同意儿子替嫣红梳弄,那儿子就替她赎身,让她做个清白人。”
徐老爷看了徐玉郎一眼,拿着书案上摆着的瓷瓶就砸了下去。
“糊涂!”徐老爷喊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赎了身,好让她做外室对不对?”
徐玉郎看着那个瓷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瓷瓶他知道,当年徐老爷学着人家玩古董,打了眼,花大价钱淘换来一个假的。在库房存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用途。
“儿子是真心喜欢嫣红。”徐玉郎看着青石板的地面,择了一块干净的地界跪了下去。还不忘拿拳头砸了一下地板,咚的一声,疼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徐老爷看了一眼,伸手点了点徐玉郎,好一会儿把已经到嘴边的笑声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