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子次序松开,立刻露出一大片光滑莹润,在光线并不是很好的屋子里竟是雪白得耀眼。敬王壮着胆子细看,就见那兀自酣睡的妇人肩骨精致圆润,只看着便觉这人娇憨可欺。
但他却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顾瑛骨子里的脾性其实刚烈无比。
当年衢州一案时,衢州知府的儿子薛延为了陷害顾衡,特意将名妓柳香兰送入京中,以有孕在身始乱终弃的罪名告状。没想到顾瑛这个七品孺人竟然越众而出,毫无乡下女子的怯懦和局促,当这一干人的面儿把七窍玲珑的柳香兰问得哑口无言。
从那时起,敬王就在心底里隐秘的羡慕顾衡。
——若是有一个女子能够这样舍却颜面站在公堂上不管不顾的倾心相护,此人不知道修了几世的福?从那时起,他再看府里那些争奇斗艳搔首弄姿的侍妾,就觉得她们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个假。
为报复顾衡的无礼,舅舅周侍郎特地使人把顾父顾母从莱州老家带进京城。顾家二郎为人贪鄙,怂恿着顾母汪氏霸占顾瑛的布庄,没想到一照面就被顾瑛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打趴在地上……
敬王想起往事,闷闷地笑了一下。
指尖虚虚抚过顾瑛紧闭的双眼和鼻尖,最后落到水红的嘴唇上,但却不敢真正碰触到,隔了一分远感受女子肌肤的柔软。他想,若是自己在这个地方要了这样性情刚烈的女子,只怕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刀宰人。
若是任她哭闹三五月,接着做小伏低好言相劝再许下种种好处,最后再想法子断了她与顾衡的早年情份,过个一年半载改换个无人知的身份抬到府里来……
大丈夫在世就应该横刀立马肆意妄为,看中了就要想法子夺过来。武帝的母亲王妩夫人也是先嫁给平民,生育有一女后才被选入宫中。虽然后世对于这段史实诟病不已,但也不妨碍武帝成为千古名君。
顾瑛生下的孩儿,肯定令人期许!
敬王低低叹了一口气,一时间委实难以取舍,知道今日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右手在女子的月白绫子长衣前踟蹰徘徊,余下的几对琵琶扣子近在眼前,却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一阵似有似无的暖香迎面拂来,敬王脑子一热就要伸出手去。就听哐当一声轻响,那女子的左手似是无力,从大红通袖袍中垂了出来——手心儿里隐约攥着一只金钗,尖利的钗身已经划破表层肌肤,有几缕血痕鲜明挂在上面。
如同一碗冰寒雪水正正倒在脑门上,敬王悚然一惊。立时明白在洪尚宫施展手段时,只怕顾瑛心里已经有所察觉。只是她毕竟太过年轻,仍旧低估了这些魑魅魍魉的阴险和迅捷,将将把金钗叉到肉里人就晕了过去。
——自己若是这时候趁虚而入,与那些人又有何异?
他几乎是屏息看着那双皙白手心上的红痕,一时间觉得刺目无比。见其仍是一动不动方才放下心来,颤着手迅速为女子重新系好衣扣,甚至把翠口圈上的米珠用手指重新捋顺。
正亲自在廊口守着的洪尚宫神情惬意,冷不丁看着敬王铁青着脸出来,立时就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她堆着笑忙上前细问,哪知一个字还未开口当胸就被狠踹了一脚。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敬王双拳紧握,胸膛起起伏伏显然是气恼之极。上前一步用脚尖又死死碾了一下,低声厉喝:“进去收拾干净首尾,若是让顾氏……发现一丁点异常,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死祭……”
洪尚宫心头一凉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都闭不拢。但见着神情铁青几乎要吃人的敬王根本不敢吱声,屁滚尿流地往敞轩赶去。
顾瑛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先前带路的洪尚官再殷勤不过地笑着,“……顾恭人怎么忽然就睡着了,前面那些夫人还等着你去送花呢。快些收拾起来,这些花我已经帮你挑选好了!”
红漆托盘果然放着几朵更加水灵的朱墨玉带、绿粉、雪满楼,拿在手中细看无一不是上品。
顾瑛忽然有些迷糊,难不成先前闻到的异香陷入昏睡是自己在做梦?她回头向后张望,就见贴身大丫头寒露也正好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戏台子上热热闹闹的在上演《飞驼传》,无人发现顾瑛主仆消失了两刻钟。连周贵妃都只是泛泛摇手,让她把鲜花给几位一品夫人亲自送去。
好容易逮了空,顾瑛站在角落里悄声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寒露恨得咬牙切齿,“没想到堂堂皇宫里竟然用那种下三滥的迷香,我们大概昏睡了一刻钟。我仔细检查过没发现什么不妥,也没丢什么贴身的物件,就是不知那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瑛抚着有几道浅显伤痕的左手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知为什么,心底深处却有一股莫名寒意泛起。
等宫宴结束时,顾瑛又得了周贵妃一道赏赐,是一盒成色上等的白珍珠,最后顶着人人艳羡的目光回到了巾帽胡同。看了一眼小女儿后回房重新梳洗,刚对着镜子解下钑金坠子她就如坠冰窟。
——月白绫子对襟长衣最上头的两对琵琶扣,竟然都是反着扣好的。
很少有人知道顾瑛是个左撇子,所以她的衣服扣子的系法与别人不同。先前在景仁宫时并没有发现这点,但是一回家对着镜子就知晓了一切。
今日在种满牡丹的敞轩里,的确有人不怀好意。利用迷香让她和寒露昏迷了一刻钟有余,且解了她的衣扣……
顾瑛遍体生寒,又惊又骇得一时说不出话,喘了半天粗气才重新镇静下来。对着镜子把真红通袖袍急急一掀,见里面的月白绫子对襟长衣整整齐齐,余下的衣扣都是原封原样好好的,身子也的的确确没有异样,这才手软脚软地坐在椅子上。
——敞轩里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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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终于引起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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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衙门
白露过后就是秋分, 屋子里里里外外已经有稍许凉意, 堂前院后的几棵大树落了一地稀稀拉拉的黄叶, 让风一吹就卷得到处都是。
靠在椅子上看公文的顾衡抻了个懒腰, 扭动了一下酸涩不已的脖颈,抬头一看侍卫韩冬还老老实实的坐在门口擦刀, 不禁笑道:“我办了两个时辰的公务,你就陪我在这坐了两个时辰。话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用得着这么不错眼的盯着吗?”
韩冬一呆, 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拿了大人的工钱自然就要为大人办事儿, 前次是我失职才害大人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要是让京里的夫人知道, 指不定还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所以现在大人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再不让你一个人落单了。”
顾衡一撩衣服下摆,和韩冬一起坐在书房门槛上, 看着遥远天际上的一轮满月道:“说实话我也不是那种一味舍身取义的人,只是在那个关口上觉得把受重伤的端王扔下不好, 再者也没想到那些当兵的真的会那么无法无天……”
韩冬把刀收好, 闷闷摇头,“大人还是太过年轻, 这世上有些人为了名为了利, 任是何种东西都敢踩在脚底下。就拿这回洛阳府的事儿来说吧,那解文东和苏敬若是没有朝中人撑腰,敢在整个河南道翻起这么大的浪吗?”
顾衡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树梢, “皇上……下令不准再往下查了, 想必他老人家也知道, 若是再由着咱们和端王殿下往根子下刨,朝堂上多半人的遮羞布就要被拽下来了……”
韩冬嘿嘿一声笑了出来。
“听说端王殿下回京后雷厉风行,好多人见了他就躲。幸亏你们的手快,要不然连河南道这块烂摊子都收拾不干净。不过有同僚给我写信来,说郭指挥使因为办差不力,被皇上罚了半年的俸禄,还当着一干朝臣的面杖责五十,回家后好几天都下不了地……”
顾衡听得一愣,立刻明白这是因为郭云深曾害端王陷入险地。他心中的古怪感觉更甚,皇帝对自己这位向来厌弃不已的儿子,这种态度倒很是值得玩味呢!
有仆从送来两碟点心一壶热茶并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韩冬接了过来放在书案上,嘴里嘟囔道:“大人,你老这么藏着掖着不是事儿,就是不敢说全了也该给夫人知会一声。再说也该买一个手脚利落的丫头进来服侍,这都小半年儿了,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
顾衡一仰脖子把药喝尽,苦得呲牙咧嘴,忙把一块糖糕塞进喉咙里。
等那股苦涩之意消散后,才鼓着腮帮子笑道:“你来我家的时日还短,不知道我妹子醋劲儿忒大。原先在莱州乡下时我但凡把别的姑娘多看一眼,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较劲。盛在我碗里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偏偏还不能明着说个孬字!”
大概是这会儿饿了,顾衡把碟子里的点心几口就下了肚,又灌了几口茶,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教训。
“你们没有成家的人体会不到这点,老婆吃醋撒泼是因为她把咱正正放在心尖儿上。丁点小醋偶尔吃吃就算了,我要真弄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丫头在身边服侍,那就真坏了夫妻间的情分。”
——炫耀,□□的炫耀。
韩冬看他满脸笑意,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勉强,就瞪着眼珠子奇怪道:“夫人……看起来不像那种容不下的人,大人你别是自己吓自己吧!”
顾衡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傻大个儿,知道跟他说不清楚这些事儿。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但凡殷实一点的门户都有妻妻妾妾,偶尔遇见像自己和瑛姑这样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反倒像是个另类。
他叹了口气,满心惆怅的想女儿生下来还没看过自己,也不知到底长得像谁?
如今已是九月,看看年底的时候能不能休沐回京。若是上峰不准,就给端王写信使劲哭诉。又想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这么久了总该让我把老婆孩子看一眼才能继续干差事吧!
他在这边喜滋滋地盘算,每每想到媳妇儿便不由心中一烫,当初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这回出门要耽搁这么久!
第二天一早,新丰县的县令就急急忙忙的过来,说治下有两姓族人为争田械斗,且差点闹出人命。伤了人的那一方群情愤愤,抬着伤者正准备过来告状……
整个河南道包括洛阳,因为去年这场大灾引起的□□旷日持久,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三四,许多村庄甚至整户整户地折损。他们名下的田地就成了无主之地,官府要把这些地收回来重新分给新迁入的农户。
新丰前任县令因为证据确凿的贪渎,被端王下令砍了脑袋。这位新县令是才提拔起来暂代的,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偏生不过几天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初次任地方主官的顾衡也是一时头大。
有很多人都是重归农田的乡民,他们有没有参加过□□,逃灾的路上有没有打砸抢,返回家乡后是否老实本分?这其间的度甚难把握,一句话不好就可能引起大规模的流血,毕竟土地是农户比命都重要的根本。
他急匆匆的把四品官袍穿好,与新丰县令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急冲冲的往前衙赶。果见一群乌泱泱的人扛着扁担拿着锄头,一个个红眉绿眼地讨要说法。
顾衡知道这里面少不了架秧子起哄的人,就把脸一码大喝道:“有什么好吵的,里正乡老留下,打人的和伤者一方留一个人,其余退在堂下,任何人无理喧哗棍棒伺候……”
众人见他穿着绯红四品练雀袍,知道这就是洛阳新任知府。有些消息灵通的人自然听说过他的种种手段,再加上旁边的衙役个个如狼似虎,瞬间就闭上嘴巴老实许多。
吵的跟菜场一样的大堂立时肃静,顾衡这才知道两边所争执的是一块十亩田地的归属。
此地本是黄姓村民所有,但这一家五口在去年大灾时都陆续死绝了,里正就做主把这十亩地以三两一亩的价钱卖给了王姓村民。结果正在办交接的时候,黄村民的侄儿跑上门来哭丧,说自己才是这块田地的拥有者……
那王姓村民自然不干,另外给他换一块田地也不干,因为那是他拿真金白银买的,有官府的鲜红大印。凭什么这些地痞流氓一来闹,他就要好好儿的拱手让出来?
其实当官的最怕遇着这种扯皮的事儿,因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判另一方都要叫冤。
里正也在一旁叫苦,说黄姓村民早年间是有一个侄儿,但听说不求上进早就不来往了。也不知道哪儿听说叔叔一家死绝了,但名下还有一块地,就冷不丁地跳出来充孝子……
本来这块地也就几十辆银子,给谁都是给,但两边的村民都强势,一个不好就打起来了。那黄姓村民的老婆把王姓村民家的一个七十岁老人推搡在地,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人当场就昏迷了。
顾衡把惊堂木一拍,厉喝道:“这么简单的事儿也要闹到知府衙门来,是怕我们这些人没事儿干吧?黄村民既然能证明自己是前户主之侄,那这块地自然就归其所有。不过你家里险些伤害别人致死,人家自然也有理由到衙门告你偿命。”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明明是两件案子,偏偏纠缠在一起当然撕掳不清。王姓村民的家人立刻反应过来,恨不得马上找人写状纸,一定要把这家打伤人的告得倾家荡产……
顾衡早就看惯生死,垂了眼淡漠道:“你们两家先下去商量个可行法子,毕竟衙门每天有很多事儿,能不兴讼最好……”
两边人的心思立刻活动开了,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小声回禀,说打人的那一边愿意赔付三十两银子,那块地也不要了。
等村民都退下去后,顾衡把新丰县的几个里正乡老叫到跟前来,说无主荒地既然这么多,早就应该想好应对的法子。每个受损村镇把情况统计出来张贴告示,限制在某年某月某日前认领,过期一律不候……
就有乡老摊手为难道:“村子里的土地本来就是稀少,大家伙儿都才受了灾根本就拿不出银子来,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田地被外乡人买了去?”
顾衡叹了口气,只得帮着出主意,“都是一个村子里住着,总有几个同姓之人吧。那家既然绝了嗣,身后总得有一个承继香火的人。愿意要田地的人家舍一个儿子出去当嗣子,这样的法子总可行吧?”
那些胡子或是花白或是雪白的乡老里老眼前一亮,觉得这位知府老爷脑子转得就是比别人快,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四品了。
前堂一派和乐融融,顾衡忽见韩冬飞一般过来站在廊下,抓耳挠腮的似是有话要说。他心中一动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韩冬眉眼俱笑地低声禀道:“夫人和小小姐过来了,送信儿的人说她们后脚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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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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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九章 团聚
知府衙门的后院热热闹闹的一片繁乱, 卸行李的、抱着杂物的、侍候的人来来往往, 把往日冷清不已的院子渲染得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衡眼里只看得见一人。
那人穿着银红掐边对襟褙子,底下是淡白挑线百折裙。衣摆上面绣着枝形优美的点点藤萝, 浅紫色的花蕊上嵌了银线,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光, 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女郎的神色。只恍惚觉得她是笑着的,眉眼当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仆妇们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顾衡把媳妇儿紧紧牵在手里,心跳重得跟擂鼓一般。共同挤在卧房一张圈口椅上, 不住地往复厮磨女郎光洁的额角和浓密的长眉, 然后含住她如贝肉般紧致的耳垂, 小声问道:“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这路上多半不好走……”
顾瑛被男人密密地抱在怀里,一颗茫然无措的心突然间就踏实下来。含泪带笑瞅了瞅人,轻声道:“这么久都没看见你,信上看不出究竟, 也不知你到底好不好,我实在担心的不行。哥哥, 你瘦了许多……”
这时候隐瞒已经再无任何意义, 顾衡捉着女郎的指尖儿抵在嘴边,含糊道:“……是受了点伤,因为有一个伤处稍有些特殊, 挨在心口边上, 所以一直没有好利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现如今已经是大好了。因为适逢你生产的日子,就没有告诉你详情!”
——果真是受了重伤。
顾瑛猛地想起数月前自己做的噩梦,哥哥一个人站在幽暗处,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有一处好皮肉,任她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都不回头。那种嗜心之痛,直到眼睛睁开后都还一股一股地生扯死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