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绩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家也认识几个江湖人,但是从官府手里抢人不容易。我四处隐晦地问了一圈,暂时没谁敢出面接这趟生意。麻烦你尽量想办法拖个三五日……”
因为心急火燎,郑绩满眼眶的红血丝,“我爹做了以防万一的打算,连夜从几个大铺子抽调流水。因为事情起的太急,拢集了二十万两给你上下打点,明天后天还有三十万两汇过来。事情要是爆发出来,总要寻几个朝里的人帮着打圆场的人,至少先要保你们一家周全。”
一个半尺高的匣子被推了过来,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银票。
郑绩手脚僵直地坐了片刻,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厉色,“我在港口上停了两艘快船,实在不行的话就把你们一家先送到南面去。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只是白瞎了你千辛万苦才考到了功名,多少人家几代人都供不出来一个。可和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幸运相比起来,这事就算不了什么……”
一向意气风发的漕上大豪垂头丧气,“我和我爹后悔得不行,我们父子俩知道迟迟早早就会有这一天。这些年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甚至连瑛姑都不敢贸然相认。只是没想到还有赤屿岛的人记得,最后还是连累了你们……”
顾衡暗自心惊,这即墨郑家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短短两天三夜的时间就能筹集五十万两白银。腰里有这些银子,这天下之宽哪里去不得。只是郑家主底气不足,揣着这么多银子只想用来保命。
他抬手止住郑绩,微笑道:“多少要费些银子,只是要不了这么大的数,荣昌布庄几个分店柜面上的流水已经让我拿光了。你妹子就比你镇定许多,连话都没多问一句。”
一直垂头丧气的郑绩眼晴亮了一下。
说实话,他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只是这回的事儿事发突然,那个要紧的人被攥在敬王的手里,且又涉及到从未示于人前的顾瑛,他们父子俩这才慌了手脚。
郑绩一听这话有门,忙凑过来狠道:“我爹……做了半辈子生意只求稳妥,只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其实以我的想法,重金悬赏几个江湖死士,在敬王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一股脑的全杀了,到时候什么都干干净净的。”
顾衡又是意外又是好笑的看着郑绩,“外头多少人都在传敬王是下一任的太子,你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人被你杀干净了,你以为坐在上头那位九五之尊不会彻底追查吗?”
郑绩脸上红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关心者乱吗?他就知道这个妹夫生了九转肠子,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又怎么没有应对手段?
顾衡正准备说话,就听门外有婆子送午饭过来,说是夫人听说郑舅爷过来做客,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等她把孩子安顿好,就过来陪郑舅爷喝两杯。
郑绩看着桌上齐齐整整的几盘菜,先笑起来,“往日我还说她胆子小,真遇着事儿了还有一股子大将之风,我不如你们夫妻俩……”
顾衡也不藏着,“这会儿只能釜底抽薪,先把那个李国柱解决了再说,用了五万两银子买他的性命也算值。只是这样一来,你们即墨郑家往后就被敬王惦记上了……”
郑绩眉梢狠狠跳动几下,“能从敬王眼皮子底下杀人,想必本事不小。你办事我放心,你找的人必定极妥当。至于我们郑家,这二十多年明里暗里树敌无数,可也用银子堵了不少人的嘴。只要不涉及杀头的大罪,敬王哪怕贵为皇子也拿我们莫可奈何。”
去了心头忧事,漕上大豪又变得眉飞色舞。
顾衡虽然对都护营的手段早有耳闻,特别是高指挥使在京中默默经营多年得两朝皇帝信重,绝对不是一般的人。但没到最后一刻始终不能放下悬着的心,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手脚。他强压着心神,陪着郑绩喝了几杯酒。
到了第三天晚上亥时,韩冬急匆匆地送进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潦草的两个字——已妥!
第二六八章 午后
不过数天的时间, 敬王的心境就从暑天到了寒冬。
狭小的牢房里又湿又热,敬王却是气得直打哆嗦。颤抖着手指着窗户上垂下来的一段粗蓝布条道:“我把人好好的交给你们,结果才过一晚上你们就跟我说他上吊自杀了。这么矮的窗户,李国柱这么高的个子,有谁跟我说说他倒是怎么个自杀法?”
负责看守牢房的人满脸沮丧,缩着脑袋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
前晚上敬王府半夜里悄悄派人送过来一个囚犯,说是敬王在外地无意间捉到的江洋大盗, 可说是十恶不赦,等审结清楚了就要秋后问斩。要求把这人独自关在一处牢房, 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且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看守见那囚犯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又有皇子府丰厚的赏银可拿,就干脆利落的把这件事应承下来。谁想才过了一晚上, 那人就把裤腰带儿拴在窗杆儿上吊死了……
看守知道遇到了麻烦事,只能低声下气的解释。
“咱们都护营的牢房连墙壁都是用铁汁浇了一遍的,万没有外人进来行凶的道理。有些犯人到我们这里时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结果熬不过大刑三两天就自寻了死路。前个儿还有个文官拒不认罪,拿筷子戳穿了自己的喉咙。王爷看着这些死法吊诡惨烈, 但在我们眼里只是寻常……”
敬王怄得眼前发黑,知道这件事颇有蹊跷之处,奈何人已经死得发硬了, 只能死盯着那段蓝色粗布腰带阴起了脸。
这是老二做的手脚吗?若真是这样, 老二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这场大戏还没开始就弄死了主角, 也算是好本事。或者是顾衡,不过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四品少卿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这里可是连自己都只能笑脸相迎小心应付的京军都护营……
敬王急步出了牢房,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的吩咐,“我就不信他们装了顺风耳千里眼,肯定是哪里消息有了泄露,才让他们提前有了准备。一点一点的细查,一定要把那个泄露消息的人给我揪出来。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原本指望这一回能让端王不死也脱成皮,如今全数都落了空。
龚先生知道这位主子心里埋着滔天怒火,听了吩咐赶紧领命而去。一路上他坐在马车上模模糊糊的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另一个念头也时不时的浮现出来,这敬王的点儿好像也太背了些,这一桩桩一件件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什锦胡同,端王府。
端王坐在长案后仔细听着京中的诸般动向,这是他近一年来形成的习惯,每天早上在吃饭前都要听一遍京里发生的事儿。有些事儿鸡零狗碎小的不能再小,有些事儿一听就觉得另有内幕。
这是康先生教他的办法。
偌大京城每天都上演悲欢离合,那些纠葛和变迁也许就是从某个人的某句话开始。如何透过某一件小事识清本质,是一门极难掌握的学问。如今康先生就专门负责整理归纳每日递进来的消息,在从成百上千的消息里挑出有用的。
端王忽然皱了皱眉头,“顾衡……和京军都护营的人私下里见过面,没隔几天都护营大牢里就死了一个人,死的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府总管魏大智把几张纸归到一处,笑着答道:“那回见面本来很隐秘,若不是恰巧撞上根本就不能知晓。康先生说……顾大人虽然是他的学生,但他绝不会徇私。顾大人到房州公干,回来后竟然和京军都护营有牵扯,康先生的意思是为防着以后出岔子最好继续查下去。”
端王没长千里眼顺风耳,当然不知道一道凶险与他擦身而过。但他素来持重,喝了几口茶摇了摇头,“这件事是有些古怪,不过顾衡向来知轻重,告诉康先生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必再往下查下去了。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当心寒了顾衡的心……”
——麾下的臣子相互制约,是上位者惯用的手段,但是也不能太过。更何况顾衡的房州一行,端王自然知道一些端倪,但却不能向外张扬。
魏大智轻吁了口气,又念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这才带着几个小厮把早饭摆上来。服侍着端王简单用了几样清粥小菜,坐在案前开始处理公文,这才恭恭敬敬地带人退出书房。
等绕过回廊他才直起身子,心想王爷想拿康先生压制顾衡,省得顾衡年纪青仗着功劳日后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那康先生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时不时的上一回眼药,最叫人恶心的还常常摆着一副慨然公心。
这种人也配为人师表……
魏大智摸了摸袖袋里的几个拇指大小的珍珠,珠形圆润颜色晶亮品相极好。这是顾衡前几天捎给他的小玩意儿,说是顾夫人到苏州查铺子里的帐时顺路带回来的。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遇到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应个急。
这话说得多敞亮多明白,让人心里听了只叫一个熨帖。康先生行事那般抠抠索索,就是与他们这些内侍面对面碰到的时候,面上虽然挂着笑眼睛里却是实打实的轻蔑倨傲……
魏大智走了一段路,见周围无人才把自己的小徒弟招了过来,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去给巾帽胡同的顾大人送个信儿,就说王爷问了一句,然后让康先生不往下查了……”
巾帽胡同,顾宅。
顾衡让人拿了红封给了传口信的小内侍,悠闲的拿着茶盏看着院子里的红花绿树。孩子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根本就不知道一场惊涛骇浪曾经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
顾瑛拿着一叠礼单走了进来,满脸的莫名其妙,“这不年不节的,郑大哥突然送这么多礼做什么?”
顾衡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不是跟你说过嘛,去年中秋的时候他家的船队往交趾去了一趟,赚的银子海了去了。那些红宝绿宝翡翠金刚石在咱们这里当成压箱底的好东西,在他们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一匹绸缎值钱。”
顾瑛横了他一眼,“不说他了,你从哪儿弄的银子,竟然这么短的时日把我铺子里的流水补上了?其实用不着这么急,我这一向没有用大笔银子的地方!”
正值花信的女郎艳丽得如同带刺玫瑰,顾衡左右看了一眼后心痒难耐地凑过去,“哪有让媳妇儿拿私房钱长久贴补我的道理,要是传出去,人家不是要嘲说我是吃软饭的……”
耳朵边隐隐约约听得到孩子们的喧闹声,这人就不管不顾的腻歪过来,顾瑛恨不得给这人两巴掌。但看着他满脸的笑意还有眼角的一丝疲态,那准备骂人的嘴角就慢慢挑了上去,伸出去的手也慢慢揽上了对方的脖子。
小夫妻两个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这些天要么是顾衡忙要么是顾瑛忙。难得今天孩子们都没在跟前,天气晴好又没有杂事烦扰,顾衡把脸紧紧贴在媳妇的耳边,手指顺着光洁雪白的脸颊滑进了衣服里,然后满足地长叹了口气。
不冷不热的日头透过槅窗星星点点的洒在地面上,顾瑛冷不丁的哆嗦了几下。顾衡声音低沉好听地笑了起来,微微用力握住了媳妇的肩膀,低头在她如贝壳一般的耳朵上亲了亲,温暖含糊地俯下身子。
书房外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儿,隐忧听见里面的动静后连忙退得老远。
夫妻两个靠在一起温存了一会儿,满脸潮红的顾瑛整理着给弄乱的衣襟,慢慢道:“前几天我看你晚上睡不好,知道你心里头多么存了事。可是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多问。左右咱们一家子待在一起,无论往哪头走都有个伴儿……”
这世上只有顾瑛才有这个本事,把生离死别说得如同家常便饭。
原本顾衡大汗淋漓累得一动不想动,正拿了手指在媳妇的后背上摩娑。听了这话才知道让女郎感到不安了,顿时心疼的不行。
蹭着她的额角小声道:“都是我的不是,害得你跟着担心。那麻烦已经解决了,是郑家父子的事儿,经过这一场也让他们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回郑绩过来就是告诉我一声,郑家主决定举族南迁……”
顾瑛仔仔细细听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重重愣了一下,知道这个所谓的南迁必定不是简单的往南边走。
顾衡苦笑了一下,看着顾瑛低低叹息了一声,“郑家主是个有魄力的人,二十年前决定抛下海上辛苦经营的一切上岸,就真的跟以往断的干干净净。为了让你有个清白的名声,这二十几年就真的没有再认过你。知道他有可能成为咱们的拖累,立刻决定合族远离故土舍却中原繁华……”
丈夫的声音飘飘忽忽,顾瑛脑子里一片沧桑和茫然。
她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亲,即便后来和郑绩这个血脉上的大哥处的不错,但也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过那人的近况。也许是十几年孤独长大形成的怨恨深入骨髓挥之不去,所以即使知道那人的确切下落也选择了……漠视。
顾衡摸着媳妇儿的头发,神情中难得带了一丝哀伤,“郑家主在城外等了两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你去见他一面。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去见见吧,也许这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顾瑛一口气顿时堵在喉咙里——这人真是太沉得住气了,遇着这么大的事竟然半声不吭。若不是今天自己主动相询,这人多半就想把这件事稀里糊涂地瞒过去。
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呢?
※※※※※※※※※※※※※※※※※※※※
作为弃婴长大的女主心中肯定是有恨意的,甚至大过对亲生父母的憧憬,这种纠结妹纸们可以揣摩一下!
感谢在2020-03-07 22:05:31~2020-03-08 21:3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虫 30瓶;zongjy 10瓶;今夕且何兮 9瓶;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六九章 父亲
潭柘寺的大雄宝殿前, 顾瑛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人穿着一件藏青地团花纹的长衫, 身形高瘦面容白皙,颔下留着寸长的胡须。头发用一根光秃秃的乌木簪绾着, 望过来的目光清透和煦,看起来不像纵横商场的大豪,倒像是致仕在野的老士绅。可以想见, 年轻的时候相貌气度必定更为出众。
顾瑛转回头看了一眼, 顾衡点头示意她有什么只管问。然而未等她开口,那人就笑道:“你就是瑛姑吧, 往日我只敢隔得老远看一回,今天我才能和你站在一起说会儿话。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娘,笑起来就像遍山花儿开。”
郑乾脸上露出一丝夹杂沧桑的欣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赭黄绣兰草的织锦马面裙,发上是一套羊脂玉的头面,衬得肤色雪白细腻,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极为趁心。
顾衡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见不起眼的地方散落着几个眼神锐利身手矫健的人,还有意无意地拦着要进殿里来的散客。知道郑乾是有备而来,就放下悬着一半的心。
郑乾抑制住激动,回首招呼了一下二十多年才正式相认的女儿,背着手慢慢的往前走。
观音殿前有一颗生长了上百年的银杏树,枝叶茂密姿态古朴。郑乾忽然笑了一下, “你娘……最怀念的就是这个地方, 说秋天的时候金灿灿的银杏叶落满地, 站在上头很有几分乘风而去的肆意。”
顾瑛心生一股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陌生的,这个人有些怀念的女人虽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对于自己来说也是无限陌生的。
郑乾不以为意,神情悠然地顺着石阶往高处走,看到好的景致就回头指给顾瑛看看,有时候还和顾衡点评几句天下时事,当然听的人和说的人都只放了三份心思在上面。
半山腰上一座小小的亭子,早就布置好了精细的茶点。
郑乾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顾衡道:“这些年我们即墨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惹来他人的窥视。这回有了李国柱,下回不免还有张国柱孙国柱。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也是我们郑家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顾衡缓缓念了一遍“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心想难怪这个人以何种身份都能闯出偌大天地,无论干什么事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单单这份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就无人能及。
郑乾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的顾瑛,眼里带着一丝笑意,推过来一碟点心道:“你在莱州老家住着的时候,我每年抽空过去看你一回。有时候看着你受苦,也曾动过想把你接回去的念头。可是还没等我最后拿定主意,一眨眼你就大了……”
夏末的风吹着林梢,除了风声周围静寂一片。郑乾悠然看着树林幽深处,恍惚间正有一个蓝衣女子翩翩而来。
说起来不过是老掉牙的故事,年轻小姐落难遇到好心人拼死搭救,两个人在难难困境下自然互生了情愫,觉得这天底下没有闯不过去的坎。
赤屿岛的海匪虽然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也有其豪爽质朴的一面。
被抓回岛上的郭云芳懂一点医术,靠着岛上有限的几味药材治好了三当家郑东海的风寒,也得了暂时的庇荫。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