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食肆老板说着走入屋内,将桌上那张银票收了起来,“这不是有你们实际寺送钱财来么?”
说罢,不等裴宗之说话,他又悻悻道:“祖祖辈辈做你们实际寺的线人,一个食肆老板又不能穿金戴银,有钱也没法花,只能存着呗!”
“你这个地方,位虽小,用处却大。”裴宗之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向他看了过来,“近些时日,你更要注意着些。”
“我知道的。”食肆老板有些怅然,却又骄傲,“毕竟我这个地方,还是要我这般可靠的人才能呆的住的。”
“这样啊……”大抵是记起了他方才的抱怨,裴宗之认真的看了他片刻,突然开口了,“方才她来时,你注意到她的行踪了没有?”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食肆老板不敢虚言,忙老实道:“没有,一点都没有。她整个人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连点声息也无。”
“那你只能继续在这里呆着了。”裴宗之听罢,说道,“若是你能察觉到她的行踪,如此本事,那就要调往更重要的地方了,否则也太过屈才了。”
食肆老板先愣了一愣,随即懊恼不已,没想到“升迁”就在眼前,却叫他白白浪费了。唉声叹气了半晌之后,虽说无缘升迁,但还是升迁的位子,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他:“先生,更重要的地方是?”
“你想知道?”裴宗之看着他。
没有想象中的刁难,食肆老板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连连点头:“是啊,先生,我想知道。”
裴宗之默然了许久,就在食肆老板急的有些按捺不住之时,才幽幽开口道:“去要塞路边关口开行脚店。”
食肆老板脸色瞬间转青,而后发白,最后随着胸前剧烈的起伏成了红色,如此面色纷呈了一番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赶客了:“先生,我这店要打烊了,你该走了!”
……
虽说是半夜,但卫家这座小院子里却灯火通明,人人愁眉不展,在人群的簇拥下,杨老大夫走入屋内,这场景有些眼熟。当然,他这一年几乎每月都要来卫府为周老夫人看诊,自然是熟悉的,但他觉得的熟悉不是这种熟悉,而是另一种熟悉。虽然身边多了不少人,但那样的熟悉感却莫名让他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一次看诊。
杨老大夫心下一跳,停下脚步,环顾众人。一旁巴巴望着他的众人见他走了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而后又转过头来,也急了,有人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杨老大夫,还未看诊,怎能先走?”这是以为他要离开了。
杨老大夫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要离开,且不说与卫家熟不熟,便说身为一个大夫,来都来了,岂有不见病人便生退却的?他看了眼四周,开口了:“你家六小姐呢?”他奇的是居然没有看到那个丫头的影子,有些事情虽然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但他敢肯定,一群人里头,他匆匆一瞥,第一眼见到的定然是那个丫头。不一样,真的和寻常人不一样。方才他匆匆入内,却没看到那个丫头的影子,这才停下来,特意仔细看了一遍,果真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今儿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在寻她?卫君宁倒也罢了,连杨老大夫都要寻她。卫同知脸色微变,正要想个说辞,便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一主一仆从外头走了进来。
女孩子脸色有些憔悴,怪道:“有些不舒服,睡的沉了些,怎的也没人叫我?”
有人想要说话,卫同知扫了一眼四周,先一步开口了:“好了,你来早了也没什么用,又不是大夫,还是听杨老大夫怎么说吧!”
旁人倒也罢了,一旁去请杨老大夫的卫君宁却已经开口了,“六姐,你怎的……”
卫同知踢了他一脚:“你挡着六丫头了,且往旁一些。”
卫君宁当下便噤了声,走到一旁,他再顽劣,一个孝字却是没得说的。
说话的当儿,杨老大夫已经绕过屏风,来到周老夫人床前了。才一见周老夫人的面色,他就心下一跳,连忙伸手搭脉,来的时候已经听人说了,说这老夫人没了鼻息,但脉息跳动。哪有这样的事情?他行医多年闻所未闻。确认了一番,杨老大夫脸色更是难看,一年多以前的那一次诊脉的记忆也越发清晰了起来,想到当时周老夫人穿着寿衣的样子,杨老大夫心里发毛,暗道:这次这位老夫人该不会又要穿寿衣了吧!
可以说,老夫人除了有脉息,其余一切,不管面色还是气息,都同死人无异啊!怎么可能?老人家的身子骨,确实不好说。但如此似亡又像生的迹象,就连寻常的活死人都不是这么个模样。怪事怪事啊!
杨老大夫愁眉不展,大医偏好奇症,他虽然不是孙公那般有药王之称的当世奇医,但遇到此等症状,却也一时陷了进去,久久不能回神。
“杨老大夫,祖母怎么样了?”女孩子的声音却再此时在耳畔响起。
杨老大夫回过神来,看到不知何时绕过屏风走进来的女孩子先时愣了一愣,随即便伸手将她拉到身旁来:“来,六小姐,你来看看老夫人的症状!”
第777章 朝上
“我来么?”女孩子重复了一遍杨老大夫的话,似是犹豫。
杨老大夫看着她,神情疑惑,看一看还要犹豫的么?
“我看不出来。”女孩子摊手,叹了口气:“杨老大夫,我不是大夫。”
“符医也是医,你不是略懂么?”杨老大夫道,“我听闻过你救人的事情,看来也略通此道,不妨试上一试。”
“我只是略通啊!”女孩子摇头,看着他,神情真挚,“杨老大夫,这个我真看不出来。”
“杨老大夫是没有法子了么?”卫同知在屏风外扫了一眼众人,好歹他在家也有几分地位,算是将众人震慑住了,而后出声询问,“问个丫头做什么?”
“确实叫老夫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下手。”杨老大夫摇头叹道,“竟完全摸不到半点门道,六小姐懂符医,老夫以为她能看出半点门道。”
“她那也只是略通,终究不擅此道。”卫同知越说越发愁眉不展,他看向众人,“杨老大夫都束手无策了,那我等明日去阴阳司请个擅此道的过来瞧瞧吧!”
……
城东的王家祖宅里,两字身姿妖娆的婢女取下托盘中的官袍,分列两边,一人托着一只衣袖上前为主子更衣。
“你……”身前张开双臂等待穿衣的年轻公子忽地惊咦了一声,而后猛地提高了嗓子,“出去!”
饶是受过良好的教导,两个婢女也被吓的面如土色,虽然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惹怒了主子,却还是连忙从屋内退了出来,带上了房门,而后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外,在外等候主子的命令。
待房门关上,王栩也顾不得先前婢女被他吓的丢在地上的官袍,抬头看向坐在房梁上微微晃荡着双腿的女孩子:“下来吧!”
卫瑶卿翻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了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王栩皱着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孩子,见她一身常服,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模样,唇色淡淡微微裂开让整张脸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好,憔悴而又狼狈。
“你来干什么?”王栩警惕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桌旁,将倒扣的瓷盏翻转过来,倒了杯茶递了过去,道,“才端进来的茶水。”
“谢谢。”女孩子接过茶盏一口灌了下去,脸色并没有好上几分,只解释道,“我一晚上没睡了。”
“你不是时常如此吗?”王栩拿走了她手上的瓷盏转身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嗤笑了一声,“大晚上的出去晃,白日里去钦天监、阴阳司打瞌睡。”
女孩子接过又倒了声谢一饮而尽。
让她连喝了三杯,王栩这才走到她面前,而后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不送了。”
“等等,我想请你帮忙!”也顾不得他赶客的举动,卫瑶卿忙脱口而出,说明来意,“我想……”
“上次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王栩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王家不插手了,你也答应了。怎的今日一大早上到我这里,你怎可出尔反尔?”
“我去见门房了,说有急事想见老太爷,他不肯引荐。”卫瑶卿说着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教的,我还要问,你家门房便拿了把刀对着自己求我放他一条生路。我没有办法,老太爷那里我根本近不了身,只能来你这里了。”
王栩闻言倒是若有所思:“看来我这里也要加上两个暗卫,竟叫你如此轻松的进来了。”
这一句是自嘲,却也是说给她听的,意思是下次再想闯入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卫瑶卿听明白了嗯了一声,开口直言:“我想找孙公。”
王栩正要说话,却听她又先他一步开口了:“我知道老太爷同孙公有私交,能找到孙公。我想请孙公救命,我祖母出事了。”
整日不见踪影,恃技时常闹失踪的孙公也只有王老太爷知道他去哪里了。
“你祖母?”王栩怔了一怔,“出什么事了?找孙公是病了么?什么病?找过太医了么?”他惊讶之余,一连数个问题问了出来。
卫瑶卿道:“昨晚找了杨老大夫。”
王栩点头,杨老大夫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于是他又道:“那杨老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卫瑶卿摇头,“祖母病来的蹊跷,我虽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而且是个擅长符医的阴阳术士。祖母身上阳气仿佛被人禁锢在体内,无法动弹,这定然是符医动的手脚。”
“原来如此。”王栩转眼间便做了决定,“这件事我一会儿会同祖父说,不过,就算祖父肯同意,孙公近些时日的行踪有没有告知祖父这还不清楚。就算清楚,孙公同意不同意也难说的很。就算孙公同意,来回路上也需要个几日。就算回来了,孙公能不能救回来也不好说,毕竟孙公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不是神,生老病死之事说不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女孩子点了点头,神色肃然,“不管结果如何,这一次都是王家与孙公于我卫家的大恩。”
“你明白就好。”王栩挥手再次赶客,“好了,你的事解决了。走吧!我那婢子在外头关久了怕是不妥。”
婢子?卫瑶卿想到那两位婢女妖娆的身姿,在爬出天窗的那一刻朝他望来,神色微妙:“原来你喜欢这种的。”
方才喝过的茶盏被扔了过来,卫瑶卿一闪身钻出了天窗。
走了一趟王家,卫瑶卿心头稍安,回去便匆匆梳洗,换上官袍准备出门了。走之时,到底还是忍不住,拔脚去了一趟荣泰苑,闹腾了一晚上,有人身体吃不消了,回去歇着了,也有人还在屋里焦急的来回走动。杨老大夫躺在躺椅上睡着了,张着嘴发出轻微的鼾声。
杨老大夫年岁也不小了,也早已从太医署出来了。如今也不过接接人情的活计,一大把年纪,半夜被叫了出来,虽说病来的突然,不急不行,但大夫也是辛苦的。她伸手拉了拉杨老大夫身上盖着的毯子,拍了拍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卫君宁,压低声音嘱咐他:“我先出门了,你仔细些家里的事情。
“知道了,六姐快走吧,大伯同我说过了。”也不知卫同知跟他说了什么,卫君宁一口应了下来。
她看着他上前,替他理了理有些外翻的衣领,手指一动,抽走了他胸前的牌子:“这个,我拿走了。”
卫君宁张大嘴巴看着她,大抵是觉得不可思议,随即又恍然:他道怎么天上掉下个牌子呢,原来是六姐变的戏法。虽然少年人好奇是天性,他有一堆的疑问要问,但想起卫同知交待的话,还是乖乖闭上嘴巴,没有多问,只催促道:“六姐,快走吧!”
卫瑶卿看着少年人,他依旧同所谓的好孩子、有出息相距甚远,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懂事了不少,至少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她亲眼所见的这个曾经顽劣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着大人那些吃喝嫖赌陋习的孩子开始成长了。欣慰之余,还有些与有荣焉。
……
金銮殿内,一阵细碎的鼾声响起,上奏完许久等不到回应的官员诧异的抬头看向正前方的天子明宗帝,见他斜躺在龙椅,闭目张口,显然已经睡着了。
殿内一片安静,没有谁有那个胆子说陛下的不是,只是安静中却到底露出了几分尴尬。
李德全扫了一眼诸位官员,将手中的拂尘换到另一边,他有些紧张,但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做。他走到明宗帝身边,轻声喊道:“陛下!”
明宗帝干枯零乱的胡子上沾着亮晶晶的口水,凹陷的双颊颤了颤,却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总不能让陛下一直睡下去啊,站在左右两列列首的两位相爷朝他使眼色,李德全心惊胆战,但也知道这件事也只有自己能做,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伸手推了推明宗帝:“陛下!”
连推了几次,李德全力道也加大了些才将明宗帝推醒。
“哦……什么时辰了……该早朝了?”明宗帝才醒便开口问道。
殿下群臣噤声,李德全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硬着头皮道:“陛下连日劳累,现在就在朝上呢!”
“哦,在朝上啊!”明宗帝睡眼惺忪的看了眼面前的群臣,手一挥:“退朝吧!”
退朝?不止殿下群臣惊愕不已,就连一旁的李德全都吓了个够呛。
明宗帝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李德全连忙上前搀扶,见此状况,哪还敢多说什么话,高唱了一声“退朝”便扶着明宗帝离开了。
待到明宗帝一离开,朝堂内随即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有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臣当下便忍不住开口抱怨了,“城中乱成这般,陛下倒好,将朝堂当成寝宫了不成?”
几个素日里亲近结交的官员听得当朝变了脸色:“大人,此话说不得,话从口出啊!”
“说不得也得说!”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挣脱开了拉住他的几个官员道,“陛下要老夫这条老命便尽管拿去,左右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
老臣说的身形颤颤,显然气愤不已:“早先陛下懦弱畏惧陈善,进而养虎为患,到了现在又这般对城中状况不管不问,我看陛下是越来越像个昏君了!”
这话一出,众人当下脸色大变,便是原先站在他身旁的官员,也忍不住走远了些,似是怕被波及到一般。
“这话老夫就是说了,也不惧个什么,就算现下就将老夫捉了也是这句话!”老臣满身愤慨,也不在意离他最近的官员此时已在五步开外,担忧又慌张的看着他。
“老师。”不远处的卫同知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感慨,他唤了一声老师,看向身边的乔环,“陛下现在……”
“这几日我等想办法见一见陛下。”乔环看着颤颤巍巍站在那里的老臣,眼神有些复杂,“要快!”
卫同知道:“可是陛下现在私下不见人。”
“此事,老夫会来想办法的。”乔环看向四周神色微妙,离得远远的群臣,感慨道,“自昌明死后,老夫总有种形单影只、力不从心之感。”
卫同知没有说话,不置可否。人早已经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对张天师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除却偶有的几次在老师这里见过那位和善清贵的老者之外,他们之间几乎连句完整的话也不曾说过。所以对张天师的印象,他跟长安城里多数人是一样的,近乎脸谱化的老天师,仅此而已。
而且陛下那样子,卫同知想起了卫瑶卿的话,别说看面相之人了,就连他这样的普通人都瞧着不大好。精神倦怠的陛下哪还有力气来勤勉于政。他有些大逆不道的想,他现在倒是不怕陛下突然薨了,就怕拖上一年半载,到时候,大楚的半壁江山恐怕也要拖走了。原先倒是看几位皇子能力平平,如今,比起无心朝政的陛下,几位皇子反而成了上上之选。
当然,这种话,他是不敢在老师面前说的,也只能想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