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是要同朕说明白么?”扶修还是心口还是窝了气,出声时也带了股狠劲儿, 后又冲着崔姨命道:“你先下去罢,没事就让那些个宫婢莫要出来瞎晃悠。”
崔姨这时哪敢做其他的事, 双腿也是发软。一福身子,便要下去。
只是临走了还是不大放心, 转头复又看了一眼乐谙,壮起十分的胆子,哑道:“殿下的身子不好,陛下同殿下出时, 记得披上大氅,牵着些殿下......”
本就身子不好,万不可再被陛下的莽撞伤了身子。
扶修那眼, 一眼便瞧见了檀木架子上的淡淡粉色的大氅。收回眼色,后他亦颔了首。
其后,崔姨只得退了下去。
*
他这前头六百年,都未对人上过心。
瞧着乐谙一张脸,浮起的心思良多。他现在实是还记得乐谙刚出壳时的模样,那样绵软的一只,带了丑丑的短尾,抱起来便开始扑腾。
最爱吃梨,吃蜜饯果子,吃糖水酪。
不知什么使然,他便慢慢对这丑物上了心。总道,待她长大一些,同他便是知根知底的人。将什么予她都可放心。
就连这后位也早早许了出去......
哪知这长大一事怪哉,她渐渐没了那时肥肥的双颊,也没了同自己一块儿长长久久的心思?早前那话,喜欢心许的言语,皆是戏言了?
帷幔之外,甚是静谧。
等了一阵,也未见她出声。扶修心头渐凉了下去,吐了一口浊气,冷声道:“谙谙啊,你可真让人心寒。”
......
里头水汽足,每每吸气皆是暖暖湿湿的。几回吞吐呼吸间,她却是鼻尖发起酸来。
她这便让陛下寒心了么。
垂着的发丝还是湿/漉。一抿嘴,泪意横生。她亦道:“那陛下,可有为谙谙想过?”
最心底的话都已然同他言明,心思全摆在明面儿上了,可他不要。现下又为何要为难于她。
扶修微怔,如何想也想不出她这话自何处而出。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朕自然是事事为你思量的。”
两双美目相望,眼底各藏心事。外间灌进的那风渐大,香水堂内里几近被洗了一通,原有的暖暖的氤氲水汽,吹散了去。
没了那雾气,一切渐为清晰。
她却是站不住了,脚下轻移动了步子,才觉双腿发软的不像话,足上也似乎失了知觉。踉跄了一步,直直朝前跌去。
幸而当下便被他拥进怀中。
......
乐谙脚滑那刻,失了重心。扶修一急,大手一掏,将她揽回怀里。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那声音又似清水过溪涧,清晰温润。乐谙自他怀中抬眼,瞧见的是他略带了锋芒棱角的下颚。他与方才厉声质问的妖帝,又像不是同一人一般。
一到这时,女儿家的委屈难得肆意,她又埋了头在他胸口,嘤嘤泣道:“腿,腿疼。”
*
拿了架上的大氅,往她身上紧紧一裹,再系好领口毛领处的带子。
双手自她腰身那处环过,将人横抱着在怀中,迈了大步子便香水堂外间去了。
乐谙窝在他胸口,可耳朵听见他心跳的咚咚之声,深觉心安。不久便听他兀自言语,“朕不同你计较,我们先回去。过会儿再吵。”
过会再吵便过会再吵罢。
乐谙本已微微抬头,一会子又紧着窝了回去。
......
长廊上头的暗暗沉沉的天色中,月色的光华之下,实际也有一颗星子再闪着,只是不仔细着去瞧发觉不了罢了。世间事倒也都是这样,当局者甚迷,旁观者倒也不能多劝什么。
转回长廊红柱之外,扶修一路便将她抱回寝殿之中。
许是崔姨来传了话,宫婢们都已下去了,殿宇内无有旁人在。
乐谙身子触及黑礁榻,缓缓的将环着他身上的手放下。身子往这黑礁床榻里间移了一移。
“做什么?朕在你心中当真这般可怕了!”扶修顿觉绞心,便满面的颓然质问了她。
这会子扶修双手插了腰,心口亦觉焦躁。他拿这个榻上之人没有半点儿法子。
相反,出言问之,多是给自己堵心。
乐谙摇头,“陛下不可怕。”
扶修这便更气了,“那你一个劲儿的往里头躲是为了什么?躲朕?”
这小妮子说话十足十的矛盾,做出的事情也是。
这话一问,乐谙倒是点了头,后又是一脸无辜的娇娇模样。
也便就是为了躲他的意思了。
“......”
*
之前那话本子里言说的:凡间有一人,许愿要一平凡纸物终身相随,试了诸多办法,不过终是化尽了成尘埃。费尽波折,于是半点儿也得不到。
愈想长久之事,反而艰难,这般下去哪还可祈望这终身相随这事呢。
再者,在她与陛下这事情里,多得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与陛下时刻的多加照拂。根本就与那些个情情爱爱无甚干系。
这般纠缠不清就是不对的,每每夜里共处一室更不是对的。再眷恋又能如何,总不可再恬不知耻的混在一处儿了。
今日就该说说清楚。
“陛下,我们再不可这样住在一处儿了。谙谙是个女子。”乐谙接着沉吟片刻,又道:“陛下不喜欢我,又纳了妃子,不可再与我不清不楚的混在一处了。这对她们亦是不公的。”
妖界的女子,虽不似人界女子那般有那三从四德需遵守着,但尚嬷嬷也曾说过,身为女子该自爱自重。
可对人倾心,却不可随意予人倾身。
这话她那时听着便觉有理。此时,已然将其金科玉律般摆在心头,时时刻刻惊醒着自己。
她何尝不是难以剥离,那几个时辰熬着,也快难过的要死掉了......
......
扶修一焦躁便口渴的紧。乐谙这话听得他脑中发昏,执起身前案头的五彩绘霞杯子,倒了几回水饮尽了。
这小妮子一番话,惹他心跳凝滞了一息,好容易才以茶水压了下去。
入口那刻,他已品出茶水的味儿。与在千机殿饮的是一种茶。使人交给尚嬷嬷的香茶,想来她也未用过。
未几,他一张好看的脸涨的通红,回转过头来,沉声道:“谁说朕不喜欢你了!”
“朕,朕是纳了妃子......也是朕没用,朝堂上周旋万千不得其法,只得低了头。”
“可朕,自始至终就未曾有丝毫看轻你的意思。也没有同她们做过出格之事。”说完竟也无措的蹲了身子下去,以手抚额,难掩的怅然。
*
黑礁榻上,乐谙神色莫名的憨气。何谓自眼底浮现出的喜气?
便就似她这样,虽只可瞧见那人发髻,盯着瞧也是不可遏止的溢出了泪来。
“陛下方才说什么......”这希望来的突然,她反应不及又看不见他的脸上的神色,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她那腿今日用的多了,刚才就失了大半知觉。
如今勉力使了劲儿,妄图下床去到妖帝身边,方一下地,几番踉跄后实实在在的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响。
......
将她抱起,妖帝心思也是沉重。此时这憨货,是要哄上好一阵子才止得住哭的,可他心中也是凄苦。何人可来哄哄他么?
他是妖帝,该多扛一些的,可不同她小孩子计较。
更何况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于是还是强打精神,去抚她的发顶,勉力道:“朕不强迫你了。我们家小殿下也长大了,朕尊重你......你愿住偏殿便住罢。”
他令阖宫唤她为“小殿下”的时刻,原就在眼前。一晃倒似过了多年,竟还觉恍如隔世了。好在住得也不远,可日日都去瞧她。
扶修抱了她,说完了话,便为她拭泪。
一颗颗的泪珠子呀,都是明珠,宝贝的很。放着她去住偏殿,哪能放心呢。彼时阿佐与阿佑谈笑,说这女子生的娇软,一捉弄便可掉泪珠子是多么多么稀奇的事情。
在他这里看来啊,实是算不得稀奇了。是司空见惯,家常便饭。
乐谙不觉,也伸了小白手,泪涔涔的替他擦脸。擦也擦的不得章法,胡乱摸了一通。好不滑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之声压都压不住,“陛下,陛下,是个好人。”
扶修手上动作一滞,“啊?”
又一吸鼻子,她道:“谙谙好喜欢陛下啊。”
“朕......也喜欢你啊。”
“不许叫陛下了,往后可唤朕‘阿修’,好不好?”
*
这夜里,月明星稀。迟些时候,乐谙宿回了偏殿。
亦是由着妖帝将她裹紧了大氅,抱着过去的。
何处沉浮何时该醒,重要否?扶修眼中是不再重要了。
认了心头所想所念,做起来实际也不难。放下那些个可有可无的颜面,总比失了这憨货的心许好上许多。
他前头不懂,何为喜欢何为钟情。只知见她疼,见她哭,见她愁,他都心急。她愈长大,这牵挂的心思便愈重了。
再得了她怯生生的一句,“阿修......”
妖帝这可硬心肠真真登时就化了去。犹如睫羽挠心,细细密密的心痒堆在一块儿,拥了她入怀里还嫌不够,薄唇轻抿一下,喉结一动......
薄唇触了她红红/软软的唇,温温软软之间,大手护在她脑后,复又将她与自己拉得更近了些。
论这世间百炼钢如何化为绕指柔。需一娇娇女子泣上几滴宝贝泪珠子,再需一男子以手轻轻拭之,二人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