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是南疆十六城的父母官,上一世这个人也在此案上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颜炽一看他来了,不禁挑起了嘴角,他还担心他不敢出现呢。
李绪是个满脸胡茬的矮胖子,此刻见了颜炽,一脸讨好地笑,可颜炽没发话让他免礼,他也不敢擅自主张的起身。
“李大人?”颜炽言辞狠厉,“入城之时都不见你,本王还以为你死了呢?今日又当何事敢跪在这里?”
李绪是个极会察人脸色的人,见颜炽不待见他,忙收敛了讨好之姿,严肃起来。
“王爷骂的是,下官有罪!下官实在愧对南疆百姓!只因王爷入城之时,下官被那南洋匪徒打晕瘫在地上,无法前来接驾,多亏王爷平定了南疆之乱,叫下官有机会来王爷面前请罪!请王爷责罚!下官绝无怨言!”
颜炽轻笑了一声,跟他来这一套,“那你就跪着吧。”
李绪想是没预见到这位寒王爷,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眉间闪过一丝尴尬,但他马上转换了情绪,双眼一红,硬生生的逼出两行泪来。
他头往地上这么一磕,“王爷!!!下官跪在这里自是无妨,就是跪到死,也难消臣的罪孽!但请王爷听一听百姓的声音吧,无论如何,罪臣段莫寻,绝不能葬于此!”
李绪话音一出,他身后的上千人,立刻跟着跪了下来。
群情所请,“段莫寻绝不能葬于此!”
第22章
颜炽看着眼前的场景,不免想起上一世。
当时他本想将焚烧过的段莫寻尸骨,葬于临安城,但也是遭到了这样的拒绝。
就是这个李绪带着南疆百姓,跪在他的面前,说绝不可让罪臣之骨,染了南疆的土地。
当时他并不知南疆一战背后的事情,即便他心里偏袒段莫寻,但也说不出一句开脱的话来。但在这一世,当卓青黛告诉他密信之事时,他便知道情况不一样了。
“李大人,有何证据证明,段侯爷是罪臣?”
李绪低头跪在那里,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呢,“王爷初到南疆,有所不知,这段莫寻身为一方诸侯,却暗中与南洋王勾结,常有利益往来!去年南疆有灾情,又赶巧都城中情势紧张,一时无力救济,臣便来与段莫寻商讨赈灾之事。当时他说南疆无粮却有银两,不如征银去南洋换些粮食来……”
李绪抹着泪,“臣当时也不知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就信了他的话,与各方财阀征了白银八千两,去与南洋买粮食,可谁知……段莫寻他不知和南洋王达成了什么协议,那五万石粮食竟是免费送与南疆的,而那八千两白银,都全数归了御南候府!当时段莫寻还特别嘱咐臣与被征讨的财主,这批粮食的来源就说是朝廷发的救灾粮,本来臣还以为他是为朝廷的声望考虑,却不曾想只是为了方便他敛财而已!”
“你血口喷人!”段临轩抱着头盔,紧咬着牙,眼睛似能滴出血来。
颜炽摆手制止他,示意李绪继续说。
李绪抽泣着,“臣原以为,就算段莫寻贪了银子,但至少为南疆换来了粮食,也算功德,却不成想,这人变本加厉,半月前他派人来找下官,说是南洋又备了一批粮食准备入城,叫臣再准备五千白银来,臣没法子,只好再去与各财主商量,好不容易凑够了钱,给了他,但没成想这次入城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致命的冷箭!臣自知有罪,还请王爷处置!”
卓青黛冷漠的看着他,骂道:“一派胡言!漏洞百出!”
“臣不敢!臣以头顶的纱帽发誓,绝无半句虚言,南疆的财主都可以为下官作证!”
话音一落,围观的百姓里顿时站出些许人来,纷纷表示确实被征过银两。
“那我问你,私吞换粮银这种隐秘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既然知道了,又为何不上奏?”
李绪偷看了她一眼,算不准颜炽身边这人的身份,以为是个副将,便恭敬的回答,“臣本是不知道的,可在第一次运粮入城时,偶听得南洋人说起免费赠粮一事,这才起了疑心,便派人调查了一番,没想到那段莫寻真的敢如此胆大包天!但当时赈灾情况紧急,臣只得先安抚群众,无暇顾及其他!”
“既是无暇顾及,为何在二次征银时,你还是不曾禀奏?”
“当时……”李绪眼眸急转,“当时段莫寻威胁臣,说此前的约定便是买两次粮,若这次不把钱凑齐,便是毁了两边的约定,这将会破坏大黎与南洋多年的友好来往。臣如何也担待不起啊!”
“哦?”卓青黛冷漠的笑了,“那么李大人又如何解释,南洋忽然毁约,举兵攻入南疆,而段侯爷一个如此爱财之人,又为何身死殉国?”
李绪有些慌乱,“臣以为……臣以为……许是段莫寻与南洋王之间出了问题,翻了脸。世人都知段莫寻对南洋公主梁佑音极为薄情,大概是梁家觉得受辱,才策划了送粮之事,将段莫寻算计进去!而南疆受此大劫,段莫寻若不奋力抵抗,就算是苟活着,等皇上追究下来,段氏一脉怕也难保,此刻为自己搏出个忠烈的称号,也不至于让段氏子孙都跟着陪葬。但好在苍天有眼,段莫寻的伎俩必不能成,我南疆百姓全都看在眼里,此次浩劫,段氏必要为之负责!”
“好……”卓青黛嘴上应着,心里只觉得寒,“李大人才思过人,就是信口胡诌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真是忍不住想给你喝彩了……”
“李绪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至纯之心,苍天可鉴!”
“放屁!鉴你这等狼心狗肺之徒!”卓青黛一声大骂,引来许多注意,但她丝毫不觉,“你真当段侯爷没了,就任你死无对证,随意诬陷?”
“臣不敢!皇天在上,臣绝没有诬陷!”
卓青黛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木匣,“李大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绪看到木匣的刹那有一瞬间的失神,卓青黛道,“这里面装的是侯爷与李大人就南疆赈灾一事的书信,还有南洋王给侯爷的捐粮信,里面一桩桩一件件都白纸黑字记的清楚!从头到尾,没有半个字提到征收银两!你还敢说你没有诬陷!”
李绪显然没料到这些信会在她手里,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辩驳道,“段莫寻与臣商讨征银一事,都是当面说的,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会简单的书信说明……”
“好!即是当面说明,李大人能否详细说出时间地点,随行人员有谁?”她瞄了瞄围观的人,“还有你们,那些被征银的人,有谁亲眼见到段侯爷收钱了?!”
众人被问的一愣,征银之事确实有,也确实是打着御南候府的名号,可也就如卓青黛所说,没人亲眼见过段家人前来收钱。
李绪闪过一丝慌乱,“段莫寻既然想吞这笔钱,自然要把自己摘干净!”
“我看是李大人你把自己摘得很干净!主意不是你出的,事情不是你干的,最后好处也不是你得的,这御南候府还真能只手遮天了不成?”
李绪觉得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便把目光转到颜炽身上,又俯身磕了一个头,“请王爷明察!臣绝无半句假话!”
结果还没等颜炽回他,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众人往后看去,竟不知什么时候,刘焱将军带着一队人马从城里追了出来,马车上装着几个大箱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囚车,囚车里站了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刘焱飞身下马,走到颜炽身边一拜,“禀王爷!臣奉命搜查李绪官邸,抄出白银六箱,共计五千两,另有密函十余封,其中记录了李绪与人密谋赈灾银一事,并将矛头引向御南候。其中细则,臣已经就此对李绪府上师爷进行拷问,字字句句均已查明,请王爷发落!”
啊……举目哗然,情况忽然反转,连卓青黛都有些惊讶,更别说围观的人群了,纷纷议论不止。
李绪看着府上师爷站在囚车里已经没了人样子,一下子就慌了,他不住在地上磕头,“王爷明察!臣冤枉!臣冤枉!”
颜炽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刘焱,将李绪带下去,看押候审。”
“是!”
“臣冤枉!臣冤枉!臣冤枉!王爷!!!臣冤枉啊!!!”
人迅速的被拖到了队列之后,卓青黛惊魂未定的侧头看颜炽,“王爷怎么会忽然调查起李绪来?”
她总觉得,颜炽有事瞒她。
那人勾唇一笑,“这还是你的功劳,若不是你发现了那封信,本王也不会察觉李绪有问题。”
他说的是实情,这封信的出现,让颜炽意识到前世是有人故意将信给销毁了,能有谁要瞒住赠粮一事呢?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猛往御南候身上泼脏水的李绪,于是便连夜派人前去搜查,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李绪以买粮为由,私自征银,狠捞一笔后,又把事情推到了已经死了的段莫寻身上。
以调查结果来看,李绪背后自然是有人指使的,虽然从李府抄出的信件里,并未具体提及幕后人的名字,但颜炽也不难猜,那个人是谁?
毕竟前世在殿前,最想把段氏一族掐死的人,只有一个,现任兵部尚书韩恒远。
“王爷……”卓青黛还有话想问。
颜炽挑眉,“先让逝人入土为安吧。”
说罢,大巫便重新摇起手中的铃铛来,在这空旷的城郊,显得格外凄凉。
段临轩抱着头盔站在最前方,目色坦然的看着围观人群,“事情都已清楚,各位百姓还要挡我御南候府的灵车吗?”
众人面色不安,他们本是被李绪集结起来阻止段莫寻下葬的,但此时情形有变,李绪忽然成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人,众人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时,灵车后方赶上来一大群人,有的身穿孝服,有的头系白稠,而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师刘禹瑭,老人一袭黑衣,腰上系着一条白色挽带。
他径直走到段莫寻的棺椁边上,苍老精瘦的手颤悠悠的拂过棺盖,一时哽咽。
他身后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将手搭在抬棺木上。
只听老人一声,“起!灵!”,棺椁瞬间被众人齐心抬了起来。
本来无措的人群,见刘老先生来了,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方向。刘禹瑭本身的声望极高,众人见他认可了段莫寻,自然心里不敢再怀疑,一时间心中羞愧不已,纷纷退至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大巫重新跳至灵车最前方,将未完的仪式继续。
刘禹瑭领着众人,抬着段莫寻的棺椁,一步一步的向着千人冢的方向走,卓青黛看在眼里,心里总算有了几分暖意。
这一世,侯爷终于可以和他的百姓葬在一起了。
忽然,她耳后传来一声哨响,紧接着远处应了一声鹰啸。
卓青黛追着看去,只见岳灵霄的那只名为小白的海东青,带着成百上千黑压压的一群烈鹰,由半空俯冲下来,在灵车上空停住,绕旋为黑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鹰群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人群中忽的发出一声呐喊,“是神鸟!”
鹰群绕着送灵队伍盘旋不止,众人只觉耳边鹰鸣阵阵,好似神明的哭泣,苦痛而哀绝。
神鸟都在为南疆哭泣吗?
南疆本就是重巫术之地,见此情形,退至两旁的人纷纷跪拜在地,他们相信这就是神谕,这就是指引!
小白离开盘旋队伍,展翅落于棺椁正中,尖利的爪子钉在棺木上,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段临轩已经看傻了神,那一刻他好像在一只鹰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大巫越跳越起神,他随着鹰群长啸一声,两相交汇,好像在向上天回应已经接到了神旨,终于他结束了送灵仪式。
抬棺人将棺椁落进了葬坑之中,颜炽下马,埋了第一锹土。
土一落,便有一只鹰低空盘旋而下,绕着葬坑哀鸣一声。
接着是第二锹土,第二只低空盘旋,第二声哀鸣……
然后是第三锹土,第三只低空盘旋,第三声哀鸣……
……
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更有感慨之人早已泪流满面,段临轩跪在葬坑边上,不肯用锹,就用双手捧着,一点一点,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埋葬。
先前还心有犹疑的人,在看过了刘禹瑭扶灵,神鸟悲鸣后,再也没了此前的哀怨,都围跪在葬坑边上,学着段临轩的样子,用手捧着土,眼含热泪的送别这位受尽屈辱的御南候。
卓青黛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她悄悄抹了把眼泪,她并非见不得此情此景,只是感慨。
他们终于想起,段莫寻镇守南疆几十载的功劳……
他们终于想起,段莫寻为民为命搏出来的盛景……
他们终于想起,段莫寻宁死不屈保家国的豪情……
他们终于想起来了。
第23章
当最后一捧土落地,这场告别,至此而止。
卓青黛上前扶起段临轩,为他擦去了脸上的泪,“好了,该走了。”
这场盛大的葬礼,算是给了御南侯府和南疆一个交代,而段临轩和段琳琅也必须随他们回天都城给朝廷一个交代。
段临轩点点头,随她上了队伍中间的马车,里面段琳琅早已哭成了泪人,因为梁佑音的关系,她甚至不敢露面去送父亲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