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不想他出事。
“父亲要是不放心,待会去客栈看看,送点药材过去。”谭振业思索道,“陈伯明白父亲的好意,父亲不必介怀。”
陈伯不搬来纯粹不想欠人情,于他们而言是举手之劳,落在陈伯心底是沉重的枷锁,像客栈老板的收留之恩,厨子的款待之恩,陈伯哪次提起不是既感激涕零又心情沉重得无可奈何啊,如果有得选,陈伯宁肯露宿街头也不会住客栈,可为了找儿子,他别无他法。
正直善良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尤其还是还不起的人情。
陈伯能接受外人的最大的善意,就是他们赠与的衣物和被褥了,做得再多些,恐会压得老人家喘不过气来。
谭振业明白的道理谭盛礼如何不懂。
“罢了,就这样吧,待会你去客栈问问他身体怎么样......”
谭盛礼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问道,“换你们是陈伯,你们是怎么做?”
语声刚落,就看谭振兴端正了坐姿,忐忑道,“父亲,是明天的功课吗?”
他是无法理解陈伯的,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是男人职责,原配去世理应续弦再娶,多生几个儿子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陈伯那时候不娶就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独子失踪该再娶了吧,结果陈伯做事一根筋,竟把田地卖了进城找人,人如果活着就算了,目前来看,人早死了,散尽家产就为找具尸体,何必呢?
谭振兴是真不懂陈伯想什么,不过他没吭声,枪打出头鸟,他才没那么傻呢。
“那就明日的功课吧。”谭盛礼道,“子院试不第而失,其父卖田入觅子,多年不得,穷得以逆旅老收庖济而生,盖不欲欠更多情,遇他人济时却也,汝何看?”
谭振兴扯着嘴角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已经胸有成竹了,偷偷拿出纸写上关键字,以防待会给忘了,谭振学坐在他旁边,偷偷瞄了眼纸上的字,无语望天,“大哥,其父爱子之心所异也,为不及知,亦莫非。”每个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是不同的,谭振兴不能理解也用不着批评别人,同为男人,陈伯做到了很多男人做不到的事。
他寻找的仅仅是儿子吗?
不是,还有他对妻子的承诺,妻子先逝,他答应她要好好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儿子失踪,他日他有何脸面去见妻子?
谭振兴仅用不孝两字就抹灭了陈伯为人夫为人父的作为,太武断了。
☆、第34章 034
谭振兴略有不快的盖住纸上的字, 一副‘你别想剽窃我’的眼神瞪着谭振学,“凡事因人而异,你有你的想法, 我有我的见解, 咱们互不干涉, 等文章写出来再说罢。”他承认谭振学勤奋刻苦, 文采斐然, 但他也不差,父亲说自己的心思如果用在学业上, 超过谭振学是早晚的事。
要知道,自己在诗文方面天赋极高, 前两次作诗, 谭振学都不如他。
大哥, 始终是大哥!
兄弟两暗中较劲之事谭盛礼向来不插手,但他看不得谭振兴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斥责了两句,“兄弟友爱的道理又抛在脑后了是不是, 还是说写了两首好诗就尾巴翘上天了?”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 谭振兴则生怕旁人不知他心里想什么,表情生动夸张,比说话还富有情绪波动, 怪不得谭盛礼想打他。
就是长了张欠揍的脸。
外边风越来越大, 雾沉沉的天不多时就昏暗下来, 不仅是谭盛礼皱起眉头, 谭振学也忧心忡忡, “风太大了,陈伯会不会出事啊?”
“父亲,不如我去客栈看看吧...”谭振学不放心道。
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嘶吼咆哮的怪物在空中盘旋不散,谭盛礼眉头拧成了川字,沉默半晌,道,“去吧,顺便把生隐的信送出去。”
他们进城大半个月了,结果太忙忘记提醒谭生隐写信回去报平安了,谭辰风没收到消息想必此刻正急得团团转,要不是今早大丫头在院子里喂鸡说怀念家里的鸡笼,他恐怕还想不起这茬,问谭生隐,谭生隐也给忘了,赶在午饭前把信写好了。
经谭盛礼提醒,谭生隐顿时想起来了,“成,我这就回屋拿。”
跟着谭盛礼过得很充实,无论是背书还是写文章还是作诗,心无旁骛,根本没心思想其他,他推开椅子,忙跑了出去。
信很薄,谭振学问他写了住址没,赵铁生明年进城参加院试会提前来,没有住址他进城没去处。
“写了的。”
谭振学点头,接过信就和谭振业赶着马车走了,家里两辆马车,搬进宅子后卖掉了辆,这辆还没来得及卖的,这会刚好派上用场。
随着车轮声慢慢远去,宅子又恢复了安静,谭盛礼和剩下的两人道,“刚刚讲到哪儿了?”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谭振兴摇头晃脑的读给谭盛礼听,谭盛礼毫不犹豫地抬手拍他脑袋,“又不是几岁孩童,矫揉造作给谁看呢...”读书都改不掉浮夸的毛病,不知跟谁学的。
谭振兴摸摸脑袋,心下委屈,读书必须摇头晃脑不是谭盛礼要求的吗,好端端的怎么又批评他了?
他身体坐直,慷慨激昂地重新读了遍,谭盛礼这才接着之前的往下讲。
他讲课会从文章衍生出诸多内容,几句话,他能讲两个时辰,平时四个人等着他讲课,他会点到即止,今天只有谭振兴和谭生隐,他讲得就多了,听到后边,谭振兴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沉浸于谭盛礼的学识渊博而没听进去多少,谭生隐握着笔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了什么关键。
作为老师,谭生隐的求学态度无疑是令人满意的,谭盛礼特意放慢语速配合他。
不仅这样,他试着糅合了些高深的内容进去,谭振兴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谭生隐则格外神采奕奕,两人表现截然相反,谭盛礼拿起手边的木棍就揍了谭振兴两下,“听不进去就滚。”
“听得进去听得进去。”谭振兴张嘴就来,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父亲,你为什么懂这般多啊。”谭盛礼懂得越多,他们日子就越惨,几个句子,谭盛礼讲了好久,久到他都快忘记文章本来的释义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谭盛礼不指望他说的是好话,怒道,“都是被你们几个不成器的给逼的。”
好吧,谭振兴不说话了,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听谭盛礼讲课。
整个下午,谭盛礼总共讲了四段文章,提到了六本书,且是谭振兴没听过的,其中有两本他尤为感兴趣,问谭盛礼,“父亲,你提到的书郡城有卖吗?”
“没有。”那是他在翰林院里翻到的古籍,并不在民间流传,他曾抄了本放在自家书房,谁知后来被儿子贱卖给了武将家,那名武将甚至都不懂那本书有多珍贵......回忆涌来,又是痛心疾首暴跳如雷的心情,谭盛礼深呼吸两口子,平复心底翻涌的情绪,心情复杂道,“真想看就好好考科举,他日到了京城或许有机会。”
“不用不用。”谭振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那么麻烦的。”
大不了不看,去京城多难啊,凭科举入京就更难了。
他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县试能得第四是靠其他人成全,想入京少说得过乡试,就他目前这半吊子水准,哪怕谭盛礼说他能考上举人他自己都不信。
这辈子想进京赶考恐怕是等不到那个机会的,父亲对自己寄予的希望恐怕要落空咯!
知子莫若父,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突然这般谦虚客气,除了不想努力没有其他原因,谭盛礼冷哼了哼,口干舌燥的,骂都懒得骂,收了书,让他们去外边看看谭振学和谭振业回来没,客栈离这说远不远,照理说早该回来了。
两人去了趟客栈,回来说没找着人,两人约莫赶马车出城找人了,问要不要出城找找。
“不用,看书去吧。”谭盛礼不担心谭生隐,而是怕放谭振兴出去惹了麻烦,到时候还得收拾他的烂摊子,不是添乱吗?
趁着他时间多,继续给谭生隐讲诗文,诗文方面谭生隐比较弱,即使这几个月有显著进步,但离乡试的水平还有距离,想要写首好诗,没有底子是做不到的,得日积月累慢慢慢慢的来,除此之外,他经常布置诗文的功课,要他们记住自己写的诗,若运气好碰到类似的考题,能省许多时间思考。
因此讲完诗文,他就抽几篇谭生隐写过的诗要他自己背。
等谭生隐背完,他又抽查谭振兴背的情况,同样的以梅为诗,谭振兴挠破头都想不到上次怎么写的,惶惶不安的注视着谭盛礼表情,“父亲,即兴做首诗行吗?”
谭盛礼:“随你。”
谭振兴想想,张口就念了四句,虽达不到惊艳绝伦的地步,却别有番意境,谭盛礼又出其他题,谭振兴仍然张口就来,即兴的诗缺少精雕细琢,谭盛礼叫他写下来慢慢修改,谭振兴有这水平出乎他的意料,比起谭生隐,他的临场发挥更好,背不了自己的诗他就没勉强,侧重给他讲修改诗文时要注意的细节。
诗文是谭振兴感兴趣的,故而听得津津有味。
恨不得科举就考诗文,这样他或许能考个榜眼也说不定。
为什么说是榜眼呢,因为有谭盛礼在,他是考不上状元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更比后浪浪,谭盛礼是他心目中永远的状元,无人能及。
所以在谭盛礼面前,他甘愿做榜眼。
冬日天黑得快,谭振学回来时天已经黑尽了,跳下马车就往屋里跑。
“父亲,陈伯身体不太好了。”门口,谭振学站定,掸了掸衣服的灰,面庞被冷风刮得面无表情,简短地说了陈伯的情况,山里风大,陈伯惊觉天不对劲想往回走,结果绊倒了,他们找到陈伯时,陈伯脸色通红,额头滚烫,浑身烧得滚烫,这会正在医馆里呢,“三弟在医馆守着,我回来给他拿点吃的去。”
“你就不去了,我和你大哥去看看,灶房里温着饭菜,你先吃。”谭盛礼吩咐谭振兴赶马车,他回屋拿银子,顺便叮嘱谭佩玉备两个馍馍给谭振业带去。
医馆夜里不营业,是谭振业硬敲开的,坐馆的是个老大夫,好像认识陈山故而没抱怨谭振业的莽撞,而是询问谭盛礼和陈山的关系,得知两人曾在同间客栈住过,不由得佩服谭盛礼的慷慨解囊,开药方时,尽量挑便宜的药,“他也算有福气的人...”否则不会遇到这么多好人。
陈山高烧不退,要人时时刻刻守着为其热敷降温,谭盛礼打发谭振兴和谭振业回去休息,他在医馆守着,前半夜陈山被烧糊涂了,浑浑噩噩的说胡说,谭盛礼打盹都不敢,后半夜稍微好点,他才靠着眯了一小会,结果醒来时,病榻上的人不见了,谭盛礼心惊,下楼问大夫,大夫直摇头,“那人性子倔,回客栈去了。”
那就是铁打的身体,不到倒下的那刻不会屈服的。
看谭盛礼站着没走,老大夫在给病人把脉,沉吟道,“你也甭管他了,真要撑不住他会回来的。”
这几年,陈山不是没来医馆抓过药,老大夫自认还算了解他,和谭盛礼道,“你别怪他不辞而别,他啊,就是怕欠的人情太大,几辈子都还不完。”
“他身体怎么样了?”谭盛礼怎么会和他计较,担心他而已。
“没什么事了。”
都说病去如山倒病来如抽丝,谭盛礼不敢相信愈合得这般快的人,恐怕强撑着而已,他无奈地叹气,“你算算药多少钱...”
老大夫摆手,“不用了,都是些不值钱的药。”
要不怎么说陈山有福气,这些年他来看过几次病,老大夫没收他半文钱。
谭盛礼过意不去,放了两个碎银在桌上,随后去客栈看陈山,陈山在柴房睡着,身体缩成团,只露出个脑袋在被外,看到他,陈山呲牙笑了笑,“谭老爷,我没事,吃了药睡会就好了,医馆的床硬,我睡着不舒服。”
“药拿回来没?”谭盛礼四下瞅了瞅,闻着中药味,却是没见着药。
“嗯。”陈山似乎不太想说话,“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用管我,我睡会就好了,睡会就好了。”说着,缓缓闭上眼,不再和谭盛礼说话了。
谭盛礼担心打扰他休息,找到旁边的药,给了几个铜板给厨子,托他帮忙熬药,厨子拿了药却是不肯收钱,“熬药不算什么,给钱就太见外了,听说是令公子进山把他带回来的,他心里很不踏实,害怕打扰你们读书导致你们落榜。”
谭盛礼心下微震,原来陈山不肯搬过去和他们同住还有这个因素。
若是耽误半天就落榜,可见学业并不扎实,落榜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接下来几天,他又劝陈山搬到北街住,陈山说什么都不肯,眼看要过年了,谭盛礼退而求其次,邀请他到宅子过年,吃个团圆饭。
过了年,就得紧锣密鼓的准备科考事宜。
他和谭振兴谭生隐要参加府试,得去府城,没时间顾及陈山了。
☆、第35章 035
临近年关, 街头巷尾尽是卖年画对联的,每副对联四文钱,送幅年画, 比卖柴的利润高, 谭振业看到商机, 寻思着买些红纸裁了写对联卖补贴家用。
谁知这天几个老妇人抱着红纸上门, 希望他们给写几副对联。
进门后, 几个老妇人就张着眼睛四处瞅,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 角落灰尘都看不到,纤尘不染也不为过, 几人心下满意, 脸上愈发热络, 谭家有没婚配的闺女,她们既是来求对联的,也是想给谭家闺女说门亲事。
虽说谭家搬来不久, 但邻里不是瞎子, 谭家家风怎样众人看在眼底,谭老爷深居简出不怎么出门,三个儿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 两个女儿端庄贤淑, 举手投足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邻里就没不喜欢她俩的, 前几日她们就想过来串串门了, 害怕太过冒犯就没来,直到昨天碰到谭佩玉买红纸,几人就想着买几张红纸请谭家帮帮忙。
迎客的是汪氏,她辈分矮,少有外出见客,在她们面前显得局促不安,说道,“父亲和相公他们在书房,婶子们坐会,我去问问罢。”
腊月中旬过后谭振兴他们就不出城砍柴了,城外要比城里冷,加之下了雪,山里湿气更重,谭盛礼担心他们生病,就让他们在家待着看书,课业加重,四人竟比以前还忙,汪氏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汪氏道,“父亲,家里来客人了...”
谭家以前是不怎么和外人打交道的,在她记忆里,谭盛礼从没给村里人写过对联,即使落水后性情大变,汪氏心里仍没底,斟酌道,“邻里想让相公写几副对联。”
请不动谭盛礼,请谭振兴也不错。
字不如谭盛礼写得好看,也不至于入不了得眼。
谭盛礼推开窗,冷风迎面扑鼻,夹着雪融化后的寒气,绵州地处西南,哪怕下雪也不像京城雪花满天沸沸扬扬的场景,半夜下雨,隔天清晨就融得差不多了,寒气入鼻,整个人骤然精神许多,回道,“知道了,背完这段就来。”
谭家的对联以前是谭辰清写的,急功近利,处处透着升官发财的意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谭振兴记得正房贴的对联,气势如虹的背了出来,顺便想拍两句马屁说写得好,谁知谭盛礼并不买账,训道,“生怕外人不知你心中所想,非贴出来才能彰显你追名逐利的心思是不是...”
谭振兴心头委屈却不敢辩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讪讪的低头,虚心道,“父亲教训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