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头依偎在谭佩珠身边守着谭佩珠给兔子做衣服,起初做了件灰色的衣服,后来有人和她说兔子是女孩,她觉得衣服太素净,央求谭佩珠给缝两朵花儿,前段时间忙,谭佩珠没空,这两日闲下来试着自己描了花样子绣花。
她跟着谭盛礼学画画,进步大,画的花草树木有模有样,不比专心画花样子的大娘差。
看到谭盛礼,谭佩珠低低喊了声,“父亲。”
以前她很怕谭盛礼,相处久了,心里惧怕少了许多,只是在谭盛礼跟前,她多是沉默的,便是谭盛礼教她作画,她也极少吭声,谭盛礼问大丫头,“大丫头想不想出门逛?”
“祖父会买糖葫芦吗?”大丫头站起身,眼眸清澈的望着乘谭盛礼,谭盛礼笑,“买。”
“那我去。”大丫头回屋放下暖炉,牵起谭盛礼的手,“去书铺吗?”
“不去,我们去书院街转转吧。”
书院街是以绵州书院为名,而绵山书院乃绵州最有名的书院,据说有举人老爷授课,数月会请两榜进士来授课,求学者受益匪浅,乡试案首多出自绵州书院,而各府郡的读书人,无不以能进学为荣,谭盛礼想去瞧瞧。
街道两旁多是笔墨纸砚铺,还有书院众夫子的文章诗集卖,谭盛礼拿起本想翻开瞧瞧,老板摊手要钱,举人老爷的诗文贵重,不给钱不能看。
谭盛礼问,“多少钱。”
“看你要哪位举人老爷的,书院共有举人七位,山长的诗每册八百文,文章论篇卖,每篇五百文......”
作为巴西郡廪生,每月不过八百文,谭盛礼想了想,缓缓将诗册放下,沿街问了好几家,价格相同,不议价,付钱后才可翻阅,这会儿书院上课,街上多是外地人,谭盛礼注意到他们或多或少捧着某位举人老爷的诗册和文章,看他两手空空,问他,“这位先生也是慕名而来的?”
他们共有五六人,穿着整齐的服饰,为首的男子冲他拱手,“不瞒先生说,我们是岭南郡书院的,听闻再有半月会有进士老爷来此授课,专程赶来......”
谭盛礼还礼,“我乃巴西郡人士,此次进城是为年后乡试。”
绵州共有六郡,巴西郡最为偏僻落后,几年间,巴西郡来城的读书人能考上举人的少之又少,听闻谭盛礼是巴西郡的,几人露出轻松色,为何轻松,或许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乡试在年后...”说到这,男子顿了顿,刚刚以为此人是哪个书院的先生慕名前来学习,既是来参加县试的,同为秀才,便不能以先生称呼了,而称兄台或阁下又似乎太过冒昧。
迟疑着不知怎么称呼,就听旁边梳着双丫髻的女孩脆声道,“旁人称我祖父谭老爷,几位哥哥也可那般称呼。”
“谭老爷...”几人愕然,“可是舒乐府谭家谭老爷?”
自从科举改革传开,各州府郡的读书人无不专心钻研算学,而舒乐府府试里,谭老爷以四十九题的成绩夺得案首让人称赞,那份考卷,他们也看过,便是现在都有几题理不清头绪,不曾想会在街上碰到这位博闻多识的谭老爷。
几人再次拱手,神色变得尤为谦卑,“晚辈眼拙,还望谭老爷见谅。”
“童言无忌,还望诸位莫当真。”谭盛礼拱手,沿街继续逛,经过书院门前也不曾停留,几人觉得奇怪,他们前两日到的绵州,进城后就去书铺买绵州书院几位先生的佳作,又熬夜背熟,今日来则是想上门拜访,看看能否取得进士老爷授课的请帖。
要知道,数量有限,送完就没了。
而这位谭老爷,似乎完全不着急。
为首的男子上前两步跟上谭盛礼,“谭老爷不想要书院的请帖?”
谭盛礼扫了眼两旁的铺子,没有回答。
来之前有点兴趣,此时半点兴趣都没了。
这时候,后边急匆匆走来几个外地人,叩响书院的门,呈上拜帖,既激动又喜悦地在那候着,见状,后边有人催男子,“又有人来了,咱们还是先拜访山长大人拿到请帖再说吧。”
男子皱了皱眉,朝谭盛礼拱手,转身先去了书院。
大丫头仰头望着谭盛礼,她虽年纪小,却也懂察言观色,“祖父,你不高兴吗?”
“不是。”谭盛礼收回视线,“有些失望罢了。”
大丫头转身,望着走远的几人,觉得祖父不是对他们失望,至于对什么失望,大丫头答不上来,“祖父,街上没有卖糖葫芦的...”来时她到处张望,不仅没看到卖糖葫芦的,连吆喝声都不曾听到。
谭盛礼笑笑,“走吧,去前边,前边有糖葫芦卖。”
大丫头买了三串糖葫芦,说给乞儿叔叔和妹妹都买一串,谭盛礼夸她做得好,带着她在街上闲逛半日,除了糖葫芦,还买了些桂花糕,二丫头长牙后闲不住,时时想抱着东西吃,糖葫芦她咬不动,桂花糕没问题,他还去布庄买了几匹布,给乞儿做身冬衣,乞儿总说不冷,日日穿秋衫不是法子......
祖孙两在街上吃了面回的,刚进门,就看谭振兴从屋子里冲出来,眼神幽怨,“父亲,你们下馆子去了?”
谭盛礼:“......”
又看大丫头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抱怨更甚,“大丫头,又缠着祖父买糖葫芦了?你知不知道绵州物价多贵,这两串糖葫芦要拿一捆柴换啊...”何况他们不曾外出砍柴,哪儿有钱买糖葫芦,大丫头骄纵,太骄纵了。
谭盛礼:“......”
谭盛礼心情不佳,再听这话,心头火气更甚。
不出意外的,这日谭振兴又挨了打,如鞭炮响的哭声响彻天际,惊得周围邻里纷纷出门张望,铁匠家门前,有老妪问,“新搬来的那户人家?”
铁匠点头。
老妪想想,“看他家像是读书人,为何会这般?”她见过那户人家的闺女,天蒙蒙亮就提着篮子去集市买菜,模样耐看,面相也好,看着就是温婉会持家的人,她还见过那户人家的儿媳妇,天天抱着木盆去小河边洗衣服,从不和人说话,静静地蹲在那,洗完了就回家,她也见过那户人家的老爷,气质出众,曾在书铺前徘徊不去,并未因铁匠不在就生出罪恶之心来。
顶好的人家,怎么会传出杀猪般的嚎哭声。
而且听声音,不像孩童。
“会不会出事了,要不要去瞧瞧?”
铁匠正琢磨,哭声突然小了,他迟疑道,“应该无事吧。”
“咱们这片多少年没人搬来了,突然搬来这么户人家,我倒是喜欢得紧。”
这片居住的多是老者,年轻人嫌这风水不好,去外边买宅子不肯回来,而她们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地不肯搬就继续住着,街坊邻里都熟得很,搬去外边闹哄哄的心里不踏实。
几年里,举家搬来这片的就那户人家而已。
“他们姓什么啊。”
“姓谭。”
“谭啊,谭是好姓啊...”老妪感慨了句,待哭声没了,杵着拐杖回家了。
而此时的谭家,谭盛礼收了木棍,平静地问谭振兴,“可知错了?”
谭振兴忙不迭点头,“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
谭振兴:“......”他都认错了还得说吗?谭振兴不认为自己错了啊,绵州物价高,勤俭节约是好事,不知父亲为何揍他,认真思索片刻,小声道,“大丫头年纪小,儿子作为父亲,不该与她斤斤计较...”
“还有呢?”
“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父亲下馆子不带我们,君子重在养性,而非满足口腹之欲...”
“还有呢。”
谭振兴懵了,还有?还有什么...
谭盛礼轻飘飘地问,“答不上来了?”
谭振兴跪地磕头,“请父亲明示。”
然后,又是两棍子,谭振兴哭得伤心欲绝,因为到最后父亲并未告诉他还有什么,这次不问清楚,下次保不齐还得犯同样的错误,回到书房,他问谭振学,谭振学在做功课,不好分心,指了指谭振业,示意谭振兴问谭振业,谭振业叹气,“大哥,你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别动不动就哭啊,外边安静,你这放声一哭,方圆两里都听到了。”
谭振兴揉了揉屁股,翻白眼,“挨打的不是你你当然这么说了,哎哟...”
谭振业;“......”
有些道理,嚼碎了说不见得有用,谭盛礼不和谭振兴言明就是给他反省的机会。
晚间,他问谭振兴想明白了,谭振兴点头。
想不明白得挨打,能想不明白吗?
“明早去街上找点活儿做吧。”检查功课时,谭盛礼把贴补家用的事说了,谭振兴又想说话,想到还在痛的屁股,硬是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好在兄弟连心,谭振学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砍柴卖行吗?”
“随你们罢。”谭盛礼没有说不行,谭振学却清楚他的意思,不赞成出城砍柴,可是从惠明村到绵州,他们是靠砍柴过来的,突然要他们找其他活儿,谭振学心里没底。
等谭盛礼回屋后,谭振学问谭振业,“三弟,你说做什么好?”
谭振兴反手指了指自己,语气哀怨,“不问我吗?”
“大哥有伤在身,不能做重活。”谭振学道。
谭振兴:“......”这话不是摆明了嫌弃他拖后腿吗,砍柴他帮不上忙,吆喝叫卖和收钱他能帮上忙啊。
“不如清晨出去看看吧。”这边离城门说远不远,出城后走两里地就有山,他更倾向于砍柴,但谭盛礼那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清晨,天不亮他们就起了,吃过早饭,谭振兴问乞儿,“乞儿要不要随哥哥们进山砍柴?”
想到那日山林谭振兴扶着腰喊痛的情形,乞儿坚决地摇头,他和谭盛礼说,“等把鸡笼搭好,我也去街上挣钱。”
“你年纪小,挣钱的事儿不着急,待会回屋练字,太阳出来了再搭鸡笼不迟。”谭盛礼睨了眼谭振兴,后者讪讪,识趣的闭上了嘴。
乞儿点头,说实话,他也没有营生的门路,他只会蹲在街边,面前放个碗问行人要钱,但他不想那么做,他道,“那等我再大点我出去找活做。”
“好。”
谭振兴撇撇嘴,想说就会花言巧语骗人,鬼才信你的话呢。
天际渐渐泛白,他们拿着绳子准备走了,谭盛礼要他们捎本书,无聊时看看,谭振兴想说不用,却看谭振学回书房拿了书出来,谭振兴做不了体力活,书就他拿着,多了本书,他嘴里又嘀嘀咕咕发了顿牢骚。
走出门,隐隐听到浓雾里有脚步声传来,厚重有力,谭振兴打了个突,“我就说这地阴嗖嗖...”话未说完,就看巷子里走出个汉子,体格壮硕,比他高出整整半头,谭振兴忙躲去谭振业身后,虚着眼睛瞄那人。
铁匠没料到出门会碰到几兄弟,拱手作揖,谭振兴看他手臂粗壮,依稀能看到肌肉跳动的纹理,心里愈发害怕,战战兢兢地拱手。
谭振业嫌丢脸,抖了抖肩膀,主动与汉子寒暄,铁匠回眸指着雾深的巷子,“我住里边。”
竟然是街坊,谭振兴更害怕了,要知道,他们买下这座宅子后,院门不曾换新,以这人的臂力,捶几下就能破门而入吧,念及此,他脸色煞白,双腿止不住的颤抖。
铁匠没有和他们多言,径直往前去了。
谭振兴双手扒着谭振业胳膊,“你看到没,你看到没...”
谭振业:“......”
走出巷子,只看那人走向铺子,谭振兴记得那是个书铺,忙推谭振业后背,“看到没,看到没,定是打家劫舍去了。”
谭振业:“......”
谁知,那人拿出钥匙,光明正大开了门,然后拿抹布开始擦拭书,谭振兴:“......”
书铺老板是他?
自觉丢了脸,谭振兴挺直脊背,佯装掩嘴打了个哈欠,“没睡醒,脑子出现幻象了,走吧,砍柴去咯。”
谭振业没说什么,只觉得那人气质与书铺格格不入,走出几步远,又回眸看,雾气笼罩,铺子里的景象却是看不清了。
到街口,往南走两条街,街上热闹许多,谭振兴深吸两口气,想说这才是人住的地方,街上人来人往,烟火气重,他们住的巷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前走了没多久就是城门,出乎意料的是,城门挤满了人,有进城的,有出城的,熙熙攘攘。
谭振兴:“......”等他们出城砍柴回来都啥时候了啊?
“还是父亲看得清楚,砍柴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其他活吧。”谭振业思索道。
照这速度,出城晚了不说,砍柴回来就更晚,乡试在即,理应以看书为重,如果天天花许多时间砍柴,温习功课的时间必然会少。
他没什么,谭振兴他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