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者的年纪,这般奉承谭盛礼难免有巴结讨好的意思,谭振业拱手问,“不知几位拜访家父所谓何事。”
落水前的父亲极喜欢应酬,喝酒吟诗乃他生平喜好,清明祭祖落水后洗心革面重塑德心便不怎么出门会友了,日日在家抄书,研究文章,眼下看几人身份不俗,谭振业不太想指路,有的事,开了先河就控制不了,直接引他们去家里,接下来拜访的人就该络绎不绝了,思及此,谭振业作揖,“家父近日沉迷研究古籍,少有空闲...”
“你是谭家小公子?”老者询问。
听闻谭家众人就小儿子还是童生,但那是被奸人蓄意构陷以致于错过了科举,要不然极有可能一门四举的,再看谭振业,老者目光明显不同了。
谭振业安之若素,“是,晚辈谭振业。”不知何时起,外人都称呼他为小公子,心里多少觉得别扭,谭家的家世,哪儿担得起别人称声公子。
“你父亲把你们教得很好。”老者上下打量着谭振业,五官还有些稚色,那双眼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道,“你父亲曾给我写过几封信,说来惭愧,书院忙碌后来竟将那事给忘了,听闻今年解元姓谭,我这才恍惚记起来。”
谭振业蹙眉,隐隐猜到了此人身份,绵州书院的山长,韩博源,记得谭振学过了府试后,父亲提过两次,说是要给谭振学找个厉害的夫子,培养他成为绵州最年轻的进士,光宗耀祖振兴谭家,但那是父亲醉酒后说的胡话,全家没人放在心上。
不成想父亲真的给韩山长写过信,他也不想想,以绵州书院的做派,山长如何看得起他们,敛去思绪,谭振业道,“山长大人事务繁忙,不记得乃理所应当,便是父亲,你若再提及他也没印象了。”
这方面,谭振业和谭振兴很像,就是心眼特别小,以前韩博源不把谭家当回事,如今谭家慢慢显贵,也不会把韩博源当回事,更别论整个绵州书院乌烟瘴气的,风气极差,多少和山长的作风有关,谭盛礼眼里揉不得沙子,必不会把韩博源视为朋友的,谭盛礼交友不看家境学识,但为人要真诚善良,像为子坚持科举的赵铁生,真心相待的县太爷,还有陈山......
人活于世,品行比什么都重要,而就目前来看,韩博源不是品行俱佳的人,看绵州书院的风气就知道了。
因此,他说话时委婉地表达了心底了鄙夷,和读书人说话,用不着言明,含沙射影刚刚好。
韩博源为师几十年,自然听得出谭振业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笑不减分毫,只是眼底蒙上了层阴翳,温声道,“时隔多年,令父没有印象乃人之常情,不知能否引我去见见?”
语气缓和,谭振业却听出较刚才略有不同,谭振业颔首,来者是客,出于礼数他没有理由拒绝,挑着桶,领着他们往巷子里走,院墙斑驳,地面坑坑洼洼的不甚平坦,韩博源身后的男子扶着他,左右望了眼起青苔的外墙,皱眉道,“谭..小公子,谭家乃帝师之后,住在这僻巷会不会太冷清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令父通儒硕学道山学海,若能入书院做老师,乃绵州读书人之福。”
“这位先生严重了,父亲常说我们几兄弟顽劣不受教,若不把我们的性子掰正怎么有资格教别人呢?”谭振业不卑不亢地回。
“小公子真是谦虚。”几个孩子已是举人,这样还算顽劣不受教,还让其他人怎么处?
谭振业笑笑,“几位先生面前,学生不敢自谦。”
大丫头和二丫头在院子里喂兔子吃草,看到陌生人,两人晶莹剔透的眼神闪了闪,转身就往屋里跑,大丫头跑得快,几步就上了台阶,二丫头走路不稳妥,身体摇摇欲坠的,怕她摔着,谭振业上前几步抱起她,“小叔抱好不好。”
“好。”二丫头趴在他肩头,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珠偷偷看后边的人。
谭振业抱着她去屋里请谭盛礼,只介绍了几人来历,半句不问书信的事。
谭盛礼不知谭辰清生平做的事,在他眼里,韩博源虽是山长,和其他上门的客人没什么不同,进堂屋后,礼貌地见礼,“见过山长大人。”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谭家人,韩博源有些怔神,深邃的眼掩在笑容后,“说起来,我与你父亲也算有些渊源,你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声伯父...”
韩博源打量着面前穿着简朴的人,试图和记忆里温文尔雅的人对上号,许是年事已高,记忆模糊许多,他竟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谭家人联系起来,谭家人讲究,吃穿用度极尽奢华,非绫罗绸缎不穿,非海珍海味不吃,非名学名书名诗不看,年轻时的他曾以为那便是书香世家的做派,极其艳羡。
此时看着面前朴素的男子,他生出诸多错觉来。
怔神间,但听谭盛礼客气道,“山长大人德高望重,学生怎敢攀亲,莫折煞了学生。”
谭家曾在绵州外的县上住过,那是谭辰清父亲谭怀善那辈的事儿了,谭怀善爱端架子,走到哪儿都以帝师后人自居,因他出手阔绰,很是结交了些狐朋狗友,直到他父亲生了场大病,手里银钱越来越少,谭家卖了仅剩的书,勉强的撑着,然而在县里,访亲探友都要花钱,待谭怀善死后,谭家拮据非常,不得不以丁忧守孝为由搬回惠明村。
在惠明村,谭怀善妹妹为了聘礼嫁给了商人,落得个凄惨下场......
回想那段时光,谭盛礼面露悲容,看在韩博源眼里以为谭盛礼在嘲讽挖苦自己,笑容僵了瞬,眸深如墨,“世侄谦虚,我若坚持,倒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了,说起来,我与令父好些年没见过了,后来我再去县上,那些人说你们已经搬走了......”
那会韩博源还是个秀才,钦佩于帝师后人的才学,有意结交,哪晓得打过几次交道后,发现谭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什么真本事,他就与其断了往来,至于他再去,是约了人踏青,无意问起谭家人,县里的人说他们回祖籍去了。
再联系,就是谭家的书信了,求他收其子为学生的书信。
他并未理会。
不成想有生之年谭家会从科举脱颖而出,且名震绵州,他不着痕迹地看着谭盛礼。
一身长衫,眉眼儒雅,举手投足散发着由内而外的贵气,和谭怀善的装腔作势不同,眼前的谭家人博物通达学富五车,巡抚大人出身文风鼎盛的江南亦对他赞赏有加,说谭盛礼若在江南,文章也算出类拔萃的,论学识,谭盛礼不在他之下,念及此,韩博源抿唇,“我与你父亲相识于微,如今看你出息,感慨尤多啊。”
论辈分,山长大人是谭盛礼的长辈。
论礼数,山长大人也是谭盛礼的长辈,然而谭盛礼只论礼数,不论辈分,内里多少有点不满。
谭振业站在边上,时不时给他们添茶,并不答话。
韩博源此来是请谭盛礼去绵州书院做老师的,整个绵州,属绵州书院最好,年年有无数的人踏破门槛往里挤都挤不进去,能做绵州书院的老师,更是无上的荣耀,韩博源认为自己此番前来必定能请动这位极富盛名的谭老爷,成就他敬贤惜贤的美名,哪晓得谭盛礼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孩子尚且不成器,没有脸面教书育人。
韩博源脸上挂不住,耐着性子多番相劝,谭盛礼直言,“学生态度坚决,还望山长大人成全。”
话到这个份上,韩博源不好再说什么,然而常年的慈祥有裂缝的趋势,最后,强颜欢笑地留下句‘这点倒是和令父很像,是我打扰了’。
谭怀善没有功名,但念其乃帝师后人,好几所书院有意请其坐馆授课,奈何谭怀善清高,以‘才疏学浅,何足以教天下士’为由拒绝了,和谭盛礼拒绝他的理由差不多,但韩博源心里明白,两者明显有差别的,谭怀善好面子,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不配,谭盛礼则明显瞧不起。
瞧不起他韩博源?还是瞧不起绵州书院?
走出谭家院门,韩博源脸上的笑消贻殆尽,后边的人了解他,道,“都说这位谭老爷宽厚随和,此番来看,名不符实啊。”
绵州书院选师极其严格,肯破格邀请谭盛礼,多是看城里读书人拥护他,谁知人家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
“山长大人,既是这样,咱们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谭振兴他们挑着水桶回来时,恰好看到他们从巷子里出来,看他们年长,三人拱手见礼,得来的却是人家微微不屑的嘴脸,谭振兴喜怒形于色,面上顿时有些不快,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看了会,嘴巴歪了歪,到底没有说些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等进了巷子,他就憋不住了,“看到没看到没,不知哪家的亲戚,眼睛长在头顶去了,要不是看他们年纪大,真想摆臭脸给他们看。”
谭振学抵了抵他胳膊,示意他小点声,回眸望去,看不见几人身影,但应该没有走远,“大哥,你是不是皮又痒了啊?”
“我虽是倒数,怎么也算个举人了,出于礼数给他们见礼,不回应就算了,前边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鼻孔还动了动,别以为没声音我就听不到,他在冷哼呢。”
谭振学:“......”
而走出去几步远的韩博源:“......”这才是谭家人的做派,明面上彬彬有礼,暗地就道人长短。
谭盛礼,藏得更深罢了。
本觉得吃了闭门羹满脸不快的他郁气消散不少,和身后的人道,“咱们明日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这本会是我错别字最少的,毕竟章章都修,结果我好像错了哈哈哈感谢在2019-12-20 23:58:33~2019-12-21 22: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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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只要谭家骨子里的爱慕虚荣没变,他就有法子让谭盛礼进绵州书院。
他招手, 和身后的人小声嘀咕几句, 叮嘱道, “安排好了。”
“是。”
谭家人行事讲究, 谭盛礼拒绝应该是认为自己没给足他面子,谭家好面子, 他就给足他面子......
谭振兴要知道自己的抱怨让韩博源会错了意非跺地三尺不可, 他没见过绵州书院的山长,根本不知在巷子口碰到的是何人,到家后亦不敢提及,害怕谭盛礼问他不小心把发牢骚的事儿说漏了嘴, 经过踹门那件事后, 谭振兴就更怕谭盛礼了, 口风再紧禁不住谭盛礼问。
因此, 到家后, 他先去书房, 看谭振业在练字, 不由得松了口气,井边不见人, 他以为谭振业出事了呢。
谭振业笔直地坐在桌边, 心无旁骛地在练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谭振业狠抓练字,不练其他字迹, 就请谭盛礼写了字帖他临摹,天天练,别说,真被他临摹得七八分像了,笔顺笔画没有问题,就神韵还差了点,字如其人,谭盛礼的字像他这个人,颜筋柳骨,笔底春风,有大儒气,而谭振业顿笔锋利,笔试刚健,看字就觉得不好惹,谭振兴凑过去,低低问他,“肚子好点了没?”
“好多了。”
“那就好。”谭振兴望向窗外,谭振学拿着文章去了上房,他回到位置,准备看书,突然,谭振业抬起头来,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刚刚绵州书院的山长大人来请父亲去书院教书。”
“绵州书院?”谭振兴愣了愣,心头大喜,“真的吗?父亲怎么说?”
“父亲拒绝了。”谭振业神色淡然,似乎没把绵州书院当回事,谭振兴却颇为震惊,“拒绝,为什么啊?”
绵州书院乃西南最有名的书院,据说今年乡试,绵州书院有五人中举,五人啊,多少郡连四个人都不到,绵州书院抵过人家整个郡,可见学生底子好,谭盛礼如果去绵州书院坐馆,锦上添花,下次乡试,绵州书院定能轰动西南,声名远扬,谭家名声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多好的事,谭盛礼怎么就给拒绝了呢?
哪怕他不喜热闹,念在束脩的份上也该考虑考虑啊。
绵州书院的束脩丰厚,书院老师没有人是穷人,谭盛礼去了,谭家何愁没有钱花,哪儿还用得着他们辛苦挑水卖。
想到这,谭振兴骤然想起巷子口看到的人,他问谭振业,“山长大人长什么样子?”
“头发半白,精神矍铄,穿着身暗紫色的衣服。”谭振业拿起写好的字,吹干墨迹,放到旁边,继续写下一篇,刚将纸展开铺平,就听谭振兴惊呼,“竟是他们。”
难怪不给他好眼色,约莫被父亲拒绝面上无光而迁怒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若他知道对方身份,必会更恭敬些,也不会抱怨,他小心翼翼望了眼窗外,确认无人后,哑着声问,“父亲为什么不答应啊?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他现在不也在做吗?”谭盛礼日日帮读书人看文章,接受山长邀请也没什么变化,顶多看文章的地点变了而已,可是有钱收啊。
谭振业低着头,高鼻红唇,甚是专心,好像没听到他的话,鼻尖继续在纸上游走,苍劲有力,气势恢宏,谭振兴不敢打扰他,静静坐好,偏头看向角落里的书箱,那有四个箱子,是他们装书用的,突然,谭振兴灵机一动,“你说我毛遂自荐怎么样?”
谭盛礼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劝不管用,既然这样,不若他去,木兰替父从军,他为父入师,都是孝顺的典范,多值得人称道啊,再者,他很乐意去绵州书院做老师,倒数第一的成绩虽不好看,没关系,束脩少点啊,他这人很好说话,不会纠结钱财多和少的。
笔落纸的沙沙声戛然而止,谭振业轻问,“大哥想去?”
谭振兴故作怅然,“也不算想,为了贴补家用而已。”他虚着眼,试探谭振业口风,“你说我去怎么样?”
“做学生交不起束脩,做老师才学又还差点。”要知道,举人老爷也分高低,像谭盛礼是今年的案首才学最高,谭振兴最末,和秀才差不了多少,谭振兴要去绵州书院,做学生能分到最好的夫子,而做夫子,恐怕收不到学生。
谭振兴:“......”这话是不是太伤人了,他再差也是举人,多少人寒窗苦读十余载连个秀才都不是,和他们比起来,他算很好了。
有意为自己正名,却听谭振业道,“我看那位山长大人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再遇到,大哥多留个心眼吧。”
和谭盛礼相处久了,谁和善谁伪善不难分别,韩博源瞧着平易近人,却不是好相处的,从谭盛礼拒绝他后的反应就看得出来,就谭振兴这凡事只图嘴快嘴爽的性子,不收敛些,容易惹出祸事来,韩博源门生无数,在他面前,谨慎不会吃亏的。
谭振兴不明白,“我留个心眼作甚,家里有父亲,凡事有父亲拿主意,我日后看着他就跑,绝不多说。”与人打交道,他自认不如谭盛礼和谭振业,再遇到山长大人,他撒腿就跑,不正面接触就不会出错,不出错就不会挨打,“你说我想的怎么样?”
“高瞻远瞩。”谭振业佩服。
“嘻嘻嘻...”谭振兴得意地挺了挺胸脯。
教书之事,谭盛礼不曾放在心上,关于山长亲自上门邀请,谭盛礼亦没有多说,把看过的文章交给谭振学,要他明天还给人家,进城赶考的读书人多数已经回家,留在城里的要么是已经中举的,要么是另有所图的,谭盛礼提醒他们在外谨言慎行,三人行必有我师,已是举人的他们,言行举止都会成为别人学习的典范。
听到这话,谭振兴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来来回回整理衣冠,比进宫面圣的官员还隆重。
装模作样的行径让谭盛礼不忍直视,岔开问题,问起谭生隐回家的事宜来,中举的喜报已经传回郡城,速度快的话报喜的官差已经到惠明村了,学有所成,谭生隐务必是要回家祭祖的,谭盛礼让他回家多住段时间,陪陪父母爹娘,下次出门再回家,不知几年后了。
谭生隐想想也是,“鹿鸣宴后,我和巴西郡的人同路吧,辰清叔可想回村瞧瞧?”
惠明村的学堂建好了,就建在山脚,赵铁生收了十五个学生,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束脩很少,很得村民们敬重。
而且赵铁生不同其他私塾夫子,入学他先教规矩礼数,尊师重道者,品行不会差。
“你佩玉姐的亲事在即,我走不开。”谭盛礼道。
谭佩玉的亲事在八月,谭盛礼自是要看着她出嫁的,还有嫁妆,等木头晒干,该请人打家具了,谭盛礼哪儿敢离开太久,谭振兴他们不得把屋顶掀了啊,这件事,谭盛礼不曾想过,他和赵铁生说过,有生之年,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回惠明村看看。
不是现在。
子孙不肖,哪儿都去不了。
许是聊到惠明村,谭盛礼竟梦到了半山腰的宅子,云雾萦绕的青砖灰瓦,隐有稚嫩的读书声响起,声音清脆,仿佛山间清泉,沁人心脾,待要细听,倏然杂闹声强势灌入耳尖,他眉头微皱,睁开了眼。
咚咚咚的敲门声如闷雷,他套上衣衫,推开窗户望去。
谭佩玉系着围裙去开门,竟是群穿着绣牡丹花长衫的读书人,人人手里捧着书,恭恭敬敬的站成四排,冲窗户边的谭盛礼拱手,“见过谭老爷,听闻谭老爷研读经史,学生们钦佩已久,今日特来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