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话,男子沉默地低下头,接过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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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
见状, 谭盛礼邀请县令进屋说话,对付地痞无赖, 收监不是最好的法子,需引导他们向善,孝顺父母, 友爱邻里, 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幼吾幼, 以及人之幼, 加以感化,老弱妇孺得以好好生活, 这才是百姓真正的父母官, 县令请教他具体怎么做。
望着外边偷偷打量老板娘的男子, 他道,“约以刑罚, 教以仁德, 久之必达。”
县令受教, “不知能否和本官细说。”
谭盛礼拱手,为他倒茶,慢慢说起来。
半个时辰后,县令深表佩服, 不愧是帝师后人,所看所见乃他所不及也,他道, “本官尽力而为。”
县令叫着衙役他们走了,顺便带走了那名男子,被束缚双手离开时,男子不如最初闹腾,安安静静地扫了眼白发苍苍的父母,沉默地被衙役推着往前走。
他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泼妇,自幼最疼小儿,时间长了就无法无天,没少调.戏村里寡妇或年轻媳妇,有那碍于颜面的不好说,豁出脸面不要的又惹不起这家,因此,这家人甚是嚣张,名声恶臭,以致于现在都不肯有姑娘嫁给他,洪氏回村,亲戚好友嫌她父亲坐监,避之不及,从不与其往来,孤苦无依的,可不被男子盯上了?
县令与他男子爹娘道,“养儿不易,你能纵容他半辈子,可想过他下半辈子怎么自处啊,人活于世,不与人为善,到处树敌,他日遇到麻烦,邻里亲戚谁敢帮忙?”说着,他看向个子不及他腰高的小男孩,“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今日造的孽,难保他日不会双倍奉还,何苦呢?”
这话是谭盛礼教他说的,细细想想不无道理。
语毕,县令扬手,往前走了。留下男子爹娘愣在原地,身后还站着两人其他子女,闻言,俱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人散了,院子里清静下来,谭振业装马车准备离开了,洪氏站在边上,有话想说的模样,谭振业心里明了,“不用感激,父亲和县令大人知会过了,日后必不敢有人找你们麻烦。”
洪氏屈膝,“谢恩人搭救。”
“不用。”谭振业歪头,看向门边站着的小男孩,他手里抱着不知从哪儿找的木棍,紧紧抱着,谭振业道,“望儿,外边风大,扶你娘进屋吧。”
望儿抬脚跑出来,伸手扶洪氏起身,谭振业与他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你把木棍放于床边,他日你外祖回来,看到这木棍定会高兴的。”
望儿不懂其含义,老老实实的点头,“以后还能见到你们吗?”
“有缘会碰到的。”谭振业想起昨夜望儿的神色,他还想说点什么,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末了,只道,“望儿,和你娘好好在客栈里等你外祖。”
“好。”
离开客栈时已是午后了,走出去老远,乞儿撩起车帘回望,烟雾缭绕中,只模糊看得见客栈的影子,以及路旁站着的母子两,他问谭盛礼,“谭老爷和县令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话是真的,能不能做到我也没底。”
乞儿放下车帘,“谭老爷能做到的。”
教化百姓不是件容易的事,到府城后,他们住的以前那间客栈,客栈新请了个掌柜,看到谭盛礼,以为眼睛花了,揉了揉眼,“谭老爷,是你吗?”
他以前是街上的摊贩,看到过谭盛礼开导落榜的读书人,谭盛礼离开府城后,好多人摇头叹息,恨不能再看到那样高风亮节的人了,没想到时隔两年,他又看到了,他急急迎出门,见他身边跟着的少年和往回的不同,规规矩矩拱手作揖,“这位是小公子吧。”
据说谭家小公子因受人迫害,错过当年县试,后来再考,得了桐梓县案首。
谭振业拱手,掌柜欣喜若狂,忙去后院唤老板。
托谭盛礼的福,客栈已经是府城最有名的客栈了,尽管生意好,老板却不曾抬价,说名声因谭盛礼而起,不能败在他手里,老板非但没变得市侩,反而更谨言慎行了。
谭盛礼回舒乐府的消息传开,人们再次领着孩子慕名而来,谭振业日日出城砍柴,天气冷了,山里风大霜重,与他同行的还有好些少年和孩子,都是读书人打扮,谭振业绷着脸,神色晦暗,“你们为何跟着我?”
自昨日起,他身边就跟着人,腰间系着绳子,手里拿着刀,他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他速度快,劈断柴抱起走人,他们忙收起刀跟上,行径怪异,要不是看他们是读书人,谭振业只怕没这个耐心问。
“我们想成材,夫子说谭家几位公子能考上举人,靠的是勤奋,勤奋砍柴..”
谭振业:“......”
“哪个夫子与你们说的?砍柴就能考上举人的话,科举状元就该出身樵夫,你们有听说樵夫考上状元的吗?”谭振业放下柴,好以整暇的望着众人,众人面面相觑,诚实道,“闻所未闻。”
谭振业好笑,“所以啊,夫子骗你们的。要想中举,靠的是发愤图强,勤学苦读。”
丢下这话,谭振业往山里走,少年和孩子们愣了愣,随即又抬脚跟上,谭振业回眸,“在山里耗时学业就荒废了,你们父母不训斥你们吗?”
“父亲赞成夫子的话。”
谭振业:“......”为师不正,祸害的是天底下读书人。
“他被夫子蒙蔽了。”谭振业道。
而少年和孩子们仍坚持,“夫子说谭老爷如圣贤转世,不会骗人的。”
谭振业:“......”
于是,连续几天,他身后总有群人跟着,他进城卖柴,他们就抱着柴各自散了,散去时还与谭振业拱手道别,谭振业撇撇嘴,只觉得迂腐透顶了,回客栈和谭盛礼聊起此事,“大哥他们中举,外人只看到他们外出砍柴,不曾看到他们读书写功课,会不会为府城读书人做了不好的表率?”
人性贪婪自私,效仿他们是为自己私利,如果他日发现学业荒废,离科举目标越来越远,定会反过来指责他们害人,攒好名声很难,败坏名声则容易得多。
谭盛礼不曾想到会发生这事,他问谭振业,“你知道为父让你们砍柴所为何意吗?”
谭振业面露沉吟,贴补家用是很小部分原因,更多是让他们懂生活不易吧,人在艰难困苦中最能看清自己的**,百姓种地渴望丰收,乞丐行乞渴望吃饱穿暖,学子寒窗苦读渴望高中,他们不曾吃过苦,整日游手好闲碌碌无为,不曾想过自己到底要什么。
整个谭家,唯有谭佩玉和谭振学是明白的,谭佩玉求的是家人平安弟弟出息,谭振学求的是读书走科举振兴家业,而他呢......
谭振业低头,“还请父亲赐教。”
“惩罚之余,望你们身体康健,文人体弱,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诸多人途中感染风寒丧了命,为父亦有此担忧。”
谭振业震惊,不曾想还包涵着父亲的期许,他又想起谭盛礼不辞辛苦日日来县衙监牢给他讲课之事,他羞愧地低下头,有的事,他终究是让父亲失望的罢,“父亲...”
“振业,你对父亲是不是很失望?”这句话,在客栈那晚他就想问了,他和谭辰清两人于谭振业而言都是失望的罢,望儿在男子的勒索压迫中性格温和又暴戾,看到望儿,他不禁想,当时街上,谭振业是抱着什么心情冲向刘明章的。
谭家人懦弱,没有人撑得起门户,谭佩玉被休,也是他自作主张。
再想想,谭振业是失望的。
谭振业心里闷闷胀胀的,喉咙像被大石堵住,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如实道,“失望过,但也真正臣服于父亲为人。”
幼时读书,听父亲长篇大论,将振兴家业托付于他们,那时的谭振业斗志昂扬,如谭振学那般刻苦,慢慢的,他发现父亲并不如想象中的正直伟岸,他冠冕堂皇,歪理邪说,明面上教育他们好好读书,自己却格外懒惰,为人父母理应以身作则,而他并非如此...机缘巧合下,他发现父亲不为人知的那面,经常躲在祠堂吃独食...
那天,他在祠堂外站了许久,听父亲痛哭流涕埋怨祖宗不公,既给了谭家三个儿子,如何不多给些银钱,骂骂咧咧的,完全不像他认识的父亲。
后来他发现,他的父亲满嘴谎言,口蜜腹剑,与谭家祖宗相去甚远...失望了吧,他才做出后边那些事来.....
直到父亲落水,醒来后完全变了个人,说实话,他觉得陌生,偷偷观察过谭盛礼好多次,他改正了陋习,品德高尚,和记忆里的父亲不同了,他想,或许是祖宗显灵将为帝师最重要的品行给了他。
“父亲...”
谭盛礼道,“为人父,所盼不过子孙出息,而出息二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父只盼你立身于世,无愧于心。”
谭振业拱手,“是。”
至于城里读书人跟着谭振业砍柴之事,翌日,谭盛礼和上门拜访的人解释清楚缘由,以免众人想岔了,走科举除了多读书没有捷径可走,其他消遣,都是为更专注更坚定目标在打基础。
听了谭盛礼的话,谭振业身后的人非但没减少,反倒更多了,约莫为了更靠近谭家公子的生活,他们不带刀了,学谭振业抬脚踹劈,然后,整个山林都充斥着尖锐的惊叫呐喊,以及脚疼得哭泣的声音,哭声此起彼伏,和谭振兴能较高下。
许是哭声和谭振兴很像,谭振业待他们亲近不少。
年前,谭盛礼回了趟桐梓县,去监牢探望猎户,光线昏暗的牢房,猎户从最里的牢房搬了出来,经他提议,张县令时不时会给囚犯们找点活做,修桌椅板凳之类的,除此外,张县令还会抽空来陪他们聊天,监牢里的人都不是死囚犯,教化他们,以免日后出去再祸害人。
时间长了,张县令生出几分自豪来,他派人去村里走访过,出狱后的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踏实得很。
今年来,犯事的少了很多。
好友归来,张县令喜不自胜,他这官当年算是捐来的,升是升不上去的,但随着谭家父子中举的消息传回来,他也算功德圆满,没人敢质疑他的功名。
谭盛礼见到猎户,他人与老板娘形容的完全不同,要瘦很多,头发也白了,谭盛礼道,“老板娘和望儿在村外的官道旁修了间客栈等着你回去,你好好保重,等你出狱,她们会来接你的。”
老板娘天天算着日子,连望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猎户坐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缩成团,“她们..她们过得怎么样?”坐监的许多年里,他无数次的回想那日公堂上县令大人问他认不认罪,他不认罪不认错...女儿被人欺负,做父亲的若视若无睹,和畜生有什么分别,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是天道不公,他女儿被人虐.打,做父亲的为其出头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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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可自从他出事, 村里亲戚好友谈虎色变,躲得远远的,夜深人静时,他又不禁想, 女儿在村里没有依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他不在身边, 再也没人能护她周全了,想到这些,他又后悔当日行事太过冲动,没有为女儿将来考虑, 两种情绪交织,他像在迷雾中走失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满是怔然。
“谭老爷若是我会如何?”怔怔地问出这话, 他抿着唇苦涩地笑了,“谭老爷乃文人儒士,如何会与人动武,是我冒昧了。”
语声落下,但听谭盛礼低声道, “我不会与他计较, 子女过得不好, 父母亦会心存愧疚,而愧疚会滋生更多情绪,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委曲求全既往不咎, 我虽饱读诗书,却不知怎么做个好父亲,换了我,大抵是领了女儿归家,忘却过往,重新过日子。”
猎户眼底闪过狐疑,“重新过日子?”回想自己在监牢的几年,他不是没幻想过自己当时手下留情,兀自领女儿家去,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谭老爷,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错。”谭盛礼掷地有声的告诉他,“错的是打人的人,而你只是出于爱女发泄心中的愤怒而已...”虽然谭盛礼不认同他的做法,然而他毕竟不是猎户,无法想象猎户那时滔天的愤懑,猎户没错,错的是伤害他们的人。
“谭老爷...”猎户难以置信地看着谭盛礼,“我坐监已有六年多了,事情发生到现在,人人都骂我凶残,断人命根如挖人祖坟,然而从没人和我说这样的话...”还是以这样温和温暖的方式告诉他,他没错,或许只是他用错了法子。
他埋下头,低低呜咽起来,谭盛礼拍拍他的肩,“熬过去就好了,她们在客栈等着你,望儿还为你准备了礼物,他很崇拜你。”
每个为女儿挺身而出的父亲都值得人敬重。
他走出牢房,又与其他人谈天聊心,多是因发生口角而冲动伤人的,谭盛礼让他们遇到事别急躁,多想想家里人,自己坐监,留下父母妻儿怎么办,人活于世,赡养父母抚养子女是重任,多为他们想想,能减少很多矛盾冲突。
离开监牢已经是傍晚了,张县令邀请他去府里做客,顺便考察考察孙子功课,儿子听闻谭盛礼回县里,火急火燎地带着孙子赶来,就为让谭盛礼点拨几句,以往自己和谭家人交好,笃定谭家人趋炎附势抱自己大腿,如今恨不得自己时常和谭盛礼书信往来,问些科举类的问题也好。
“我照你的吩咐,天天差衙役去街上转悠,碰到地痞无赖欺负人就出手帮忙,慢慢的,街上风气好了不少。”公务上的事他不好请教谭盛礼,但谭盛礼若有好的提议,他作为父母官,为了百姓安稳义不容辞,“咱们桐梓县穷,衙役补贴少,我吩咐他们外出巡逻,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告诉他们是你的意思,倒是心甘情愿的去了。”
张县令没有嫉妒的意思,纯粹钦佩谭盛礼品行,高洁名士,忍不住的让人趋之若鹜,他带谭盛礼沿着街道逛了几圈,有认识谭盛礼的,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其中有对老夫妻,他们真诚的感激谭盛礼和张县令,两人的儿子挑着担子去村里卖货,留下他们摆摊,常常有地痞来找茬,自从衙役在街上出没,那些人收敛了很多。
他们劝谭盛礼,“你出门在外小心点,我怕他们对你不利。”
“无碍的。”
当晚,谭盛礼歇在张府,翌日,带着乞儿回府城时,马车在城门外被几个穿破烂衣服的地痞拦住,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指甲剔着牙,看模样就不是好惹的模样,谭盛礼是随商户进货的马车回府城,见状,他撩起车帘下地,朝众人拱手,“见过诸位。”
几人是来收拾教训谭盛礼多管闲事的,他们是县里出了名的地痞,靠敲诈勒索过日子,以前不告到县衙张县令不管,而如今,张县令听从谭盛礼的意思竟然遣衙役巡逻,慢慢的,摊贩和商户知道有衙门撑腰,越来越不怕他们了,甚至扯着嗓门吆喝故意引衙役来,以往他们是霸主,无人敢招惹,眼下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念及此,最中央的彪形大汉问,“你就是谭盛礼?”
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竟敢惹他们,活腻了啊,他抖了抖宽厚的肩,斜嘴露出阴狠凶悍的表情,谭盛礼再次拱手,“是。”
乞儿坐在车上,为此很是担忧,谭盛礼是受张县令邀请回县里的,谭振业在客栈温习功课并没跟上,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赶车商人的肩膀,示意他掉头回去搬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