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坐着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谭振兴坐在中央,春风得意,谭振学和谭生隐则坐在旁边圆桌看书,乞儿夹在两人中间,时不时的朝谭振兴投去无奈的目光,众人高谈阔论,除了聊诗词文章,还问谭振兴他们平时怎么学习的,谭振兴张嘴就来,从惠明村砍柴,绵州挑水,平州打土匪...没有和学习有关的任何事儿。
就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比说书人还富有情感,乞儿问,“谭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谭振学想说不知,无意间抬头看到门口的身影,起身问候,“父亲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极容易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然而旁边霎时安静下来,谭振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高亢的声音瞬间沉淀下去,悻悻道,“父亲...”
谭盛礼没听清,望向桌上的纸,问谭振学,“今日功课写得怎么样了?”
谭振学道,“在写。”
谭盛礼歪头,看向被簇拥在正中央的谭振兴,后者心咚咚直跳,语气磕巴起来,“没...没来得及呢。”
谭盛礼出门前留了功课,最初他们打算考试完就回来做,后来去了码头,奈何楼里的读书人找去码头,死缠着要请教他学问,秉着乐于助人的态度,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知他们不满足,又问自己平时怎么做学问的,做学问不难,难的是身体康健,唯有身体康健做学问才不会觉得累。
于是他就大公无私的分享秘诀了,还是得劳作,在惠明村时,不砍柴不挑水,早晚读书,结果什么都读不懂,后来砍柴挑水,神思清明,读书反倒轻松容易了。
谭振兴观察着谭盛礼神色,惴惴不安地朝众人拱手,“我还有功课要做,来日再说罢。”
“去罢去罢。”
谭盛礼回来,他们也不好久留,起身和谭盛礼告辞,循规蹈矩和刚刚判若两人,乞儿觉得神奇,待人离去后说,“谭老爷,他们害怕你。”
在谭振兴面前,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到了谭盛礼跟前,人人变得沉默寡言,不敢贸然出声,谭振兴也发现了,不以为然,“父亲学问广博如天下大儒,他们态度自是要谦卑慎重些。”
乞儿认为不是这个原因,那些人看谭盛礼的眼神带着敬畏,敬畏之余又有忐忑,像极了学生们做错事后在夫子面前的表现,但要问他们做错什么,乞儿却是不知,谭盛礼没有多言,“写功课吧。”
只字不提明算考试结果的事儿。
谭振兴张了张嘴,多次想主动说,又怕被认为骄傲,忍着没说,还有三场考试,等考试完再说罢,假如这场考得好,明天那场表现不佳,岂不被说是骄兵必败?想到众人轻视嘲笑的眼神,谭振兴打起精神,再不敢为这场考试考得好而沾沾自喜,而是更谦虚的准备明日考试。
第二场是诗文,主考官不再是骑射课的先生,而是个身形矮小,体态偏胖的老头子,经过谭振兴身边时没有驻足,径直去了别处。
诗文的题有点难,提笔时谭振兴以为自己能凭这场考试扬名立万,哪晓得他想多了,他还没写好呢就有人交卷了,且还不是三五人,谭振兴低头看自己写在黄纸的诗,心里不太好受,在绵州时,少有人能在诗文上超过他,这场考试他是很有信心的,谁知人外有人,他厉害,别人比他更厉害。
谭振学位置离谭振兴很远,他做事认真,不怎么关注周围情形,但交卷时考生要扯着嗓门喊人,时不时就有喊交卷的,思路被打断,他诗文不太流畅,搁下笔,按谭盛礼教的办法深呼吸,待心里的急躁散去,再打磨写好的诗文。
这场提前交卷的人多,谭振学到弄堂等候时,面前走过几拨读书人,聊到自己做的诗,有人自信有人自卑,谭振学听了几句,诗文水平参差不齐,但确实有好诗。
京城文风鼎盛,文人不是浪得虚名,难怪进京后其他读书人只温习功课父亲仍日日给他们布置新的功课,在这些人面前,他们真的还要很努力才行。
等了没多久,谭生隐来了,“振兴哥没出来?”
“没呢。”
约好了交卷后在弄堂等,谭振兴不会先离开的,只能是还在考棚没出来,谭生隐望了眼远处人走了不少的考棚,“振学哥考得怎么样?”
“不好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他无法估算自己考得好还是不好,问谭生隐,“你呢?”
“不太好。”前两题还行,听到周围人喊交卷心就乱了,诗文连平时功课的水平都达不到,“愧对辰清叔教诲。”
写文章作诗靠的是心,心都乱了,哪能好呢。
谭振学安慰他,“无事,调整好心态,以后就好了。”他心也慌了瞬,记起父亲和他说的办法,试了试,效果不错,他教谭生隐下次遇到类似的事儿怎么处理,“深呼吸,然后背书,如果背不出来就想其他...”
以前院试屡考不中,他以为受了诅咒,又或学艺不精的缘故,后来父亲告诉他是紧张所致,承载了家人太多希望,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以致于急躁焦虑,“生隐弟,咱们还年轻,失败两次也没什么不好。”父亲说谭家有他,自己无须将失败得失看得太重,年轻人经历挫折是好事,总好过上了年纪再栽个跟头爬不起来......
谭家祖上便是如此,祖宗在世,谭家子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祖宗过世,他们没了庇佑,又禁不住诱惑,很快就把家业给败了。
“嗯,我记住了。”
又等了会儿,谭振兴姗姗来迟,周围没人,他大大咧咧道,“这次的题也太难了吧。”
谭振学:“......”
“不过难不倒我。”
谭振学问他答得怎么样,谭振兴嘿嘿笑了,搂过谭振学胳膊,把他写的诗读了出来,谭振学诧异如遭雷劈,看向同样神色僵硬嘴角抽搐的谭生隐,两人语噎。
为彰显自己的才华,谭振兴每道题写了五首诗,五首诗,难怪谭振兴交卷得晚......
“他们先交卷又怎样,多少是私下备好精雕细琢过的啊,我不同,我有临场发挥的诗,嘻嘻嘻......”
谭振学和谭生隐:“......”
谭振兴的诗文在众多诗文里排名情况他们不知,但以数量来算,谭振兴是赢了的,谭振学无奈,“你写五首作甚?”
“题目只说作诗,又没说只能写一首,我写五首怎么了,五首不同的诗,胜算更大啊。”谭振兴也是无意间想到这个法子的,喜出望外道,“走吧,咱们不去码头了,回家看书,我想过了,明天策论我写两篇文章。”
谭振学:“......”
诗文不像明算片刻就能出成绩,到傍晚时分,国子监考试的成绩才公布出来,如谭振兴所料,他凭借每题五首诗赚足了眼球,人们聊的不是谁的诗好,而是他在短短时间里,同样的题目写了五首诗,奇人啊!
纵观古今,没人会在考卷上以同一题做五首诗,谭振兴好功名的心不要太明显!
无论如何,谭家凭借这两场考试名声大震,哪怕夜色降临,谭振兴房间里仍挤满了人。
多是年岁和谭振兴差不多的,围坐在桌边,和谭振兴聊韵律,谭盛礼在隔壁,谭振兴不敢太得意,边写功课边和他们聊天,多是听,很少说。
到半夜,众人才悉数散去,谭振兴竖着耳朵听了眼隔壁动静,哑声问,“父亲睡下没?”
莫名地,回想这两日表现,隐隐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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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夜深人静, 外边偶有几声细碎的脚步,间或有低低的诵读, 谭振兴心里没底,猫着腰,蹑手蹑脚的拉开房门出去,未抬头, 就感觉门外罩过来片阴影, 入眼是黑色鞋面, 往上是月白色的长衫。
谭振兴:“......”
“父亲...”他颤巍巍的抬眸,迎上谭盛礼波澜不惊的眼眸, 强颜欢笑地解释, “我...我开门透透风。”
走廊亮着灯, 照得谭盛礼脸色温柔, 谭振兴愈发不得劲, 慢慢直起身, 干巴巴地说起读书人找他的缘由, 自己以每题五首诗惊艳国子监, 他们来问自己取经的,总不好端着架子拒人于门外, 他絮絮叨叨解释了很多, 谭盛礼喜怒不露分毫, 最末,谭振兴自己怕了,主动面墙而跪, 认错道,“父亲,我错了。”
“明天还有考试,早点休息吧。”半晌,谭盛礼提醒。
他没有动怒,亦不曾呵斥谭振兴说他不对,而是担心他们晚睡影响明日考试,谭振兴感动至极,泫然欲泣地喊,“父亲。”
世上唯有父亲好,谭振兴呜呜呜啜泣了两声,但听谭盛礼道,“什么事考试结束再说。”
谭振兴:“......”
哭声戛然而止,谭振兴身形颤了颤,再也哭不出来了,谭盛礼没再说什么,翻了翻他们的功课,谭振兴字迹略微浮躁,谭振学和谭生隐同以往没差别,他和谭振兴说,“平心静气,遇事多思多想,不管做什么,做好就行。”要和人聊天就尽兴的聊,别三心二意做其他。
哪晓得谭振兴会错了意,以为谭盛礼嫌他五首诗不够出彩,数量虽然赢过所有人,但文采方面输了,他咬牙,“是。”
于是,素来不屑回顾以前所做文章的他通宵翻阅自己写的文章,记住被谭盛礼称赞过的句子,准备明日大放异彩。
没错,策论考试,谭振兴足足写了三篇文章,立意不同,风格迥异的三篇文章,就这样他还不是最后交卷的,谭振兴也是奇了怪了,“来年会试考生水平差得也太多了吧。”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的谭振学:“......”
不好意思告诉谭振兴,众多读书人效仿他出名的方式,就策论题洋洋洒洒写了两篇文章,真不知那些人脑子里想什么,他问谭振兴,“你写了两篇文章?”
要不然以谭振兴的速度不会拖到现在。
“嘻嘻嘻...”谭振兴意味深长的掩嘴,凑到谭振学耳朵边,竖起三根手指头,得意道,“两篇怎么够,我写了三篇。”
谭振学:“......”怕不是要累死阅卷先生哦,哪怕是亲兄弟,谭振学到现在都猜不透谭振兴脑子里想的是些啥,三篇策论,亏谭振兴想得出来,他深深吐出口浊气,扶额,“走吧,去码头扛麻袋。”
直接回大学,恐怕又会引起轰动,他想耳根子清净清净。
码头的人都对他们很熟了,前天看很多读书人来找三兄弟,知道他们是帝师后人,待他们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便是共同竞争的杂工都让着他们,弄得他们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是读书人,肯放下身段和我们扛麻袋多难得啊,以前不知道你们是帝师后人,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啊.....”这话他们听很多杂工摊贩和百姓说过,说实话,听到他们这么说,谭振兴他们很有感触,无论做什么事,更能引起相同经历的人的共鸣,故而,杂工们不会算账,他们都会帮忙。
结账时,他们沿着队伍挨个帮他们算工钱,要他们好好记住,谭振学心细,还教他们怎么算,算学说难不难,找到窍门,谁都能做账房先生。
有感兴趣的杂工细心听,边听边算,完了问谭振学对不对。
“对的。”
杂工惊喜,“真的吗,我也能算数了?”说话的汉子就是那天的壮汉,他天天在码头扛麻袋,从早上待到晚上,挣的钱多,但也是真辛苦,要不是委实无聊,也不会学算数。
谭振学鼓励他,“算学不难,熟能生巧,很容易就掌握了。”
其他杂工看壮汉有进步,也稀罕得很,包括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感兴趣得很,“振学公子,你看我这个岁数还能学吗?”
他已经七十多了,家里四世同堂,外人都劝他在家待着颐养天年,他闲不住,不找点事做浑身难受,他觉得到他这个岁数还能活在世上,没准就是天天干活的缘故,说话时,他拽了拽身上褶皱的衣衫,顺了顺风吹乱的发髻,极力挺直佝偻的背,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矍铄。
谭振学拱手,微微一笑,“能的。”
“不拿算盘也能?”
各大私塾都有教算数,但夫子要求得背着算盘去,说拨算盘是算学的基础,算盘都不会拨算学肯定学不好,老者说给谭振学听,谭振学道,“夫子的话不无道理,但平时要扛麻袋,拿算盘不方便,不过算工钱不难,不用算盘也行。”
“那你与我说说罢。”
谭振学被人围绕其中,场面有些熟悉,谭振兴抵了抵同样无事可做的谭生隐,“生隐弟,你有没有发现啊...”围着谭振学的人都是诚心想学习的人,而这两日围在自己周围的读书人......都是寻求读书走捷径的人,没错,那些人问的最多的就是自己怎么写出五首诗来的,怎么缓解读书的疲惫等等,而不问自己读了那些书,读书时遇到不懂的怎么办.....
“生隐弟,你有没有感觉...”考试完后他就会挨打。
谭生隐不懂,“什么感觉?”
谭振兴抖了个激灵,愁苦道,“我好像又做错事了。”细想围绕他的读书人,年轻气盛,急功近利,不静心读书就想着怎么和他攀关系,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谭振兴感觉这次是逃不掉顿打了,想起那根木棍,以及他那振聋发聩的哭声,谭振兴眼眶微红,“生隐弟,我...我...”
扛完麻袋回去时,楼里的读书人都在讨论策论,在场的人,不乏有学谭振兴想以数量取胜的,写了两篇文章,但不好大张旗鼓的说出来,看到谭振兴就不同了,谭振兴乃同道中人,他们眉开眼笑的迎上前,笑得眼角堆出了褶子,“大公子回来了啊,我们有点事想和你讨论。”
看看他们,再看看不远处坐着看书的老实人,谭振兴猛烈的摇头,抬脚就往楼上跑,活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读书人:“......”
“大公子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他们写了两篇策论心生嫉妒而不痛快啊,说实话,他们猜到会有人写两篇策论博眼球,要不是学问有限,恨不得写他个五篇十篇的。
谭振学哪儿知道啊,彬彬有礼道,“许是累着了想上楼先休息吧,不知诸位找我大哥何事。”
见谭振学雅正,几人顿了顿,尴尬地笑道,“没事没事。”
他们不说,谭振学也不多问,慢慢上了楼,然后就听到了谭振兴独有的哭声,哭声很压抑,像被人堵住嘴而发出来的,谭振学推门而入,就看谭振兴咬着块布,双手举着木棍要谭盛礼揍他。
谭盛礼坐在桌边,脸色青紫,谭振兴眼泪如泉涌,呜呜呜的大哭。
谭振学:“父亲,发生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