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第二天早上,周似锦盥洗罢正在梳妆,周盼兮带着丫鬟仙客过来了。
她开门见山问周似锦:“大姐,我们要去忠顺伯府赏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周似锦原本正拿了一支金玲珑寿字簪往发髻上插戴,听周盼兮提到“忠顺伯府”,手中动作一滞。
前世周胤被贬谪,除了没向新帝靠拢,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举荐了连襟忠顺伯蒋长青前往西北赈灾,谁知蒋长青贪得无厌,贪污盗卖朝廷赈灾物资,事情败露,蒋长青下狱,周胤也因此受到牵连。
周似锦一边思索着,一边把发簪插戴好,这才微笑道:“我今日事情太多,以后有空再去。”
如今距离蒋长青出事还早,不过得寻找机会,让爹爹少与蒋长青来往......
只是忠顺伯蒋长青是周夫人的姐夫,而她人微言轻,爹爹怎么可能听她的,须得慢慢计较了。
周盼兮一片好心来邀请她,却被她拒绝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然道:“你不去算了。”
又忍不住道:“忠顺伯府的赏梅会热闹得很,梅园里有蜡梅,有红梅,有白梅,还有几株罕见梅花,在京城都是有名的。梅园中间用一道锦障隔开,一边是各家的公子哥儿,一边是各家的闺秀,又是赏花,又是赛诗,还饮酒行令,好玩极了——”
周似锦前世和周盼兮关系冷淡,一直到死都没和周盼兮说几句话,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不由微笑起来,转移话题道:“三妹,我有一样物件,你瞧瞧怎么样。”
她从妆匣里取出一对金玲珑桂花钗,递给周盼兮看。
周盼兮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仙客,一个叫仙友,都是桂花的别称,周盼兮应该是喜欢桂花,那这对桂花形状的金玲珑桂花钗,她应该会喜欢。
周盼兮果真喜欢,拿着这对金玲珑桂花钗细细打量:“这钗怎么这么精致,枝条这么结实,是镀金的吧?枝条上镶嵌了这么多朵桂花,桂花这么小,却连花蕊都有,真是纤毫毕现,好漂亮!”
周似锦见她喜欢,自己心里也快乐,便道:“你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啦,算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
周盼兮开心地拿着金玲珑桂花钗看了又看,笑容灿烂:“多谢姐姐!”
又道:“姐姐,过年咱们全家去城外温泉庄玩,温泉庄后面园子里有一个小楼,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温泉池,到时候我带你泡澡。”
周似锦很感兴趣,连连点头:“太好了,你可别忘记了!”
周盼兮见她杏眼清亮,笑容轻快,心里觉得更亲近了,颇有些依依不舍,可是想到二姐周倩兮还在等她一起出发,只得道:“大姐,我要走了,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周似锦也很喜欢周盼兮,起身道:“我送你。”
送走周盼兮后,周似锦没有立即进屋,在廊下立了好一阵子,心中很是感慨:原来和自己妹妹亲近,还挺开心的......
到了晚上,周盼兮从忠顺伯府回来,又特地来了兰庭一趟。
她今日在忠顺伯府得了两盆梅花,自己留了一盆白梅,另外一盆朱砂梅拿过来送给周似锦。
周似锦很喜欢这盆朱砂梅,凑近细看道:“朱砂梅可不好养,它的耐寒性比较差,花期在春天,忠顺伯府的花匠能让朱砂梅在腊月开花,也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
周盼兮听了,也凑了过来,道:“姐姐,你还真懂梅花呀!”
她伸手拨了拨一朵梅花的花蕊:“不过这两盆梅花不是忠顺伯府给的,是威远侯府的孙浴泉送的。”
听到周盼兮提到孙浴泉的名字,周似锦动作一僵,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周盼兮一边拨弄着梅花,一边道:“那个孙浴泉长得可真好看,就像雪中盛开的朱砂梅一般,清冷又明艳,我从没见过哪个人比他好看,比他气质好——可惜是庶出,他生母刘姨娘是歌姬出身,出身太低了。”
周似锦嘴唇翕动,无声道:不,还有比他更好看、气质更好的,许凤鸣就比他好看,比他气质更好......
只是许凤鸣是个女孩子......
周盼兮离开之后,周似锦这才发现背脊冰凉粘腻——原来方才听到孙浴泉的名字,她竟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人就是前世毒杀她的凶手啊!
当年在红梅林中遇见的令她一见倾心的明艳清冷少年,曾是她心口一颗朱砂痣,如今却变成了一抹恶心的陈旧的血痕。
周似锦在廊下立了好久,冬日晚风刺骨,她的脸被风刮得麻麻地刺痛,一颗心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快要过年了,周府渐渐忙碌起来,不但周胤同僚门生故旧来往频繁,就连周夫人也是亲朋间女眷迎来送往繁忙得很。
这段时间周似锦一直带着春剑和素心两个小丫鬟在兰庭呆着,读书,习字,画画,赏花,散步,做针线,正房那边再热闹,她也从不主动去凑,倒是周盼兮常来找她玩。
熟悉了之后,周似锦发现周盼兮快言快语爽利可爱,周盼兮发现周似锦为人实在不卑不亢,拌了几次嘴之后,姐妹俩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到了除夕之夜,周似锦也被叫了过去,与周家众人一起在惠畅堂的东厢房吃团圆饭并守岁。
周胤和周夫人唯一的嫡子周韶也从嵩山书院回来了。
他今年才十岁,生得颇为俊秀,性情却甚是稳重,长相性格都随了周夫人。
周似锦早给周韶准备了礼物——一把檀香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
这是许凤鸣从宫里得的赏赐,类似物件许凤鸣太多了也不稀罕。
她离开泽州的时候,许凤鸣让婆子搬了一个樟木箱子放到了她的马车上,里面全是这些精致玩器。
婆子传话说:“二姑娘说了,这些小玩意儿让姑娘你收着,自己玩或者送人都行。”
前世这一箱子玩器周似锦收得严严实实,谁都没给,如今重活一世,周似锦反倒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前世是要睹物思人,如今用不着了。
周盼兮见周似锦大冬天的送人扇子,当即取笑她:“大姐,你傻不傻啊,大冬天你送川扇!”
周似锦大眼睛亮晶晶看着周韶——周韶一定喜欢这个礼物。
前世周韶书房的多宝阁里,摆了好多把川扇。
周韶果真喜欢得很,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还放在鼻端嗅了又嗅,把玩个不停,还腼腆地向周似锦道谢:“谢谢大姐,我很喜欢。”
见周韶喜欢这礼物,周似锦也挺开心,颇有种“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的成就感。
吃罢团圆饭,周似锦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行礼:“父亲,母亲,我有些渴睡,先回去歇下了。”
周胤看着周似锦,欲言又止,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正和周韶一起读书,感受到丈夫的视线,便抬眼看向周似锦,开口道:“明日用罢午饭,咱们阖家去城外庄子上过年,到初五才回来,你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明日也一起去。”
按照周府的传统,大年初一待周胤和周夫人从宫里回来,全家便一起去城外的温泉庄子泡温泉,一直呆到初五才再回城。
周胤看着妻子笑了起来。
周似锦心中惊讶,面上却甚是恭谨,答应了一声,又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退了下去。
她记得前世在周府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周家一家五口去了城外的温泉庄子,她自己留在兰庭过了孤独的一个年。
大年初一用罢午饭,周府大门洞开,周胤骑着骏马,引着一辆红锦檀香车,随后两辆朱轮华盖车,然后是四辆仆妇乘坐的黑漆平头车跟着,在家中仆役的护送下,出了大门,往京城西门方向而去。
周夫人带着周韶乘坐那辆红锦檀香车,周倩兮和周盼兮乘坐前面那辆朱轮华盖车。
周似锦带着春剑和素心乘坐后面那辆朱轮华盖车。
她如今和春剑素心已经颇为熟稔了,三人坐在马车里,一路小声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周府一行人出了城,沿着官道往西驶去。
周似锦正与素心讨论如今京城流行的双面绣,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中间夹杂着马车的辘辘之声,她心里一动,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向外看去,却见几辆马车被一队穿着青衣的扈卫护着与周府车马相向而行。
她定睛一看,认出这些青衣扈卫正是安国公许继顺的亲兵,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安国公府到底是谁入京了?
是安国公许继顺,还是世子许鹤唳,是国公夫人,亦或是......许凤鸣?
可周似锦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许凤鸣是三月初一那日赶到京城的。
周似锦心情激荡,恨不能立刻让马车掉头追上去。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身子靠回车壁,默默思索着,最后决定先随着众人去庄子上,然后相机行事。
前世许凤鸣殁了之后,无数次午夜梦回,周似锦都因为悔恨而辗转反侧。
她和许凤鸣,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可是一直到失去之后,她才知道许凤鸣对自己有多重要。
第七章 孽缘
周夫人这个陪嫁庄子就在京城西郊金水河畔,距离京城西门并不远,不过一盏茶工夫,周府车马就进入了庄子。
温泉庄子只有三进院落,外院是周胤的书房和见客之处,内院是女眷的住处,后面则是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修了一栋小楼,里面有专门的温泉池子。
周夫人带着周韶住进了内院正房,周倩兮和周盼兮住进了后面园子的小楼,周似锦带着春剑和素心住进了内院的西耳房。
春剑和素心一起整理铺排好屋子。
周似锦心事重重,坐在罗汉床上想心事。
收拾罢屋子,春剑见周似锦依旧坐在罗汉床上倚着小炕桌发呆,不由笑了,走过去道:“姑娘,后面园子里有一片梅林,这会儿梅花应该正开着,我陪您去看看吧!”
周似锦这会儿心里乱乱的,也想出去散散心,因此振作精神,起身穿上了斗篷。
她正要带着春剑出门,周夫人那边的小丫鬟菡萏过来了。
菡萏这个小丫鬟虽生得普通,却极伶俐。
见周似锦穿着件带兜帽的宝蓝缎面斗篷,分明是要出门的打扮,也不浪费时间,麻利地行了礼,脆生生道:“大姑娘,忠顺伯夫人带着少夫人和两位姑娘过来作客,夫人请大姑娘去见客。”
这个温泉庄子是周夫人的陪嫁,隔壁便是周夫人长姐忠顺伯夫人的庄子。
听说是去见忠顺伯夫人,周似锦不是很想去。
忠顺伯夫人虽然是周夫人的嫡亲姐姐,可是表面端庄正经,其实阴狠势利。
忠顺伯夫人最讲究嫡庶之别,偏偏她的丈夫忠顺伯风流到了下流的地步,姬妾丫鬟无数,生了十几个庶子庶女,只有一个庶子因为在太夫人身边养大,这才长到了成人,庶女倒是存活了七个,个顶个的美貌。
忠顺伯只管生不管养,这些美貌庶女都捏在忠顺伯夫人手里,各有各的悲剧,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忠顺伯世子的发妻齐氏,乃是长信侯齐征的嫡女,长信侯涉入谋逆案抄家流放,按说祸不及出嫁女,可忠顺伯夫人却一根白绫弄死了怀着两个月身孕的齐氏,很快又给儿子续娶了贵女为妻。
想到前世这七个庶女的结局,想到齐氏死后的惨状,周似锦不由打了个寒颤——她不怕周夫人这样的端方君子,就怕忠顺伯夫人这样表面端方实际阴狠毒辣的小人。
想到这里,周似锦含笑道:“我知道了。”
又给素心使了个眼色。
素心拿了粒碎银子塞给了菡萏:“拿去买糖吃!”
菡萏笑嘻嘻接过银子,本来要走了,又转身说道:“大姑娘,忠顺伯夫人不喜欢姑娘家穿得太好!”
说罢,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周似锦“扑哧”一声笑了,吩咐春剑:“春剑,把那件半旧绣花蓝褙子拿出来。”
忠顺伯夫人管不住自己那个下流丈夫,便把气出在了庶子庶女身上,讲究嫡庶之别到了疯狂的地步,在她看来,庶女连衣饰华丽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