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叫似锦过来商议。
似锦心中早有了打算:“父亲, 西边宅子的家具, 用便宜材质的吧!”
西边宅子如今东北边有一部分并入了周府, 饶是如此, 给她建的宅子还是三进院落加一个园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所需的家具加起来, 若是都用黄花梨的话, 对爹爹来说, 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周胤沉吟了一下, 道:“起码的体面还是要有的,这样吧,三间正房和你日常待客的东厢房暖阁, 全套用黄花梨, 其余用白曲柳,你看怎样?”
似锦因为前世过度虚荣,如今倒是通透豁达得很:“爹爹, 这样很好。”
又道:“爹爹,您有空的话,给我写几幅字画几幅画,我自己装裱了, 挂在屋子里做装饰品。”
周胤当即指着书案旁插着无数卷轴的汝窑雨过天青大缸:“你自己去选吧,喜欢哪一张请尽管拿走。”
这里面不少都是他素日写的诗,画的画, 写的字,送别人有自不量力的嫌疑,送自家闺女倒也妥当。
似锦索性搬了张锦凳,坐在汝窑雨过天青大缸前认真挑选起来。
她还没挑选完,宫里就来了人,原来是洪武帝宣周胤入宫觐见。
虽是初冬,还不算很冷,御书房里却已经生了地龙,暖洋洋的,博山香炉焚着速水香,清雅的气味氤氲在阔朗的御书房内。
洪武帝正坐在御案后和立在一侧的皇太子说话,见周胤进来行礼,当下便道:“免礼。”
皇太子退后半步,向周胤拱了拱手:“先生!”
周胤打量着林岐,见他头上戴着远游冠,身穿绛纱袍,腰间束着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分明是穿着皇太子礼服,不由一愣:“殿下这是——”
洪武帝解释道:“朕让他代朕前往太庙祭祀。”
林岐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凝重:“先生,与西夏这一仗怕是难以避免。”
大周朝与西夏的拉锯式谈判持续了几个月了,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如今正是初冬,草场干枯,食粮不足,西夏人又开始大肆劫掠大周百姓。
泽州有安国公许继顺驻守,肃州有林岐上次平叛留下的军队戍边,西夏人不敢轻举妄动,甘州边境一些村庄的百姓却都遭了秧,预备的过冬粮食都被抢了,男人女人被西夏人掳走做奴隶,老人幼童责备西夏人杀死,村子也被西夏人放火焚烧,种种惨状,难以尽述。
周胤看着林岐:“殿下的意思是——”
林岐声音沉静:“先生,我预备前往泽州,调集许继顺部至甘州靖边。”
周胤神情瞬间肃然——洪武帝和皇太子这是要一箭三雕啊!
一则用边境的胜利震慑身在大周京城的西夏使团,二则打击骚扰掠夺大周边民的西夏骑兵,三则借此事从安国公许继顺手中分走一部分兵力。
纵观朝野,再也没人比皇太子更合适的了。
可是派大周帝国的皇太子上战场,未免有些太冒险了,万一林岐有个闪失,庆王等人可要做那得利的渔翁了。
林岐似读出了周胤的想法,沉声道:“先生,这是我该承担的责任。”
他既然在这个位置,既然准备承担这个责任,那他就不能退居人后,苟且偷生。
这时首辅韩朝、次辅赵贡、户部尚书宋启翎和兵部尚书马正阳也都到了,御前临时军事议事便开始了。
议事散了之后,周胤被洪武帝留了下来:“子承,朕有事要交代你。”
周胤抬眼看向洪武帝,静等洪武帝吩咐。
洪武帝看了一边静立的林岐一眼,不由笑了,道:“子承,听说你的新宅子已经修缮好了?”
周胤忙道:“启禀陛下,微臣所修新宅,是预备给微臣长女居住,好让她专心修习道法佛理。”
洪武帝听到那句“预备给微臣长女居住,好让她专心修习道法佛理”,嘴角翘了起来,又看了林岐一眼,道:“子承为官清廉公正,朕有意嘉奖,不如新宅的家具,就由朕出了吧!”
周胤正要推辞,洪武帝却径直吩咐林岐:“岐儿,你陪着你的周先生,去朕的私库挑选。”
林岐微微一笑,答了声“是”,然后看向周胤:“先生,请!”
周胤:“......”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何德何能,竟然得到陛下如此盛宠?
真的好惶恐啊!
何琛在前引路,林岐与周胤并肩而行,含笑道:“父皇既然发话,先生就不必客气,有事弟子服其劳,待会儿先生在旁指导就行,我来帮先生挑选就是。”
周胤还是觉得既惶恐又纳闷,有气无力地纠正道:“殿下,‘有事弟子服其劳’是谈对父母的孝道的,不能用在你我之间。”
他之所以如此惶恐,主要是因为洪武帝一向不是很大方,若是对朝臣进行赏赐,一般都从国库中出,极少从私库中出的。
如今居然动用私库,让他挑选全套的家具,真是太罕见了。
进入私库之后,林岐命人备了铺设了锦缎靠垫坐垫的圈椅,圈椅旁边是紫檀小几,小几上摆着普洱茶和果品点心,然后请周胤坐下,留下何琛服侍周胤,自己带着李越挑选家具去了。
周胤端起茶盏,发现居然是珍贵的鹧鸪斑纹黑釉盏,当下茶也顾不得喝了,端着茶盏细细赏鉴起来。
何琛立在周胤身侧,看见林岐指着一架崭新的雕花黄花梨拔步床吩咐李越“正房的床就用这个,贴上条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是陛下为即将开修的沁芳殿准备的,陛下得知,不知给怎样肉疼呢!
林岐做事极为果断,不过一刻钟工夫,就把周府西宅的全套家具都选好了,一色新打造的黄花梨家具:“用厚毡包了,送到梧桐里周大人府上。”
周胤只顾着欣赏手上这个珍品茶盏,倒也没有关注林岐到底选了多少家具,反正最多不过三间正房的家具,也不至于令陛下心疼难忍。
选罢家具,林岐又陪着周胤去御书房向洪武帝谢恩。
洪武帝看着林岐递上来的家具单子,晃了一下神,然后看向林岐:“是岐儿选的吧?”
林岐笑容天真可爱:“父皇真睿智,儿臣请周先生在一边喝茶,然后儿臣就替周先生做主了。”
洪武帝就知道,林岐这熊孩子一定用什么绊住周胤,然后自作主张替周胤选的。
若是周胤自己选,他一定会客客气气,选几件不起眼的意思一下,不会像林岐这样狮子大开口,把他给沁芳殿预备的全套上好黄花梨家具都给撬走了。
要知道,那可是大周最顶尖的工匠,用了四年时间才制成的......
洪武帝觉得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林岐感受到了父皇的心疼,还怪开心的,劝解道:“父皇,周大人的长女乃是闺中女儿,用这等崭新精致的黄花梨,岂不正好相衬?”
洪武帝看了林岐一眼,见他笑得纯真可爱,心道:哎,反正是给未来儿媳妇,算了吧!
林岐又道:“如今要在西北打仗了,军费紧张,父皇不修沁芳殿,这笔费用正好够给边境作战士兵一人发一套御寒棉衣,士兵得知,岂不感念父皇恩德泽世?”
想到先是为沁芳殿准备的全套黄花梨家具没了,接着沁芳殿也没了,一切都被林岐安排得妥妥当当,洪武帝原本心里隐隐作痛,如今被林岐这轻言细语一劝,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伟大了起来,灵魂也得到了净化和升华,当即点头:“岐儿此言甚是有理。”
待众人都退下后,洪武帝立在长窗前,通过水晶窗片看着御书房前的梧桐树,终究还是有些心疼。
他那样用心设计的沁芳殿,就这样没了......
何琛端了一盏茶奉给了洪武帝,轻轻道:“陛下,皇太子即将出征西北,此去千艰万险,他也只是想要好好安置心上人罢了......”
听到何琛那句“此去千艰万险”,洪武帝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是啊,“古来征战几人回”,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可没人管你是尊贵的皇太子,还是卑贱的奴隶......
想到这里,洪武帝鼻子有些酸涩。
他低下头,吩咐道:“你去朕的私库好好选些摆件绸缎之类物品,送到东宫去,岐儿知道朕的心意。”
离开御书房后,周胤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回吏部处理公务去了。
他一直忙到了深夜,这才坐着马车回了梧桐里。
周夫人接了周胤回房,指挥着丫鬟服侍他宽衣净手洗脸,又奉上了一盏牛乳,待周胤饮下,这才道:“子承,今日宫里的人送来许多黄花梨家具,自顾自摆在了西边宅子。”
一盏温热的牛乳饮下,周胤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忙碌了一日的疲惫得到了缓解,舒舒服服坐在那里,道:“这是陛下赏的。”
“陛下听说我修缮了新宅子,吩咐我去陛下私库选的。”
周夫人沉吟了一下,道:“子承,你选的呀,会不会太多太华贵了......”
周胤知道夫人一向谨慎,她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是真的太多太华贵了,当下便道:“我看看去。”
周夫人命人打着灯笼,陪着周胤去了西宅。
把三进院子的家具都看了一遍之后,周胤沉默了。
周夫人叹息道:“这些家具,委实太贵重了,就是太后宫里,也——”也没如此精致华贵的家具啊!
当着人面,她没再说下去。
周胤回忆了一遍皇太子今日的做派,心中似有一束光照入,一切渐渐开始明晰......
他微微一笑,道:“陛下赐,臣子不敢辞,你我且放宽心回去高卧。”
皇太子年纪虽轻,做事却极为沉稳,他既然这样做,就证明他有能力承担,那自己还瞎担心什么?
似锦答应韩贞和王菁,要在搬家前请她们过来看看新宅子,因此听说家具全都齐备,大清早便带着素心和香祖去了西边,打算看看有没有需要添置的。
看罢西边宅子,似锦心中诧异得很——这家具也太好了,实在是有些不妥——她当即去了外书房。
今日没有朝会,周胤正在外书房赏画静心,见似锦来得甚急,不待她开口,便道:“似锦,西边宅子的家具全都是陛下赏赐。”
似锦:“......”
她委婉地说道:“爹爹,陛下不像是......这样的人呀?”
周胤当即道:“陛下不是,可是皇太子是啊。”
陛下不大方,可是皇太子大方。
似锦:“......”
她的脸渐渐红了。
似锦自己不觉,只是觉得脸有些热,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心道:咦,我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孙妈妈的声音:“大姑娘,崇宁公主府的林女官来了!”
周胤挑眉看向女儿——这个林女官来得可真不巧!
似锦脸热心跳,心乱如麻,匆匆告辞爹爹,迎接林女官去了。
周胤若有所思看着门上落下的锦帘。
如今正是初冬,北方初冬冷得早,似锦身上穿着御寒衣物,待她匆匆走到惠畅堂,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了。
林女官正在惠畅堂正房明间内陪周夫人说话,见似锦过来,便含笑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夫人了。”
周夫人见似锦进来时小脸白里透红,额头隐隐有晶莹汗迹,显见是一路急行而来,心中诧异:似锦也太重视这位林女官了吧?
她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似锦,你陪林女官回望花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