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悲痛欲绝地伏在炕几上,竖起手臂冲兰庭摇晃几下当作送别。
虽然赵大爷一再自夸他凭借着先天的资质过人和后天的十年寒窗,已经不需要临时抱佛脚的备考,可到底是回到了太师府,且还做为一家之主的重要地位,大爷自然不能像离家之时那般恣意妄为,表面功夫还是要装的,所以当在认亲礼后的即日便回到外院书房,以为兰字辈子弟的表率。
春归无可奈何也又当仁不让的接受了在明春四月之前,独留内庭与老太太、彭夫人斗智斗勇的艰苦生活。
兰庭临走之前还不忘拍拍春归的肩头:“横行无忌还需时日,不过也大大犯不着忍气吞声,遇见不想自己过的坎儿,打发下人往外院报声话我就来掠阵,辉辉务必牢记,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少年夫妻,还很富有对责任困难笑面相迎的青春活力,一个轻松的挥别,一个放心的走开,都没意识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
几乎是兰庭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直接闯入,春归正且趴在炕几上“悲痛欲绝”呢,就听见一个刻板的声音响在耳朵旁。
“大奶奶。”
身着绿地宝相花比甲的仆妇,低低挽着
圆髻,发鬓已经斑白了,两边鼻翼下各有一条深刻的法令文。
春归认得她,昨天兰庭引荐过,是兰庭的乳母曹妈妈。
乳母虽有个“母”字,本质上还是下人,算不得正经的长辈,体面与否全看主人的态度,但在书香门第官宦世族这等讲究礼仪的人家,一般情况下对待大小主人的乳母都会维持几分敬重,尤其这位曹妈妈,还是兰庭生母朱夫人的陪房,春归自然是不敢怠慢的,理论上比对待沈夫人身边的郭妈妈需要更加尊敬。
她连忙站起了身,笑着让座。
心里却不无狐疑,抬眼看了一看眼下当值的泰阿、柏下二婢:怎么曹妈妈进来,你们也不吭个声儿?
二婢很委屈的用四只红眼眶回应春归,倒像立时就要哭了。
春归稳了稳神,笑容可掬道:“看你们还不明白非都要我说出来么,快些给曹妈妈上茶。”
曹妈妈却连坐都不坐,更别说喝茶了,她板着脸孔显得格外严肃认真:“老奴不敢当大奶奶如此礼敬,只有一件份内之事,特来请询大奶奶许可。”
“妈妈请说。”春归仍然笑容可掬。
“斥居里大小事务上下仆婢,日后均从大奶奶安排差遣,虽说不急在这一时,可下人们应当正式拜见主母。”
春归此时仍然不放在心上,她已经听兰庭大略说过了,斥居里现下能进厅室的下人其实只有两位,一个就是管事曹妈妈,另一个是婢女和柔,其余的多半是干些院子里扫洒抑或跑腿使力的粗笨活计,不是特别打紧的人,而之所以斥院中的人手如此简单,一大原因是兰庭从前跟着赵太师住在外院的时光更多,赵家的家训又绝不允许子侄早早就和丫鬟婢女厮混,故而兰庭人在外院时身边服侍的人除了老婆子就是小厮长随。
两个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其中之一已经嫁了人,还剩一个和柔,据兰庭说是曹妈妈的干女儿,所以原本也帮手操管着内庭居院也就是斥园的大小事务。
既然曹妈妈提出了正式拜见,那就不妨正式拜见,无非就是给些赏钱罢了,春归很随和的答应下来。
但没想到众人齐集之后,那名唤和柔的婢女端着茶就冲春归膝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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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诽责缠身
春归今早才上了一圈儿的茶,怎么转过头自己就要喝敬茶了呢?这可不是仆婢拜见主母应有的规矩,要个个都上一盏茶,主母还不撑死?但她虽然觉得有些错谔,还是极快联想到一种可能,脸色就刷的一下阴云密布了。
青萍是最先察觉春归情绪变化的人,当即上前接过了茶:“斟茶递水这等活计,怎么敢劳烦和柔姐姐?”
茶已经被端走摞在一旁,和柔却一直维持着低头举手的姿势。
春归:……
青萍:……
主仆二人在几乎认为这位“贴身婢女”是不是罹幻癔症的时候,曹妈妈又说话了:“这是上茶礼,请大奶奶笑纳。”
不伦不类的措辞透出显然威逼的意思,青萍的脸上也刷的一下阴云密布,但春归这回却没待她继续打岔了。
“上茶礼?曹妈妈的言下之意是,和柔乃大爷的妾室?”
除去晚辈给长辈上茶,那就是妻妾之间了,春归不耐烦在曹妈妈面前装糊涂,干脆开门见山。 而且她还十分认真的吩咐青萍:“那这茶就不是你能接下来的了,快让和柔举着。”
青萍:……
满堂的奴婢看着和柔僵硬的手掌间,一盏茶去而复还,除了宋妈妈母女三人之外,谁都不明白大奶奶的真正心思,只不过,宋妈妈和梅妒、菊羞在“明白”这个大前提下,心情又有不同就是了。
二婢:哈哈,大奶奶最抵触的可就是偏房小妾之流,深恶痛绝的就是左拥右抱的男人,居然就遇着了个赶着上茶礼的丫鬟?可真够厚颜无耻的,大奶奶才不会顾及那些贤良恭顺的虚名呢,有得这一老一少的苦头吃。
一妈:坏了,曹妈妈为干女儿争名份,可正好触及大奶奶的逆鳞,谁让本家老爷和老太爷都抵触纳妾呢?也难怪大奶奶接受不了,只不过太师府可不是寻常门第,大爷迟早都会……如果现在奶奶连个婢女出身的贱妾都容不下,往大里说可就犯了妒悍的戒律!
而春归接下来的话果然没有要承认和柔这妾室的意思:“这一件事,我却是从未听大爷提起过呢,所以这盏茶我不能接了。”
只见和柔仍然纹丝不动,就像一块人形石像。
春归:……
这姑娘很有当贞洁牌坊的资质呀,可赵大爷那脾性……实在难以想象他会纳块牌坊回家当小妾。
可自然有人为了和柔义愤填膺。
“太师府是何等门第?家训怎能允许子孙未娶正妻先纳妾室?不过和柔却是经大夫人生前认可,终身侍奉大爷大奶奶的人,故而今日的进茶,大奶奶理当笑纳。”曹妈妈就是那个出头的人。
“既然是母亲的嘱咐,为何大爷只字未提?”春归仍然态度强硬。
“大奶奶这是怀疑老奴说谎?”
“是啊,难道我不能怀疑?”
曹妈妈猛的抬起头来,那目光有如看见了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这茶呢,今日我肯定是不能接了,看妈妈这
神色,想必就算我请了大爷回来对证,妈妈也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也省得再烦扰大爷,毕竟,应试仕进才是重中之重。”春归微微笑道,努力模仿着赵大爷因为理所当然所以云淡风清的姿态。
她就算不能在太师府横行霸道,难道还要仰自家居院一介仆妇的鼻息?赵大爷的承诺还言犹在耳呢,要曹妈妈真敢继续威逼胡说八道,她怕什么,大不了把赵大爷请回来就是。
春归根本就不看曹妈妈姹紫嫣红分外变幻莫测的一张脸,下令道:“和柔下去吧,今后我屋里的事你不用插手,不过份例仍然比照着从前一文不减。”
和柔一动不动。
直到曹妈妈说:“和柔先拜辞吧。”
春归却当和柔刚刚一动,就发了脾气:“你现在想要拜辞,我却不许了!”
她拍案而起,忍着手疼,也要维持威风赫赫的架势,缓缓踱步到和柔面前,又只是居高临下的蹙眉道:“你虽是曹妈妈的干女儿,听她嘱咐行事是你做为女儿的恭顺,但你莫不是忘了你如今还是斥园的婢女?还有听令于主人这一本份。”
看上去呆呆笨笨颇有些鲁直的婢女和柔,不用抹脸就变身成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娇娇怯怯的仰视一眼,又吓得往后一缩,抖着嘴唇仿佛不知应当怎么解释,眼睛里先含了湿红,分寸却合适的,那泪珠转悠悠的偏就不滴出来。
连春归都拿不准她是演技出色抑或性情如此了。
曹妈妈没有变身,照旧维持着刚硬的本色:“大奶奶新嫁入太师府,想必还不知家里的规矩吧,太师府可从来不会苛虐下人!”
“苛虐?难道在曹妈妈看来我不过是责教几句婢女,指明她的错处,竟然就成了苛虐下人?大爷不是没有叮嘱我太师府的规矩,我却没听说过还有下人应当把主人之令当作耳边风一条。”春归也是寸步不让。
“和柔也不是有心违令,不过是一时还未适应斥园中多了一位主母,这也怨不得她这呆笨丫鬟,实在阖府上下的人,没一个料到大爷走了一趟汾州竟然就在外娶亲。”曹妈妈的口吻中甚至带出几分揶揄来。
她既是朱夫人的心腹,又是兰庭的乳母,按这些高门大族的规矩她能算兰庭的半个长辈,就连大爷都要顾着她的体面,给予几分敬重,她仗着身份教训刚进门的新媳妇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夫人在世时最是宽厚贤良,大奶奶正该学着夫人的品德,和柔无心犯的小过,大奶奶既然已经责训,便无谓再追究了吧。”曹妈妈/逼视着春归,哪里像个仆妇,倒是比当家的彭夫人还要彪悍。
“和柔若未适应斥园中多了一位主母,那早前跪着上茶又是上给的谁?”相比曹妈妈的气焰嚣张,春归倒没有仿着她专横跋扈,这时干脆连眉头都不蹙一下了,光看神色非但不像正和人争锋相对,倒更像是谈笑风生。
她就这么把俏生生的一双眼,毫不退缩的回应着曹妈妈的逼视:“妈妈碍着母女情份,为和柔开脱分辩我也能够理解,但和柔今天的过错,在我看来却并非是无心,不过我
原也没想着严惩,只是为了在斥园中立起规矩来,少不得小惩大戒。”
这就相当于宣告斥园今后的规矩不是由曹妈妈掌控,她这个主母并非摆设。
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竟然胆敢如此跋扈?曹妈妈眉毛都几乎没有立起来。
正在这时“受惊的兔子”和柔姑娘却又再原地变身,似乎理智回笼一般变成了居中斡旋的角色,她阻止了曹妈妈继续争辩,宁愿受罚受屈,认错认得虽不及时但还算真诚:“大奶奶教训得对,都是奴婢的过错,是奴婢心存不服才没有听从大奶奶的嘱令,奴婢未尽本份,理应受罚。”
紧跟着一个大礼拜下以额抢地,只是没有再加苦情戏叩首不断闹出血淋淋的场面来。
那就不是认罚,反而是在反抗了。
原来和柔是懂得身为下人的本份的。
春归当然也正如自己所言只是小惩大戒,不过罚站一个时辰,且还专门告诫了不用站在太阳底下,就在游廊里还能遮阴。于是斥园里由曹妈妈一手主导和柔倾情上演,顾大奶奶被逼无奈上场的“正式拜礼”一出闹剧总算降下帷幕,但谁胜谁负一时之间还没人说得清。
最心焦的人无疑是宋妈妈,不仅打发了梅妒、菊羞,连她自己都亲自上阵陪着笑脸出去打听了一轮消息,可在人生地不熟的太师府,要想摸清和柔的根底又谈何容易?反倒是听说了一大堆的闲言碎语原来不够半日的时间,斥园里发生的事居然连浣衣房的下人都有耳闻了,这些仆婢议论起来,无一认为曹妈妈护短仗着身份不敬新妇,还有那和柔有违本份,众口一辞都在说大奶奶的不是。
“看看府里的几位夫人,谁不对老爷们的乳母嬷嬷都礼敬几分,没想到大奶奶这刚一入门,就敢驳大爷乳母的体面,看来大奶奶是真不懂得礼仪人家的规矩。”
“懂不懂的咱们说不准,但有一件,这位大奶奶今日是有心要给曹妈妈母女两个排头吃,为的什么?还不是妒悍两个字,谁不知道和柔是先头的朱夫人留心选出来的,大奶奶既然进了门,是该给她一个名份,没想到非但驳了,说曹妈妈的话没凭没据,还寻了和柔的错处把人狠狠落了颜面。”
“这还要什么凭据?咱们这样的人家,公子少爷屋里自小就会放着个老成持重的丫鬟,虽不像那些勋贵门第早早就定了名份,意思总归是那样,和柔是不是朱夫人亲自给大爷挑选的?又是不是打小就在屋子里侍候?这都是阖府上下心里有数的事儿,大奶奶竟敢不认。”
“说来和柔这丫头也是可怜,她一贯是个老实本份的,从来就没有那等妖妖饶饶的心思,朱夫人让她侍奉大爷,她的心思就都在侍奉二字上头,熬到如今二十出头了,要若是没得大奶奶认允下来,也说不上什么合适的人家,竟是白白耽搁在里头……她和她姐姐都是忠心侍主的,一个殉了主,一个眼看也落不上福报,真是造孽。”
宋妈妈听闻这些议论,急得更是像从脚底到天灵都着火了般,旋风般的卷回了斥园,追着春归就是好番苦口婆心的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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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大无所惧
春归正身体力行着兰庭交待的任务,就是把斥园好好按她的审美布置规划一番,但如植木造景这类事务是急不来的,也只好把现有的器物重新规置,比如被兰庭特意点出的那盆钵莲,就该从正对窗户的秃石上立即移开,春归便让溪谷捧着,她在斥园里转了一圈儿,终于决定放在一座凉亭里。
还没交待完整,宋妈妈这阵旋风就卷到了,于是春归也听闻了她在太师府似乎要沦为声名狼籍的这件噩耗。
“老奴不是不知道大奶奶心中的憋屈,想咱们本家老爷过去如何对待太太的,也怨不得奶奶会拿老爷和大爷比较,可这世上像老爷那样的人本就不多见,奶奶嫁的门户又非同一般,又怎能抗拒屋子里有几个通房妾室呢?”宋妈妈顾不得满头的热汗,也强忍住口干舌躁,生怕春归任性不听劝告似的,把一番话像放炮仗般说完:“过去无论朱夫人,还是二夫人,甚至当老爷们授职时主动张罗着纳了一房良妾,相比之下,和柔到底是奴婢出身,怎么也对大奶奶构不成威胁,大奶奶又何必因为这事和曹妈妈逞强呢。”
春归听宋妈妈说完了话,瞪了一眼紧随其后的菊羞:“没眼色的丫头,还不给妈妈端碗茶来解渴?”又笑着把自己的团扇递给了梅妒,让她替宋妈妈扇凉,见青萍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春归乐于鼓励:“我也想听听青萍的见解。”
“宋妈妈的话确有道理,太师府虽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族,素来家风便禁止子弟沉湎酒色,可正室之下照常也有偏房侍妾,这是俗例,无犯沉湎酒色的戒条。只奴婢心里觉得怪异的是,莫说太师府这样的门第,便如勋爵人家,只要稍微还重视声誉的,都不会当新妇入门未久未曾育有嫡子时就提出纳妾,就更不可能纵容管事仆妇干涉主家的内闱,曹妈妈就算不是太师府的家生奴婢,但朱家同样也是书香门第,她不可能不懂得这些礼矩,那么她今日这番行事便是别有用心。”
春归对青萍的分析十分赞许,这才向宋妈妈表达她的想法:“曹妈妈过去是朱夫人的陪房,后来又做了大爷的乳母,足见深得朱夫人的信重,她必定是
对朱夫人忠心耿耿。朱夫人被陷害,虽说不是沈夫人主谋,但沈夫人却因而获利,曹妈妈应当会对沈夫人心存不满,又加上老夫人、二夫人居中挑拨,曹妈妈越发会戒备沈夫人这继母会对大爷不利,在她看来,大爷是被沈夫人算计才毁了和晋国公府的一门良缘,我必然和沈夫人是同一阵营,她今日才闹出这么一出,无非就是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顺带着在我头上栽个狂悖妒悍的骂名罢了。”
“大奶奶既然洞悉了曹妈妈的用心,又为何要这么做呢?”宋妈妈更急了:“曹妈妈无非是为了大爷着想,对大奶奶有所曲解,大奶奶何不忍下这一时之气,以诚相待,时长日久自然会让曹妈妈改变看法。”
“她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人,除非我摇身一变也有了哪户高门撑腰壮势,否则只怕是改变不过来她那看法了。”春归笑道。
宋妈妈长叹一声:“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我不是置气。”春归眼见着菊羞拿了温茶过来,忙让宋妈妈解渴,她自己慢条斯理地往下说:“曹妈妈若真一心为了大爷考虑,她必定会先和大爷商量,大爷总不可能答应她这样的行事吧?明明那日咱们刚回太师府,大爷便叫了她来,说今后这院儿里大小的事务都让她听从我的安排,这哪里像不认同我这正妻呢?但曹妈妈仍然不服,趁着大爷备考的时候迫不及待进行她的计划,她一个仆妇,倒拿起了大爷的主意,她可有一点仆妇的本份?这不是心术不正是什么。”
“可她毕竟是大爷的乳母……”
“那也没有在主家面前颐指气使的特权。”春归挑眉:“妈妈可别信那套礼仪之家的说辞,越是礼仪之家就越容不下恶奴欺主,乳母一心一意为了少主打算,少主确然该待以礼敬,但对乳母可没有必须恭顺孝道的要求。”
菊羞快言快语的接嘴道:“就是就是,今日我看那曹妈妈这样张狂,都恨不能上前把她喝斥一顿,欺负谁没有见识呢?我们本家是没有太师府显望,却也不是能任人欺凌的,她想得大奶奶的礼敬,那就先要对大奶奶诚服示以忠心。”
宋妈妈鼓着眼把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