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死也不能委身仇敌。
得知“判决”后,和嫔已经怀有死志,但她到底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的是即便一死也不能挽救父祖脱身劫厄,也许还会因为她的死,让她的亲人尊长遭受更加残酷的灭顶之灾。
是王皇后劝阻了她。
当年,就是王皇后站在这棵梧桐树下,摒退了旁人劝慰她切莫冲动。
——太后娘娘将你纳入采选范围,虽说有奸宦的怂恿,也实在惋惜你因为祖父蒙受冤屈而姻缘受挫,如今你祖父的罪责还未议定,奸宦一意让你经采选入宫,万一你冲动行事,无疑便会以此为把柄谏言重惩你的父祖,太后娘娘本是好意,为的是想让你的祖父赢得一线生机。
我暗中与你的母亲通过消息,我知道你怨恨皇上,势必宁死不愿委身于他……稍安勿躁,我会想办法,不让你入选后宫,只是……难免委屈你……
太子姬妾,于当年的自己而言,真可谓柳暗花明了。
太子不像他的父亲,是仁厚君子,且能容忍她的倨傲和不逊,太子也知道她的祖父是被奸宦陷害,温言安抚,他说是非黑白不会长泯于邪说,暂时的冤屈会有一日大白天下。
那样艰难的岁月,多亏了王皇后和太子,她才能隐忍才能一步步前行,终于盼到了奸宦受惩,她的祖父得释冤狱,她的父亲也终于从苦寒之地再返京城。
所有的劫厄就这样安然渡过。
她感激太子,也爱慕太子,最终妥协于命运,甘为姬妾,她懂得太子的爱宠永远不能仅仅只属于自己,她也想收敛锋芒,但努力了,还是不能彻底的磨灭锐气。
姚氏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症结,至多是导火索。
她终究是不能因为感激与爱慕,变得面目全非,成为另一个人,奉迎争宠,机心用尽。
扭曲自己才能赢
得的略微长久,那样的爱情太卑微了。
和卑微对应的往往就是卑劣,和嫔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自己一直鄙恶的一类。
期望的哪样人生?和嫔其实一直觉得恍惚,她的祖父曾经的志向是悬壶济世,奈何命运并没给祖父成就志向的机会,她的父亲和伯叔们无一继承祖父的志趣,只有她,从小就爱看医书,且轻而易举就从祖父那里学会了听诊脉像、识辩穴位,她的天份让祖父叹为观止,而后又叹息不止:“可惜了不是男儿。”
是女儿身,所以不能有学医的志向,命运不给她任何的选择机会,如果家门未曾遭遇飞来横祸,等着她的也只是及笄嫁人,上事公婆下育子女,被时光一点点消磨完青春,她甚至还不曾寄望能得一心人,就迎来了始乱终弃,当被毁婚,当明白过来只有身入内廷一条独径,日子对她而言或许就只余得过且过了。
她之所以固执不愿迷失自我,也只是因为想让人生保全些微价值。
或许是从不曾心存妄求,所以当与太子越来越疏离时,她其实也并无怨愤。
不是她想要争吵想要违逆圣意,至始至终她想维持的,仅是自我而已,她不愿作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有时她甚至庆幸如今身在内廷,庆幸命运让她成为和嫔,庆幸她有摆脱争斗清静渡日的能力,有时候她想如果只是嫁给一个普通人,也许生活并不如而今更加自在。
更庆幸的是,她有了儿子。
幸好她的孩子是皇子而非公主,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而言,更加无常更加艰辛,和嫔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被命运所迫,人生不能丝毫随心所欲,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但受到的礼律拘束比普通闺秀更加严格,而无论礼法还是世俗对待男子,总是宽容得多。
五郎渐渐长大,和嫔的心却在一点点下沉。
她是常来慈宁宫的,王太后的召见不会让她感觉丝毫压力,但太后从未诏见她来此听奉懿旨。
所以此时和嫔才会如此忧心忡忡,她站在梧桐树下,甚至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
但命运早就告诉她,逃避无用,这是她必须面对的战斗,而且这场战斗必须取胜。
因为这关系到五郎的人生,身为人母,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她的孩子赢得更多的恣意,她不屑富贵权势,因为这些只能成为束缚五郎的枷锁,她放弃这些,只想让她的孩子赢得幸福快乐,十七年来,她竭尽所有给予五郎温情与随性,她眼看着她的孩子成为正直淡泊的人,所以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剥夺五郎的自由。
五郎能够一生安乐,这就是她作为母亲的愿望。
“娘娘,皇上及太后请娘娘入内。”
听见宫人的提醒,和嫔终于收回游离的思绪,她的步伐沉重,踩着那翠荫之下的一地枯黄,拾阶而上,迈槛入殿,行礼、问安、谢坐,和嫔机械一般完成此套过场,她一直低垂眉眼,直到需要她给予回应。
她才抬眸,看向太后,以及一旁的弘复帝。
她起身,膝跪在地:“母后恕妾身,不能听从懿旨。”
殿堂里一片沉寂,不仅弘复帝立即蹙紧了眉头,就连王
太后的神色也攸忽凝重,和嫔却不屈不挠地维持着跪姿,她没有着急陈述情由,但却用这样的姿态宣称着她的坚决。
“搴汀,你莫要任性。”是弘复帝在警告,但这警告里却带着叹息,没有多么的严厉,倒是太多的无奈和焦灼,他不知道和嫔为什么会事事违逆他的主张,更不知道和嫔为何变得越来越倔强,他其实很怀念曾经肯为他分忧解难荣辱与共的女子,那个坦率又通情达理的伴侣。母后说和嫔一直未变,但在他看来并不是这样,和嫔变了,她因过于自我,变得再不肯替他考虑,和嫔从前不是这样的,弘复帝脱口而出“搴汀”二字,这是和嫔的闺字,他甚至想要恳求面前的女子,真不能回到“搴汀”与“成棣”的时光了?
是的,成棣是他的表字,却似乎从来没有人用这二字称谓过他,只有搴汀,他特许她唤他的表字,她就胆敢这样称谓他。
但已经很久了很久了,从殿下到皇上,连搴汀也没有再称他的表字。
是因为姚氏么?那个他其实早已经忘记了容貌的女人?他听从搴汀的一切主张,将姚氏贬往役所,不曾给姚氏任何名份,公示六宫姚氏虽为三郎生母却罪不可恕,他不情愿却依然满足了搴汀的意愿,可为什么她还是变得疏离了,变得冷淡了,多少年来仍然在抱怨他的一时轻信。
就算他们有了五郎这个共同的骨肉,可依然无法回到当初。
“妾身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仍然是如此坚定的拒绝,冷肃的眉眼一如她的口吻。
“你,你一定要如此……”弘复帝似乎也极难对和嫔的言行注脚,他抬手撑着额头,长叹一声:“你就算仍旧对朕心存埋怨,可这件事实在不容你任性,朕已经决意,赐婚五郎迎娶晋国公府嫡女……”
“皇上,妾身怎敢对皇上心存埋怨?但妾身为五郎生母,实在不能眼见着……妾身此生唯一愿望,只盼五郎能得一生安乐而已,皇上就一定要把五郎置于险恶么?除非皇上赐死妾身,否则妾身决不从命。”
“这怎么是朕要把五郎置于险恶?”弘复帝拍案而起,终于是怒不可遏。
他其实不是个易躁易怒的脾性,但和嫔总能成功挑起他的怒气,他几乎想要把和嫔一把从地上拽起,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的倔强任性,可残余的理智到底是让皇帝没有忘记是在慈宁宫,他不能当着太后的面如此失态,他一趟趟在和嫔面前徘徊,像辩解也像自言自语:“五郎虽未及冠,但二郎、三郎、四郎到他这般年纪时都已经娶了正妃,董氏女出身贵重品貌端方,为五郎王妃是上好的姻缘,这桩婚事就连母后也极赞同,你竟敢说,竟敢说朕是把五郎置于险恶?!你这就是在无理取闹!你是五郎的生母,竟于他终生大事上如此……搴汀,什么事朕都可以依着你顺着你,只有这件,淄王妃朕已择定为晋国公府嫡女……”
“圣意既决,妾身领死。”
弘复帝:!!!
“母后,和嫔她这是,和嫔她这是……儿子无能,还望母后能主持公允。”愤怒的弘复帝转身对王太后长揖。
王太后扶额:“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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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抗旨有理
除了如何处治姚氏事件,王太后其实已经二十年没有目睹过弘复帝与和嫔的吵架现场,寻常和嫔虽然常来慈宁宫,可也从未在她面前抱怨过这类事体,王太后之所以知道两人之间越更生份疏远,说起来还是经常听敬妃念叨,总希望太后能劝一劝和嫔,略改一改刚强好胜的性情,她的态度若能婉转柔和一些,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而今亲身体会了,王太后才信敬妃的话没有言过其实。
她指了指和嫔,确是教训的口吻:“皇上说你任性,这话还真没说错,什么道理不能好好说清的?用得着张口就撂请死的狠话?我看你就是明知道皇上不会滥用生杀予夺大权,才敢这样的胡言乱语,还不快从地上起来,你看你把皇上气成了什么样?有你这样逼着皇上暴戾不仁滥杀无辜的么?”
和嫔对太后的训诫倒是心悦诚服,果然便没再继续膝跪着,垂着眉眼挨近太后跟前儿,就坐脚踏上,还握着拳头一下下擂着太后的膝盖讨好,居然颇有些撒娇的意态:“妾身眼见着皇上又犯糊涂,又想这件事关系到五郎一生的安好,如何不急,若这事儿真由母后作主,妾身就不必这样急躁了。”
皇帝刚刚直起腰身,一听这话又要犯急,太后连忙加重语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话是冲和嫔说的,眼睛却看向皇帝,弘复帝竟然也能在几乎气急败坏的情境下领会太后的意图,干咳两声到底没再争执。
太后这才恢复了平静的口吻,伸手拍一拍和嫔的肩:“皇后的确早早看中了明珠这孩子,想聘她为太孙妃,一来晋国公本就有些不情愿,再者太子妃也有别的主张,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更别说姻缘大事了,皇后也是已经看开了,知道太孙没有这福气,为五郎礼聘明珠的事儿,皇后确然认同的,不会再为这桩姻缘误解你们两母子。”
“娘娘,皇后即便没有异议,太孙会怎么想?太子妃会怎么想?还有高家、郑家、万家包括江家会怎么想?五郎若是与晋国公府联姻,无异于从此处在风口浪端,娘娘是明白的,五郎那孩子可从来没有争强好胜的心性,他就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不屑阴谋诡计也根本不懂得权谋之术,他哪里避得开这些明枪暗箭?”
王太后愣了愣,却不得不承认和嫔的担心不无道理,一下子竟然语塞。
弘复帝却是终于忍不住了:“你这话何意?这桩姻缘是朕所赐,有谁敢因此对五郎怀恨?什么高家、郑家、万家、江家?搴汀也太过杞人忧天了。”
“是妾身杞人忧天?分明是皇上蒙着眼睛不愿正视现实!自从太子病故,关于储位的争夺就从未停止!朱夫人为什么被逼自尽?也只有皇上才会相信完全源于万氏的野心!皇后看中的是明珠的品行吗?看中的无非是晋国公府的人脉声势!四姓人家都上赶着和晋国公府联姻,为何?高家是为固储,其余三家都是为了夺储!妾身与五郎只想安闲渡日,皇上何苦一定要让五郎成为这些人的眼中钉?!”
“搴汀休得胡言乱语!”弘复帝两道眉毛几乎纠缠在一
起:“朕早已立太孙为一国储君,其余皇子虽为裕儿尊长却君臣有别,你怎敢,怎敢断定他们皆怀不臣之心?”
“这些话妾身的确不敢说也不应妄议,但如今关系五郎的安危,妾身乃五郎的生母,即便是抗旨,即便皇上要怪罪妾身毁谤皇子,妾身也绝不能眼看着五郎因为一桩姻缘葬送终生!妾身恳请皇上正视,为何除宋国公府之外,魏国公府、东江侯府、安陆侯府皆在盘算求娶明珠,就算明珠品貌的确出众,何至于导致几门贵戚展开角逐?宋国公府是穷途末路了,这也正是造成另几家击博挽裂的原因!他们从来就不甘心储位旁落,无论皇上意志是否坚定,都不能打消这些人的野心欲望,五郎是当真无心储位,妾身更加不愿让五郎卷进这场混战,妾身只能恳求皇上,不要让五郎成为众矢之的,妾身深知自己的儿子,他一贯与世无争,只想着安闲渡日,妾身只求五郎能与将来的妻子琴瑟和谐,余生安乐。”
弘复帝被和嫔这番话震惊得有如变身一座石雕,且是眉头纠缠成死结瞠目结舌的一座石雕。
重用晋国公是他的决定,是他重新赋予了晋国公统执禁军之权,他相信晋国公的赤胆忠心,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晋国公竟然会成为储位争夺的关键,他的确不愿正视他的子孙会因为权位掀起萧墙之夺,骨肉相残!
可真的没有察觉没有防范吗?
不,隐忧一直都在,只不过和嫔硬生生揭露了粉饰太平的一层,让那些险恶与狰狞大白天地之间。
何至于,何至于如此?
他不是不懂得储位争夺的残酷,相反他亲身经历过,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至今仍被囚禁凤阳高墙,是他下的御令,因为他和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从来都不存一丁点的手足之情,如果他是落败的一方,能够肯定的是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
弘复帝不是没想过处死彭妃、申妃之子,把弟弟们干脆利落斩草除根,但他做不到,就算他懂得这场战争的残忍,他仍然没有那样狠决的心肠处死自己的血亲手足。
他做不到像他的父亲一样,处死曾经的燕王,把燕王一系子孙尽数斩尽杀绝。
他不想成为父皇,不想成为一个残暴不仁的君主,更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先祖创立的功业土崩瓦解,所以他立志改制,想以仁德治国,他想要振兴已经逐渐走向衰败的社稷,他对百姓怀以仁慈,更何况于他的家人亲朋?
最惧怕的事,无异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孙也骨肉相残。
所以他新登帝位,立即择定嫡长子为储,一来是坚守祖制礼规,以为如此就能平息纷争,再者他的谛儿,他的嫡长子也的确仁孝友悌。
可是没想到的是谛儿竟会病逝,在他之前就撒手人寰,裕儿是谛儿的唯一骨血,是他的嫡长孙,纵然年幼,他仍觉得应该立为太孙。
不是没有察觉那些人的野心,不过他一直坚信,当储位择定,纷争会渐渐平息。
何至于仅仅是晋国公府嫡女的姻缘,竟然就会引发一场
角逐?
他不敢相信和嫔道破的所谓现实。
“晋国公,乃栋梁忠臣……”弘复帝无比艰难的说出这个开端,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却并不能挽救自己的身心俱疲。
如果,如果,晋国公也确然怀有不臣之心……弘复帝有些不受控制的假设,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应当如何应对这一假设之后的乱局。
王太后立时察觉了危险。
“晋国公确然忠心不二,否则明珠的姻缘也不至于现在还悬而未决。”王太后看向弘复帝:“野心贪欲,必定让人看重功利,晋国公若真有功利之图,不管他是否会站定太孙的阵营,都不会意图与太师府联姻。”
“惠妃……的确对朕提起过晋国公看中赵迳勿的才品……”弘复帝犹豫支吾。
“那是因为兰庭的才品的确出众,晋国公从来与赵太师交好,两家之间,并不用再靠联姻缔结情谊。”王太后道:“惠妃有无异心我不能断定,不过能断定的是,要若晋国公怀有异心,必定不会为了明珠考虑日后安乐,他会立即答应将孙女嫁入东宫,蒙蔽皇上,掩饰自己的图谋。”
弘复帝沉吟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多亏母后指点。”
王太后微微颔首,又才看向和嫔:“不过和嫔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至少齐王及东江侯府的野心一直是不曾减退的,明珠那年才十三,东江侯世子夫人不就硬要认她为义女,说什么明珠和她的女儿明玉闺名只有一字之差,十分投缘……我记得万世子那姑娘,开始的闺名不是唤作湘玉?为这事还特地连名都改了,目的还不够显然么?
我也赞成和嫔那话,能够体谅你身为人母的心情,正常当娘的,谁不盼望儿子能一生安乐远离险难?尤其和嫔指望的还是五郎能与将来的妻子琴瑟和谐,这就更是当娘的应该的慈爱了,不过和嫔,撇开这些,你对晋国公府与明珠这孩子总无意见吧?若这姻缘当真不好,我也不能委屈了五郎,且五郎未必对明珠无心,今日纡佩园的事故,五郎敢于为了明珠仗义执言,指不定就该他们两个的缘份,所以……我的建议是,你是不是应当先问一问五郎的意思?”
“仗义执言?母后这话何意?”和嫔怔住了。
她今日一直在广寒殿,且全然没有关注王太后离席的事,自然也没认真思索过那套花神献礼的说辞有无蹊跷,且宴散之后,因为王太后下了封口令,五皇子也没有透露给和嫔知道事故的来龙去脉,当真是遵奉懿旨守口如瓶,而和嫔直到来了慈宁宫,才知道皇帝竟然赐婚五郎与明珠,事发突然她根本也不及将两件事前后联系,乍一听闻仗义执言的枝节,当真也只有愕然的反应了。
王太后刚要详述,却被弘复帝打断:“母后!”
俨然还是觉得太孙的劣行不宜张扬,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太后也有些恼了:“既是收拾残局,总不能连和嫔都隐瞒吧,皇上也不能这样偏心!”
坚持把纡佩园的事件详详细细如实对和嫔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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