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是何目的,我确然一头雾水毫无端倪。”兰庭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咱们不能受其所扰,走进他设置的迷瘅里。”
兰庭的辩解并没能完全说服春归安心,但春归也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也着实没有凭证支撑,且这时就算能够说服兰庭对周王猜疑提
防,万一这念头确然是她在胡思乱想,对于大局可谓相当不利,她也放弃了说服,只暗下决心接下来必须用心关注周王的言行举止。
“我送你去舱房安歇吧,辉辉亦莫过于在此类权夺之事上废神,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咱们做好该做之事,不必过于挂心成败得失。”兰庭揽了春归的肩,把她往隔壁舱房送。
他看着春归除去绣鞋头挨软枕,一副乖巧听劝打算安歇的模样,忍不住伏低身体亲吻一下女子清爽的额头,刚准备起身,袖子却被青葱玉指给轻轻拽住了。
春归今晚的确觉得心神难宁无法入睡,忽闪着眼睫撒娇:“待我睡着了迳勿再过去可否?”
“敢不从命?”兰庭微笑,便顺势拉着了春归的手:“你安心睡,我就在这里。”
他看着春归果然闭上了眼睛,才吹熄了榻边上的烛灯,舱房里一下子就黯寂了,只有舷窗外流入的月色,水声浆声和女子逐渐平长的呼息,春归已经入梦许久,兰庭却仍然不舍离开,但舱房里一人躺卧虽然有足,两人共枕却俨然拥挤的床榻着实让他无可奈何,他只能在自己实在忍不住有如潮水般涌来的困倦时,轻手轻脚的离开。
春归也正陷入一场梦境。
这场着实逼真的梦境。
她骑着快马,心情急躁,不知奔往何处,但也明白自己必须见到某个人,证实某件事,而场景却有些恍惚的,只渐渐荒无人烟,触目是青山不断、水流湍急。她从马背上下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但她俨然无法顾及许多,迈步直奔向一艘停靠在那不知名的水域上,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一叶扁舟。
仿佛是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涌来许多的黑衣人,他们蒙面,眼神阴森,手持利器,阻断了她的去路。
突然又听马蹄声声,她回头。
她看见了同样手持利剑,奔向她的人。
眉眼清晰,是周王。
春归兀地坐起。
她当然仍在舱房,软榻之上,水声不断萦绕耳畔。
只茫然了一瞬,春归就醒悟过来自己是从又一场逼真的噩梦惊醒,混乱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是想到了另一个身具“梦卜”异能的人,周王府才人陶芳林,她选择楚心积虑嫁入周王府,岂不笃定周王必是最终的胜者?而能够让天下大乱的罪魁,也应当便是最终大获全胜且登临帝位的人!
也许陶芳林最后在饥病交加中死亡,原因不仅仅是被太师府休弃,春归不相信兰庭就算休妻,竟能铁石心肠到了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结发妻子挣扎于病痛困苦而不出手援助的地步,那么是否能够推断出一个结论——兰庭那时已经无法解救陶芳林于水深火热之中了,那时整个太师府或许已经衰败,甚至于,兰庭已经身亡。
那时已然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而陶芳林今生做出的选择,应当是笃定周王能够成为改变她不幸命运的人。
春归茫然地看向舷窗之外。
此时窗外已见晨光,青苍光色笼罩之下,远远的村落和山川一片静谧。
这一日当周王赁下的大船停靠在郊外一处渡口时,谢百久到底还是被驱逐离开,当脚踏实地的那一刻,他方才终于吁出了一口长气,为自己竟然未受皮肉之苦切实的庆幸起来,他当然不知道兰庭是怎么说服了周王没有坚持把他杀而后快毁尸灭迹,他只是盲目相信魏国公的眼光,既然看中了赵兰庭为必须争取之人
,那么赵兰庭就必定具备过人之处,那么能够说服或者瞒骗周王就成为理所当然。
当谢百久在堤岸上走出百余步,才转身去看已然准备扬帆启行的大船。
正对上趴在栅杆上,莫问小道那双凶狠的眼睛。
谢百久打了一个冷颤,暗下决心以后必定要对这小道避之千里,这么个嗜杀的狂徒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于是谢百久在写给魏国公复命的书信里,自然便详细叙述了他此行的惊险遭遇,尤其强调莫问小道绝非善类,建议就算赵兰庭最终决定另投明主,为了魏国公日后平治天下、中兴盛世的大业考虑,亦应当先行斩除莫问这么个可能胡作非为影响时局的隐患。
其实谢百久已经完成他此下江南的使命,自然毫无必要仍在江南逗留,不过快马送信自然要比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赶返京城复命来得快捷,他深谙魏国公的性情规矩,是绝对不敢丝毫耽延慢怠报信一事的。
所以数日之后,坐阵京城的魏国公就收到了这封密书,当他看完之后不由哂笑:“谢百久好记性,用密语写信,难得他还能洋洋洒洒写成这一长篇,罗罗嗦嗦着把莫问小道重点描写,谢百久这文采,不去写话本子真是可惜了,我瞅着最近那个劳什子兰陵笑的连载话本,塑造的人物都不如谢百久笔下的莫问活灵活现。”
却把谢百久这封书信当即丢进了炭盆,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魏国公那番话是感慨给长子听,郑世子便提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父亲当真以为谢百久有那能耐说服赵兰庭与咱们联手?”
“这当然不能够。”郑秀拍了拍手,唤过一个婢女来捧着炭盆出去泼灰,他此时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方四面透空的凉亭,连亭顶都是白硫璃铺就,就算这时的魏国公府难免也有厂卫的暗探潜入,在此说话也可以防范耳目窥听。
所以他也不妨对儿子详细解释用意:“倘若赵兰庭当真还有一分拉拢的可能,自然当由我亲自出面,他年纪虽轻,却是京都太师府的家主,遣出谢百久哪够份量?赵兰庭可不是那等心志不坚见风使舵之徒,他既然择定了周王为主,那么势必不会三心二意,就算谢百久巧舌如簧,也无法游说赵兰庭另择谋主。”
“那么父亲可是利用谢百久,让丹阳道长能够成功取信周王?”郑世子小心翼翼问出。
若非谢百久这封书信里提到有一老道竟然持有欢好令,且郑世子也一早得知了丹阳子竟然与周王、兰庭同行,他其实也并不能够笃定自家父亲手中竟然还握有丹阳子这么一个大杀器,无非凭借着蛛丝马迹猜测父亲与丹阳子或许存在合作而已。
“丹阳子这回前往江南,且竟然与周王同行,着实也大出我的意料。”郑秀竟道:“你猜得不错,我与丹阳子的确有些交道,不过他可不是受控于我的凡夫俗子,我交给他欢好令正是丹阳子提出的交换条件,他助我废皇长孙储位,我便应当提供给他帮助,然而丹阳子究竟是何居心有何目的,我也着实拿不准。”
郑世子:!!!
那他也着实想不透父亲这番操作有什么收获了。
“离间。”郑秀却抛出了简简单单的二字。
“这要怎么离间?赵兰庭显然不会瞒着周王谢百久那番供辞,而谢百久能够全身而退,说明周王对于赵兰庭正是信任不疑。”郑世子只觉自己的一头雾水都能晃得咣当作响了。
郑秀却胸有成竹勾起嘴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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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临安境内
茶桌上的一壶碧螺春正泡出清香四溢,郑秀执壶酙出两盏来,这是贡茶,乃春季采撷最为鲜嫩的茶叶炒制而成,自然与市面上常见亦取“碧螺春”为名的茶叶差异显著,冲泡后在杯中着实是白云翻滚清香袭人,而弘复帝今年仍然不忘将此等上佳的春茶赏赐给魏国公府,当得赏赐时,郑世子也着实觉得如释重负。
他想虽然说父亲已经几乎挑明了佐助八皇子,看上去有违帝心,不过今上到底不曾因此怪责冷落,魏国公府仍然圣宠不衰。
“离间之计看似拙劣,不过拙劣有拙劣的好处,那便是让周王和赵兰庭放松警惕。赵兰庭才干出众,性情行事也确然比同龄人沉稳许多,皇上视其为栋梁之才甚至赞其乃青胜于蓝并非高看,但赵兰庭到底还是个未至及冠的少年,他难免低估人性之恶,过于看重情义二字了。”
郑秀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梭天青瓷盏,笑意更深:“周王此时必须倚仗赵兰庭助他得储,自然不会因为此等拙劣计策便与臂助离心,可一旦有他位居储君的一日,就好比一个竭尽所能终于登上高峰的人,身在山脚下当然不怕失足,则当位于顶端,万一失足可就得跌下悬崖峭壁粉身碎骨,那时周王必定便会多疑,我而今的拙劣之计就能收获奇效了。”
当爹的极其自信,郑世子却仍有保留,不过当然不敢反驳,唯有颔首认同。
“当然,我这离间之计并不会如此简单,谢百久的使命已经达成,接下来还需环环相扣。”魏国公倒也看出儿子的敷衍,便没了兴致继续深谈,他只用这话作为终结,倒是专心致志的品味起贡茶的鲜美。
能喝到佳茗珍贡的好日子已是不多了,且品且珍惜。
见这边凉亭里俨然已经结束商谈,在墙根处徘徊已久的一个婢女方才捧着个镂雕漆盒走了近前,郑世子当看清婢女的眉眼便忍不住紧蹙了眉头,当听闻婢女说道是奉永嘉公主之令特意将皇上赏赐的
贡茶孝敬翁爹时,郑世子的神色间竟然流露出厌恶的意味来。
郑秀却笑着与那婢女寒喧几句,打发了她离开,眸光往儿子脸上一转,笑意一分不曾减褪:“这般深恶痛绝做什么?你是七尺男儿,若然在意女子情意,就该努力争取,若然不再在意,你院里的侍妾姬侧也为数不少,又何必计较永嘉如何?”
一听这话,郑世子的眉宇间竟然流露出几分怒意来,但当他迎视着父亲似乎毫不介怀的目光,忽而又把那突然聚集的煞气硬是驱散,喉咙处狠狠一咽。
“男欢女爱,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你啊,又非儒生,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迂腐的想法。”郑秀喝了一口盏中香茗,眼角微微眯起:“人生在世,谁和谁都无非过客而已,受那么多条条框框拘束岂不是自寻难过?成败生死都当淡然处之,重要是这短短数十载的经历过程,我知道这些话你必定是听不入耳的,我也随得你去吧,我是你父亲,却从未想过左右你的想法,我也不在意你是否孝敬。”
郑秀放下茶盏:“你便是仇视厌恨我,我也不会觉得过意不去。”
看着长子近乎惊恐的膝跪下去,满面涨红却无法说出一字来,郑秀这才蹙起了眉头,似乎彻底没了兴致品茗,他起身,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便抱着那镂雕漆盒扬长而去。
而经过这数日的时长,周王一行也已经抵达杭州。
但他们并没有先在杭州城中盘桓,而是取道前往临安县,原因当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临安县令唐李杜,据察乃是袁箕党徒,且这人出身世家与不少大族皆有姻联,是兰庭罗列出来需要密切关注的官员之一,所以临安县便成了私访首要重地。
既是私访,周王当然不会堂而皇之亮明身份直取临安县衙,他们一行当把租赁的大船停靠在县渡之后,就效仿那些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往临安所辖的浮玉山逛悠了。
这浮玉山自是历史悠久,存有不少名胜
古迹,相传不仅道教大宗张道陵曾经在此修炼多年,遗有“张公舍”,梁代的昭明太子萧统也曾隐居在此,还有唐代李白、宋代苏轼、元蒙张羽等等文人墨客也都在浮玉山上留下文墨笔书,赞颂此间的瀑布奇峰、森谷云海,总之浮玉山一带,无论是儒生仕林,抑或是僧道方士,居留游玩都不会引人称奇。
是的,这回私访,连丹阳子一行道人都紧随跟从,纵然在外人看来,他们和周王一行其实分作两拨。
浮玉山下有一条镇集,还分布着不少村落,但镇集上客栈却是零星,且着实设施简朴,周王便是怀揣重金也无法寻得中意的宿处,所以他们到底还是寻了户乡绅人家寄居。
此户乡绅姓葛,家主曾经担任过婺源县令,而今已是年过六旬,家中子侄虽有考取举人功名,但均还不曾入仕,不过家主葛泗甚喜交游,且乐善好施,在临安县的声望极好,一看周王、兰庭包括那寡言少语的“顾郎君”虽然年少,但个个举止风雅气度不凡,哪里会拒绝投宿借居的请求,简直将此一行人视作了贵客,赶忙清扫出客院借其安置,就连对于周王声称路遇的行伴,也即是丹阳子以及众多道徒,葛公也丝毫不敢怠慢。
在葛公及其家中子孙热情款待下,周王一行自然不需急着遍逛浮玉山,三人同行倒仿佛被桐溪集的风光民俗吸引,茶饭之余先在田原村庄四处闲逛起来。
又因春归拿定主意密切关注周王,自然一改前些日的疏远冷淡,周王也只以为春归终于改变了对他的成见,莫名雀跃,阴阳怪气的言行再也没有显现,三人行顿时显得格外和睦。
而这一日三人行在桐溪之畔名为桃源的村庄转悠时,春归不期然便撞见了一双目光,虽然她立时就调转视线,但俨然已经引起了那双目光的拥有者惊诧不已的关注。
所以这晚上,春归目睹一个妙龄女子忽然出现在她的床边时,一点都不觉奇怪只不过长长一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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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又遇亡魂
桃源村里初见这“妙龄女子”,春归便已然察觉“奥妙”。
女子乃是站在垄边,目透茫然,她一身布衣与普通的农家姑娘无异,不过清风徐来却不能拂动她的衣袂裙角,就春归的经验来看,这是一个魂灵。
再后来看她直奔渠出交流无礙,春归更加笃定了经验之谈。
葛公整理出来供他们居住的这方客院,虽然有几大间宽敞的客房完全不再妨碍她与兰庭共居一室,不过因为私访收集到不少消息,这几日兰庭免不得与周王秉烛议事,春归依然还是“独守空闺”时多,倒也方便了万籁俱寂的深夜,她能和这亡魂交流沟通。
女子看上去正值豆蔻,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见到陌生人时尚还羞涩,明明心中急切却又不知应当怎么开口,很扭捏的站在床边垂头啜泣。
渠出先就急了,跺脚道:“你既然明知火烧眉毛,还这般欲言又止做甚?天底下除了顾宜人,可再没人能够助你打消妄执往渡溟沧,偏今日你结结巴巴又没跟我说清楚你的遭遇,我只知道你急着救你的兄长,也没法替你说明,还不赶紧的,这时候了还有时间只顾着伤感哭泣!”
她这样一说,小姑娘就哭得更凶了。
春归无奈,只好引导:“你是桃源村人?”
小姑娘:嘤嘤嘤。
春归:“你是被人害死的?”
小姑娘:嘤嘤嘤。
春归:“你兄长有危险?”
小姑娘:哇哇哇。
春归:……
偏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渠出立时拉着小姑娘穿墙奔逃。
春归:……
兰庭绕过画屏,竟见春归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一时也觉奇异,赶忙近前试了试春归的额头,虽未发觉异常但仍不放心:“怎么了?为何又无心睡眠?”
他的小娇妻可是尤其珍惜“春宵一刻”,无心睡眠本身就是异常,兰庭正因放心不下才会在三更半夜过来察看,前几晚春归明明已经恢复了正常,今晚竟又难以入睡。
“被饿醒了。”春归只好找了个能让兰庭相信,同时又不再担心的托辞。
“正好殿下也觉腹饥,阿丹正在烹饪。”兰庭一听春归竟然也被肚饿所扰,立时决定取代阿丹:“葛公热情,备有不少食材在客院厨房,辉辉想吃什么?”
春归只好胡诌了一样,兰庭便直奔厨房而去,甚至还不忘唤醒了青萍、梅妒过来服侍春归梳发披衣,春归整顿好自己,才拖着脚步推门而出,瞅见院子里这时还是风灯高照,周王殿下冲着她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