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桓行简笑,却也只是把玩着手底假面,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来听听。”
“白马非马,乃封地,朱虎非虎,为亲王,私以为这样的童谣祸乱人心,从哪儿传出来的,当正本清源。”卫会点的委婉,他知道,面对卫将军桓行简有些话是不用说太透的,说太透,卫将军未必会喜欢。他要的,是卫将军喜爱他。
旁边虞松茅塞顿开,楚王小字朱虎封地正在滑县东北的白马,立下明白,这是造势到京都来了。
再看卫会,早没了素日里的狂狷邪气劲儿,一本正经的,沉着了许多。桓行简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一动:“士季解的不俗,很好。”
说完,并没什么后续,卫会也就作了一揖,目送两人远去,等虞松忍不住回首,才朝他绽出个对方熟悉的轻佻笑容。
“卫会真是极聪明的少年郎啊!属下自愧不如。”虞松情不自禁赞他,再一抬首,看桓行简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猜不透他到底看中卫会没有,就此打住。
回到公府,零零碎碎的事交待了一通,虞松准备好随大军出征。
高平陵后,洛阳城中军数量不断增持,桓行简严明法纪,训练严苛,此刻将大军火速调度集合。那边,桓睦立刻将黄、杨二人的告密表上呈天子,进而布告四方,小皇帝被惊了个实实在在,听得太后也直咬后槽牙,骂道:
“陛下是先帝名正言顺的正统所在,王凌想干什么?陛下,他这是冲着太极殿来的呀!”
小皇帝无法,只得命桓睦奉旨讨贼。太后人就在一旁,暗察桓睦神色,心中况味复杂,知道这老头子也是强弩之末了。自刘融死后,他一家独大,太后并不怎么乐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于是,换作一副楚楚哀容:
“太傅,王凌专重淮南,如今得了失心疯竟敢行废立之事,陛下可仰仗者只有太傅了,还请太傅勿要推辞,速速平叛。”
心中不耐烦地听桓睦谦辞完,眼神一打,小皇帝又去执他手。等人退下,才转头问万事笑眯眯不吭不响的中书令李丰:
“你看太傅这次,能不能拿得下王凌?”
王凌这半截子趴棺材板里的人了,哪怕跟桓睦斗成个乌鸡眼,本也不打紧。不想,老头子连带她母子都算计上了,太后凤目愈冷,见李丰不冷不热虚应了两句,起了身,华服曳地,心思转绕个不停。
“只是,我看太傅,自入秋以来不见好脚步倒有些虚浮,实在是有些担忧。”
李丰仔细辨别着太后神情,回道:“太后勿要担忧,王凌再专重淮南,手里没虎符也调不动扬州大军,拿什么跟洛阳十五万中军打?”
这样浅显的道理,太后亦懂,一时间,那张艳丽的脸上似笑非笑,不知是个什么心境了。
白昼渐短,夏侯府邸里早早掌上了灯,月冷庭院,梧风萧然,夏侯至家中连仆从都遣散了不少,只留贴身几人。后院中也无任何声色犬马之娱,常独一人读书作画而已。
中书令李丰和侍中许允来拜访他时,他只披了件单衣,浅笑对来人:“怠慢了。”说罢命人奉上清茶。
“太初,你整日窝在鸿胪寺,恐怕不知道太傅又有大动作了。”李丰呷口茶,觉得未免太冲淡了些,味同嚼蜡,再四下打量,也不知夏侯至这样的贵胄子弟是如何忍受当下这份冷冷清清的。
鸿胪寺中,那些差事也是无聊得很。
夏侯至显然没多少兴致,不接这个话,而是请他二人看自己新作的岁寒图,他俩人一怔,只得硬着头皮打起精神品鉴了半晌。
言辞枯索,也是无趣。两人见案头堆满了典籍文章,对视一眼,没说几句匆匆告辞出来了。
“我看太初心如死灰。”李丰惋惜道,“本还想劝他作为一番,如今看,罢了。”
许允摇头,他这次被李丰叫上本就不大情愿来的:“我说,中书令你急什么,太初这回洛阳其实日子也不久。因刘融一案,险些牵连到他,亏得太傅顾念旧情,你这个时候到底奢望他作为什么呢?不是害他吗?”
李丰笑得阴阳怪气,不咸不淡的,目光一睐:“侍中,你觉得太傅是顾念旧情的人吗?我们打个赌好不好?这次平王凌,你知道的,他俩人相识几十载,同朝为臣,也曾共谋大计立赫赫战功。可如今,若王凌败,也是个夷三族的下场,你信不信?”
听得许允一噎,想起当日自己同陈泰为刘融担保的事,心中苦涩,含糊其辞带过去了:
“王凌此次是咎由自取,他一世英名,这个时候犯糊涂谁也拦不住。”
“可你要知道,王凌若败,大魏朝堂上就真的只剩太傅一枝独秀了。”李丰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那头,许允静默不语,路上只两人的脚步声清晰,该分手时,许允才问,“中书令意欲如何呢?”
李丰很无辜地摊开手:“我?我能如何,不过唏嘘感慨人事变迁而已,”说着虚虚拍许允的肩,笑道,“不说这些了,我请侍中去铜驼街上吃烤羊腿?”
铜驼街未到宵禁,尚有行人,灯火如昼,等后半夜整条街除却巡逻的卫兵,再无闲杂人等,整座洛阳城便也安静了下来。
桓行简把嘉柔先接回府中,跟双亲挑明,张氏那张布满细纹的脸上,便笑出几道褶皱来,目光一落,停在桓睦身上,说不出的揶揄:
“有其父必有其子。”
说的是当年桓睦在外头跟蜀军对峙,日子久了,干脆将张氏和两名姬妾接到军营,老六和老八,便是在那个时候有的。
“你好大的胆子啊,子元,”张氏横桓行简一眼,“先是欺瞒,这又要把人带了去,果真是丢不开手。”
桓睦沉默半晌,脸上有倦容,他抬起眼皮,说道:“一个姜修,其实算不得什么,至多添堵罢了,更何况,他现在人在不在寿春尚未可知。不过,既然你要带着就带着吧,只一点,房事上不要太纵着自己,你近来留宿公府次数太多了,夜夜不归,不太像样子。”
说得后头的婢女,都脸上一臊,太傅这么直来直去点郎君还是头一遭。
出来后,桓行简先去浴房,命人把嘉柔领来。室内,水汽袅袅,热意浸身,一天的风尘尽扫。他微阖双目,全身放松,听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嘉柔,再睁眼,却是石苞有事回禀。
屏退侍候的婢子,桓行简结实的手臂抬起,支在沿台,听石苞道:“李丰和许允晚上去拜会了大鸿胪。”
出乎意料,桓行简知道夏侯至自回京甚少会客,他一哂,这是按捺不住了吗?桓家的敌人来自何方,他一直清楚。桓行简捞起手巾,开始慢慢擦拭着上臂:“逗留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
石苞心里一直盘算着,两只眼,冷冷绰绰的很镇定:“郎君,属下细想过,以大鸿胪的当下处境手中无兵权,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就怕,就怕有心人看重他的声望啊!”
说着,有些忧心地看着桓行简,“明日太傅和郎君要往寿春,二公子人又在许昌,这样都走了……”
桓行简冷嗤一声:“你那都是杞人忧天,我父子几人虽都不在洛阳城,可中军在手,没了军队,你以为洛阳城是什么?一座空城而已。再者,叔父人在中枢,有他坐镇,我倒要看看这个时候谁要出洞。”
石苞讪讪点了个头:“是属下多虑了。”
见他有些沮丧,桓行简把语气缓了一缓:“去歇息吧,他府邸上还是先盯着,”眼睛里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丝轻蔑,“想跟桓家作对,他以前没这个资格,以后,更没有,他要是找死我自然成全他。”
说完,轻嘶着一笑,“有人借他,好的很,活着的夏侯至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石苞眼中这才亮了一亮,转身要走,忽又回首犹豫问:“郎君,你要带姜令婉去寿春?太傅答应吗?”
“我的私事,该你问的?”桓行简尾音陡得冷森,那目光,像是揉进了一层凛凛的秋霜,石苞顿时一个寒噤,正要赔罪,外头响起朱兰奴又高又尖的嗓音:
“你什么人?鬼鬼祟祟在这偷听?说!”
很快,桓行简听到他无比熟悉的一把细柔嗓音,有些仓皇:“没,我没偷听人说话。”
第48章 雁飞客(6)
乍闻人语,门口相守的婢子抬头朝刚走到眼前的嘉柔望了一望,再一偏头,见盛气凌人的朱兰奴柳眉倒竖地来了,赶紧上前见礼。(小说 .)
嘉柔不认得她,听婢子口中称呼,明白两分。朱兰奴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高出半头,等靠近,居高临下把嘉柔一打量:好一双楚楚有风致的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清澈无匹。如瓷如玉的脸,一点红尘气皆无,朱兰奴心头怒火气乱窜一通暗道莫说是个男人,连她都忍不住多看上几眼,难怪怎么着,也得养起来。
心里猜出是哪一个,冷不丁的,扬手给了嘉柔重重一巴掌,扇得她直趔趄:“鬼鬼祟祟,一点规矩都没有,桓家没你这样的奴婢……”
话未说完,嘉柔分毫不惧还了回来,半张脸还油煎火撩疼着:“你凭什么打我?除了我家中长辈可以打我,谁都不行!”
两人这一来一往,把个婢子看得愣在当场,一回神,身后桓行简穿了衣裳出来,将这幕尽收眼底。
再看嘉柔,小脸上又倔又委屈,死死盯着朱兰奴,手不觉放在腰间他相赠的随身匕首上,那架势,分明是头如临大敌的小豹子了。
只是那张嫩脸,给她扇得微肿,桓行简难免心疼蹙眉上前,不理嘉柔,蹭着她肩头把人往旁侧撞了一撞,目视朱兰奴:
“夫人来此,不知道有何指教?”
朱兰奴生平哪受过这样的气,一张脸,早涨得通红,眼睛一斜,刀子样剜在嘉柔露出的半个身影上:
“我知道府里规矩向来大得很,这样的小贱人,平白坏规矩我既看见了当然要教训!”脸上抽搐不已,“郎君是做大事的人,隔墙有耳,万一被不相干的外人听了去恐怕就有灭族之祸,郎君以为呢?”
她极力相忍,心里早将嘉柔的那张脸划过了千道万道,桓行简若不在,她一定要把小贱人的脑袋踩在脚下听她求饶。
“她坏什么规矩了?”桓行简目光微微一侧,心中业火顿起,脸上只剩个冷峭表情。朱兰奴见他挂霜心中洋洋自得,有种难言快感,哼笑一声,一把扯过早躲开的婢子,手腕攥死了:
“说,刚才她是不是在这偷听?”
婢子吓得面如土色,只把脑袋摇得机械木偶一样:“奴没看见,奴什么也不知道。”
对上桓行简冷淡扫过来的眼风,婢子早垂了脑袋,瑟瑟发抖。
朱兰奴气急败坏将婢子一掼,手指着嘉柔:“我教训她是应该,即便教训错了,也轮不到她来打我。桓行简,太傅家里的下人都没人管教吗?你该不该教训她?”
泼辣得让人头疼,桓行简一揉眉心,反问道:“怎么,你想让我打她?”他居然又微微笑起来,是个少有的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玉面公子模样,朱兰奴一颗心,莫名其妙就跳得急,暗道谁不知道你就是个阎王我不凶些镇不住你呢。
“怕郎君不舍得。”她那语气,不自觉带上股拈酸吃醋的劲儿,两道浓黑的眉,像断了的半截木炭。桓行简心下嫌恶,一掠而过,果真女人不美撒娇卖痴或笑或颦都让男人倒足了胃口,尚不比寻常姿态。
他含笑上前,伸臂把朱兰奴的手挪下,声音温和极了:“不错,我舍不得打她,我看夫人你皮糙肉厚倒是很禁打的样子。”朱兰奴那双眼,倏地瞪大,脸上气得好一阵青白斑驳,“你,你”了几声,却被桓行简狠狠一箍腰,寒凌凌的光,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泄出来,“我本来不喜欢和女人计较,桓家娶你,你不感恩戴德整日给我添乱以致家宅难安,和你父亲一路货色,小人得志丑态毕露,滚!”
话说得不留任何余地,朱兰奴傻了眼,她哪里能受得住桓行简这般挖苦,腰间那只手早离去,心里一阵阵的惊怒走到脸上就化作了冷笑:
“好啊,我看看你是不是每婚娶一回,就杀一个,有本事你杀了我呀?杀了我,看就算你当了太傅,哪个要把女儿嫁给你!”
廊下灯笼随风摇曳,那道光晕在她丰富的表情变化里浮浮沉沉,忽明,忽暗,嘉柔骤然听到耳朵里,一个激灵,寒意上涌,情不自禁把两只明眸定在了桓行简的背影上。
朱兰奴蹬蹬蹬提裙风一样跑开了,捂着脸直哭,那哭声飘了好远都不散。他回头,正对上嘉柔意味不清的目光,把她脸一捏,借烛光查看片刻,揶揄笑道:
“好柔儿,你今日这是又尥蹶子了?不错,尥得好,就是你这力气太小到底还是吃亏了,疼吗?”
嘉柔脸上破了层浮皮,这个时候,才隐隐有血渍是朱兰奴长长指甲刮蹭到了,桓行简眉头蹙得渐紧,心下极为不悦。把人领到书房,抱在腿上,细致给脸上擦涂了药膏,柔声道:“她说的那些话,别放心上。”
“我没偷听你说话,你不信,去问那个婢女。”嘉柔腼腆辩解了两句,“我刚到,她在后面说我偷听。她又打我,我若做错了事自然该罚,可我没有,要罚也不能是她,只能父亲和姨母姨丈打我。”
桓行简若有所思在她脸上一瞥,忍俊不禁,“我本来担心你觉得受辱,为此窝成心病,没想到,你竟然敢还手,真是当刮目相看。不过,日后谁都不能打你,我说了算。”
说着,亲昵地在她耳旁商量着,“我看你日后当了娘,肯定是个英勇的母亲,这样,给阿媛再多生几个兄弟好不好?等她嫁了人,娘家有兄弟好没人敢欺负她,嗯?”
嘉柔只觉害臊,一味地摇头,桓行简把她放到榻上,鼻息在洁白的脖间游走起来。
她忽睁了睫毛乱抖的眼,“你刚才,为何没替她教训我?我以为你会替她……她是你的夫人,对吗?”
夫人字眼,惹得桓行简不豫,并未作色,旋即展颜暧昧低笑:“哦,柔儿想我教训啊,好啊,我这就好好教训你。”说罢把人一翻,压了上去,温柔咬噬起来,“傻姑娘,我怎么舍得伤你?日后,我要你当夫人的。”不管嘉柔如何一僵,开始大动。
等将嘉柔折腾地疲累睡去,他披了衣裳,出去招来婢子话,人在檐下立了半晌,再上床,嘉柔朦胧中察觉到一股寒气拂面下意识朝被褥里一缩,桓行简贴上她后背,相拥睡去了。
翌日,中军待发,路线敲定,从洛水走水道往寿春方向去。嘉柔束发,用簪子定住,再换了衣裳活脱脱一个俊秀文士模样。桓行简偏让她跟虞松穿的像,果不其然,虞松随军,见桓行简身旁是个青袍戴冠的纤瘦身影,可这个时令,手里摇着把白羽扇半遮面,只露出两只莹然的眼。
心下禁不住好奇,问石苞:“郎君这是又寻了什么少年英才?怎么从未见过?”
石苞忍笑,手按佩剑有心诈一诈他:“对,主薄也知道的,郎君正是用人之际,也只能不拘一格了。”
先骑马,再换船,嘉柔那匹马跑起来不落人后,紧紧跟住了桓行简。她心里倒高兴,心中那股闷在高墙大院里的浊气,悉数吐尽。
行到洛水旁,惊鸿掠影在翠碧江面上一点而过,蒹葭丛中,有三两棹歌声,嘉柔眉眼弯弯放眼饱览遍初秋景致。等见了船队,一字在洛水上铺陈开来,有满载兵器的斗舰,有充当先锋速度极快的走钶,又有巨硕的运兵船,站满了甲胄在身的将士,军容极胜,烈烈大纛迎风而展。
如此之众,却是丁点杂音也无,最前头,众将簇拥着太傅上船。他未着戎装,只一件暗红刺绣袍子,须发花白,目光一凝便颇有幽燕老将风采,慷慨深沉得很。
嘉柔生平第一次见这等场面,一时失语,竟无从用言辞比拟。她打量桓睦片刻,暗道太傅当真是一代名将纵垂垂老矣然气度不改。腰被人轻薄捻了一把,回首看,果然是桓行简,却是个不拘言笑的模样把她带上了船。
“你,你别动手动脚的。”嘉柔十分难堪,再看桓行简,目光压根不在自己身上,两眼放远,低笑道,“没人看见,你紧张什么?”
不好再说什么,嘉柔索性跑到一边专心看景去了。
“我原以为,只有吴国才能造这样大的船。”她手扶船舷,喃喃不止,桓行简哂笑一声,“没见识,你我乘坐的这艘前几日刚下水试航,洛阳调动的战船最多可载八十万大军,论军力,论粮草辎重,吴蜀两国哪里能比得上?只不过凭靠山河之险,裂土称王罢了,早晚有一日,”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很少将踌躇满志的情绪表露,此刻,却神采飞扬,霸道至极,“我定要踏破蜀道,飞渡天堑,重整这锦绣河山。”
嘉柔从未见过桓行简意气风发的神态,一时稀奇,盯着他那张脸看。他扭头,冲她笑的又浅淡了,“山河再好,也要有人携手同游同乐才不至于太寂寞。”
那道目光,隐隐含着丝热情的期待,嘉柔体会到了,心下一乱,忙转过脸去:船只不觉行至伊水之上,蜿蜒如一条玉带,生生隔开了东山西山,两岸青山相对,崖石耸峙,桓行简见她看得入迷,笑着说道:
“这是当年名将白起大破韩魏二十四万联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