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忙于战事,他却是一直在追查“贵人”,追查忠勇侯府的内应的。
她甚至坦诚自己也曾怀疑方芙兰,并让阿久跟踪过她。
她告诉他,无论这个内应是谁,她绝不会姑息。
可是程昶却说,他没有任何线索。
“我一直以为,三公子不告诉我方芙兰的事,是怕我为难,担心我难以抉择,毕竟她曾经是我的阿嫂。”
“眼下想想,其实并不尽然,三公子之所以不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因为你想要她的命吧。”
“你想像当初逼死柴屏一样逼死她,对吗?”
程昶听了这话,眸子渐渐暗下来。
他折过身,步去窗边,“是又怎么样?你今日来是要拦着我,劝阻我吗?”
“三公子是这么想的?”云浠问。
她沉默半晌,说道:“方芙兰曾陪我走过这辈子最难的时光,那时我的确把她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人,但是——”
她一顿,“但是我也救过她的命,我半点都不欠她。而我阿爹一生忠义,到头来却因陵王通敌被害,方芙兰偏帮陵王,与他合谋加害三公子,罪大恶极无可饶恕,是非黑白我分得清,她既助纣为虐,三公子想要以牙还牙,我不会拦阻。”
“只是望安,”云浠道,“三公子是知道望安的,他从不曾有回宫的意愿,三公子逼他认祖归宗,可曾想过他与田泗会落得何种境地?可曾想过——”
“田泽很无辜吗?”不等云浠说完,程昶打断道。
“他本来就是五皇子,当年你父亲出征,也是因为他吧?如果没有他,你父亲也不会战死塞北。”
“再说他落到什么境地与我何干?是他的亲兄长要与他争位,古来夺嫡本来就是成王败寇生死一线,他无心相争又如何,他既然担了皇子这个身份,该承受就必须承受。”
“可是三公子走出今日这一步,可曾想过陵王会怎么办?陛下会怎么办?”云浠道,“连我都看出今日的父子相认,是三公子一手安排的,难道陛下看不出?他若悉知这一切,必将把三公子视作心腹大患,只怕头一个要除的人就是三公子!”
“他早就除掉我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任何区别吗?”程昶回过身,看向云浠,眸底阴鸷之色必现,“他高高在上把我视作蝼蚁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我就是要将他一军怎么样?他有本事现在就来取我的命啊。他不会,他还要苦心安排,用我作牵制他另一个儿子的筹码呢。”
程昶看着云浠,忽地一笑:“阿汀,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知道方芙兰为什么要嫁入忠勇侯府吗?”
“其实她在嫁入侯府前,早就疯了。”
“她的心上,从来就没有过云洛这个人。可惜忠勇侯府待她恩重如山,换来的却是以怨报德。”
他朝云浠走近一步,却没有离开窗前暗影:“这个方芙兰,你不恨她吗?我帮你杀了她好不好?”
“还有陵王,他通敌叛|国十恶不赦,害你父亲无辜战死,我也帮你取他的命,好不好?”
“我恨。”云浠道,“我自然恨他们。”
“陵王通敌的罪证我自会去取,方芙兰我也会让她付出代价,但我不希望你以这样玉石俱焚手段的帮我。”
“三公子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横插一手,陛下必不可能再留你!三公子要报仇,我绝不阻止,但我希望你能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程昶声色蓦地一沉,“他们肯放过我吗?!”
他指向文德殿的方向:“我第一次落水是谁做的,在裴府水榭被人追杀又是何人所为,那个人心知肚明,却生生让我忍下,再三承诺有朝一日会还我公道!”
“我落崖后,九死一生回来,看到的是郓王好好活着,陵王好好活着,连柴屏都不曾遭受半点惩处!他们一面装腔作势地派遣数千禁卫四处找我,一面处置了几个暗卫草草结案,这算什么?!”
“他的两个儿子,杀我一次两次三次,他不予处置,我不过是在朝廷上参了郓王一回,他先示弱再捧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其实我从来没有活下来过。”
“每一次,我都真真切切地死了。”
“坠落万丈悬崖,被锁在火海烈焰焚身,那些痛我都知道。”
“我只是‘死而复生’罢了。”
“我从扬州回来,那个皇帝听闻有望找到程旭,第一时间放权给我。他知道我想报复陵王,利用我牵制他,他的算盘打得太好了,他知道一个亲王到了这个地步,非反必诛,等铲除陵王,随意为我安上一个‘谋反’之名,杀了就是。”
“他一边一步步把我逼上绝路,一边说我起死回生福大命大必然否极泰来。”
“他一边请法师为我去秽驱邪,佑我此生无尤,一边一手把我推入万丈深渊。”
“我曾受过骨血寸断之痛,烈焰焚身之苦,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谈笑风生,日复一日地忍受着他们肮脏伪善的嘴脸,我觉得恶心!”
“恶心至极!!”
程昶说着,狠狠一拂袖。
长袖扫过角落里的高几,几上的青花瓷瓶应声而落,“啪”一声在地上碎裂开来。
程昶整个人因心绪激愤微微地颤抖着,但他很快又安静下来,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他只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他们是皇帝还是皇子,哪怕是造福人间千世万世的佛陀,他们欠我的,用尽一辈子也偿不了。”
“非手刃仇敌不能慰我之恨。”
夜风渐起,透窗灌进来,拂过程昶的锦衣。
衣摆上的云纹于是涌动起来,乍一眼看上去,居然像血渍。
却不是当日柴屏死时,溅在他身上的血。
而是他自己的血,是他堕入深崖藏于火海踏足阴司时流淌周身的血。
云浠看着程昶,不知觉间,竟有一片凉意在心间蔓延。
不是心寒,而是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恨。
但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即便她用尽全力去体会,也无法帮他分担十万之一二。
灯燃得太久了,灯蕊毕波一声,屋中暗了三分。
云浠朝程昶走近几步,与他一起立在深影里,轻声问:“三公子决定了吗?”
“决定逼迫陵王与陛下兵戎相见,决定以牙还牙报复方家?”
“那我帮三公子。”
“不必,你不要沾上这些,”程昶别过脸,“不干净。”
谁也不知道这条路走到头来会怎么样。
她这么好。
他不希望她像他一样穷途末路。
“我不怕。”云浠道。
她笑了一下:“我是将军呢,我打过仗,见过血,六岁就看过将士们的尸首,堆得山一样高。”
“所以,我没有三公子想得那么脆弱。”
倒是他,从前一定生活在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吧。
所以才这么疏离又这么温柔,遇到不公,反抗得这么刻骨铭心。
云浠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三公子最锋利的矛。”
“虽然……我还是希望三公子能放过自己,但我理解你所遭受的一切,如果你不能——”
她笑了笑。
他们都是肉|体凡胎,谁都不能长出双翼飞离深渊,可是徒手攀爬,指腹血痕累累,已见白骨,也不见得能离地一丈。
“如果你不能,我就跳下来陪你,和你一起留在这里。”云浠道,“三公子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我希望你知道,你在这个世界,自始至终都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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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五皇子回宫, 大内一下子繁忙起来,含元殿刚收拾妥当, 那头礼部与太常寺便开始筹备祭祖归宗的事宜了。
月末落了几场雨, 炎夏倏忽而至,耀目的天阳坠在云层上头, 把大地照得金灿灿的。
因这日要去跟太皇太后请安,田泽刚下朝便赶回含元殿,由宫人为他换上常服。
正整衣冠, 忽听身后传来“啪”一声脆响,田泽回身一看,原来是一名新来的小宫婢把书案上的玉镇尺打碎了。
小宫婢见是惊动了五殿下,骇得跪下身,磕头道:“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田泽微一摇头, 温声道:“无妨, 你起身吧。”
可小宫婢并不敢起,仍伏地跪着,连双肩都颤抖起来。
这也无怪。
若眼下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寻常皇子倒罢了, 五殿下回宫后,陛下对他的恩宠是看得见的——非但亲自教他打理政务宫务, 连荒弃多年的明隐寺也修葺复用了——听说五殿下正是要在此认祖归宗。
立在一旁的田泗见这副情形, 低眉走过来:“你下去吧,这里、这里交给我。”
小宫婢如蒙大赦,朝田泽磕了个响头, 立刻退下了。
不多时,内侍们为田泽整好衣冠,也纷纷退出殿外。
田泽见田泗正独一人拾拣地上的碎尺,蹲下身,与他一起收拾。
田泗拦他,说:“殿下,别、别……”
但田泽摇了摇头,去书橱上取了一沓草纸。
他们是过惯清贫日子的,而今这泼天的富贵一下子到了跟前,他们竟不适应,只道是这碎玉成色好,拿草纸一块一块细致地包起来,日后或许能另作他用。
田泽一面收着碎玉,一面缓缓地说:“方才那小宫婢的样子,像阿苓。”
白苓喜欢田泽,田泗知道,此前云浠还为她来向他们说过亲。
但田泽婉拒了,因他一直以为他们最终会回到塞北,陪着哑巴叔,天高地阔地度过这一生。
而眼下仓惶间进了宫,昔日种种安排,全成了这华美宫笼里的云烟。
因而田泽提起白苓,不是喜欢,只是怀念罢了。
田泗说:“我、我此前,见到了哑巴叔。”
田泽蓦地抬眼看他:“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