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凌胜楼还是个闷骚的人,而且,他上英语课肯定很不认真。
盛慕槐正在认真欣赏书本里的图案,盛春擦着手从外面进来。他每次分拣完捡回来的废品后,都会很认真地清洁双手,虽然穿得经常是那两件旧衣,但是每件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肥皂的馨香。
所以盛慕槐一直觉得,他们虽然生活得窘迫,却仍旧体面。
盛春见盛慕槐桌子上摊的都是初中课本,便过来问她怎么回事。盛慕槐解释了几句后说:“我们班主任是个疯子,一些同学也被教坏了。我想过了,既然现在没办法惩罚他们,也没办法改变他们,就只能避开,跳级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我能直接跳到初中去,就不用再和他们待在一个环境里,也不会再被针对了。”
“难为你一个小人家家还想得那么周全。” 盛春沉默了一秒后说。
“爷爷,你别想太多,你只要想着孙女就要出息了,你马上就跟榕上镇那个神童的家长一样长脸了就行。” 盛慕槐拉着爷爷的手摇了两下。
“你呀。想得倒是挺好,要是考试没考过一切都是白搭。” 盛春点点盛慕槐的脑门儿。
“爷爷,这你放心,为了学戏和跳级,我怎么着也得通过的。”
盛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稍许,但他还是说:“那就加油,我等着当神童的家长呢。”
盛慕槐复习了两天,心里有了把握,去凌胜楼宿舍还课本。看到凌胜楼那副正经模样,她不由起了坏心,把书本递给他的时候唱道:“这个女人不寻常。”
吊在铁架床上的王二麻立刻捏着嗓子用旦角的声音接了句:“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凌胜楼低头一看,英语课本正正好好摆在顶上,抿抿唇,唱一句西皮摇板:“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盛慕槐用手指着凌胜楼的胳膊:“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唱完,三个人都笑起来。凌胜楼先停下,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点了点王二麻说:“我的书都是被那小子画的。”
王二麻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一个跟头翻下来,半跪在盛慕槐面前双手抱拳:“大人,民妇冤枉啊。”
凌胜楼上去搂住他的头:“还敢喊冤,推出去铡了!”
***
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盛慕槐再次得了双百分,全校第一。有上次课堂小测的成绩打底,班上也没人质疑她,她顺利报名了跳级考。
校长拿到报名表的时候,看到盛慕槐的名字眉心一跳,他还对这小姑娘有印象,没想到她家里条件差,但是却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来。说不定,她就是下一个神童呢?
再往下看,盛慕槐报考的年纪竟然是槐下初中。
小小年纪倒有志气,按道理来说,从小学升入初中都是要经过统一考试的,但是现在是县里要求找神童,槐下初中一样要配合,可以特事特办。
那个榕上镇的神童不过是在小学里跳,要是咱们镇出了个一下跳到初中的人,可该多么风光啊。校长这样想着,和槐下初中的校领导商议了一番,两边一起约见了盛慕槐。
“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个雄心,我们是很支持的。但是小升初毕竟是件严肃的事,所以我们不仅要对你进行一个小学知识全方位的考试,也给你出一些超纲的初中题目,你只有正确率达到95%,我们才会破格录取你,知道吗?” 槐下初中的校领导对盛慕槐说。
“我明白。”
槐下初中的领导于是问起了盛慕槐几个准备好的不同科目的问题,她都对答如流,一个本职是数学老师的领导甚至当场出了几道几何题,盛慕槐拿起笔就写,没有丝毫犹豫,最后看步骤比标准答案还标准。
“这孩子可能真是天才!” 两方校领导互相对望,在彼此眼睛里找到了相似的喜悦情绪。看来这次县里的奖励要落到咱们槐下镇的头上了。
于是槐下初中的领导当场就赠送给盛慕槐一套人教版初中第一册 的书和习题集,让她周末在家里好好复习,等周一考出好成绩,为校、为镇、为县争光。
盛慕槐是个谨慎的人,虽然对这些题目很有把握,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家里把习题集都过了一遍,把铅笔都写没了一只。
剧团里的人听说盛慕槐考了年级第一后竟然要参加跳级考试,那感觉就跟自己脸上也贴了金一样。
李雪梅特意去市场买了两斤排骨和一条黑鱼,做粉蒸排骨和黑鱼豆腐汤给盛慕槐补脑,等她在餐桌上说自己真的吃不下了才准别人动筷子。王二麻和凌胜楼则到后山上采了一堆野覆盆子,全都堆在了盛慕槐的书桌上。
爷爷更是把茶水都给她端到了桌子上,不准她干别的任何家务事。
这一系列待遇让盛慕槐晚上做梦都梦到自己明天就要高考了,醒来后背上都是汗。就是当年高考的时候,也没人这么紧张她啊。
不过等终于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她的心态却已经放得相当平和。她知道只要自己实力在那里,就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盛慕槐运笔如飞,把题答得飞快,交卷的时候连监考老师都再三确认:“你不要再检查一下吗?”
“已经检查过两遍了。” 盛慕槐说完,背着书包离开了设在三楼校长室旁的考场。
往楼梯下走时,她看到前面是周青蓉。那个破旧的布书包袋子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她一只手用力地擦着眼睛,好像在哭。
刚想上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忽然拐角冲出五六个男生,他们嘻嘻哈哈,把王明和李大红包围在中间。
他们两个背上贴着从练习册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水笔写着“强-奸犯1号”和“强-奸犯2号”,那些男生指着王明和李大红大笑。其中一个问另外几个:“你们说,对于这样的犯人我们要怎么处理?”
“枪-毙!枪-毙!” 旁边的小男生兴奋地回答,然后就一拥而上把王明和李大红扭着跪下。
盛慕槐走上前去,一把撕掉了王明和李大红背上的纸,然后团成两个球。她盯着按倒王明和李大红的几个男生,直到他们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你干嘛啊?” 其中那个领头的也是盛慕槐班上的,叫做赵乔松,他知道盛慕槐现在可是学校重点关注的对象,也不敢推她,脸涨得通红却只能嚷嚷。
“你们无不无聊?” 盛慕槐问。
“你都差点被他们给那什么了,你还帮他们说话,你贱不贱啊?还是说,你就喜欢被别人这样?” 其中一个男孩说着说着就笑了。
盛慕槐长得好看,只是原来十分孤僻,和班上的人都带着距离。现在她突然一下变了,虽然是变得更凶悍了,却让小男孩们觉得更有意思了。
“你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用这种侮辱别人的手段获得自己心里扭曲的快感,你们很得意吗?在我的眼睛里,你们——和他们——” 盛慕槐指了指还跪在她面前的两个人,“都是一路货色。”
“……” 几个男生气得脸都变形了,可是盛慕槐因为跳级考的事情,成了钱卫红心里的香饽饽,他们还不好惹她,只能都愤怒地瞪着她。
“起来!” 盛慕槐的脚踹了踹地上两个人的膝盖,“难道还要我扶你们?”
王明和李大红满脸通红,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又羞又臊的站起来,王明看向盛慕槐的眼神里带着愤恨。
“别那样看着我。” 盛慕槐对王明说。她扫视了一圈:“我反正要离开了,最后就免费告诉你们一个真理:依仗盲从的群众和大多数人的沉默来欺负弱势者的人,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死的最快。”
说完盛慕槐转身离开,没再去和管这些人的是非。
她下楼时特意加快了速度,想赶上周青蓉,可是她可能耽误的太久了,周青蓉早已经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个女人不寻常”到“这草包”等句出自《沙家浜》阿庆嫂智斗刁德一的片段
当年的小学是五年制的,所以跳到初一也只是跳过了四年级五年级。
第16章
学校快马加鞭地把成绩改出来了,连改卷老师都不敢相信,盛慕槐的平均成绩高达99分。
学校门口立刻张贴了一张大红榜,校长脸都笑裂了,到处报告宣传。槐上小学的教学质量一向不怎么样,每次小升初率在各镇都是垫底的,这次他终于可以别的校长面前抬起头,好好扬眉吐气一把了。
盛慕槐获准在家休息四天,办理交接手续,等下周一在槐上小学做一个国旗下讲话后,就能去初中正式报道了。
当晚小院里十分热闹,就跟过节了一样。旧社会里的艺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反而对读书格外推崇。于学鹏说,没想到咱们院子里还能出这么一位文曲星,真像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反正就是对着她一个劲儿地夸,让王二麻凌胜楼两人赶紧学学,把盛慕槐说的都脸红了。爷爷也难得那么开心,一晚上笑容就没淡下去过。
大家甚至自发地唱起了拿手剧目,爷爷的胡琴拉得也格外得劲,就像能飞起来一样。
那天的小院子可真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等好容易回到了房间,盛慕槐瞥一眼爷爷还未褪去的笑意,鼓起勇气说:“爷爷,咱们以前说好了,如果我考到全校第一你就让我学戏,现在我已经达到这个目标了,您……不能食言吧?”
盛春微微朝上的嘴角恢复了原来的弧度。他天生一张单薄而微微朝下的嘴,是老辈人说的福薄命苦的象征。
“槐槐,你为什么一定要唱戏?以你的成绩,好好学下去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找个好工作,社会上人人都看得起你,你一生都能顺顺遂遂的。”
“可是爷爷,我就是喜欢戏。我听到就喜欢,看到更喜欢。我以前是没机会学,现在有条件了,就不想放弃。”
台灯下,盛慕槐的脸散发出一种茸茸的暖意。她说:“考上大学是很好,但是如果毕业后只是做一个平庸的无聊的工作,哪怕是个铁饭碗,那也没有意思啊。”
这已经是盛慕槐的第二次人生了,如果说她从重生里能得到什么领悟的话,那就是她不要过那种既定的人生。她重活一世,是为了追梦的。
“真像。” 盛春端着搪瓷杯想,这孩子和我真像。她眼睛里熠熠的光让盛春想起了自己,为了戏痴,为了戏狂,直至将一生都埋葬在这粉墨灰堆之中。
一盏华美的灯蒙上灰尘,擦干净还能发亮,可如果那玻璃彻底碎了,就再也摆不上台面了。
艺人在台上在美,也不过是一盏脆弱的灯。
“我不怕苦,我不怕累,我就怕我连试一试的资格都没有。” 那边盛慕槐还在为自己争取,“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爷爷你相信我,以后京剧演员会被更多人尊重,我还会被别人叫一声艺术家呢。”
其实说着这话时她心里非常虚。她比这个年代的任何人都知道在21世纪的声光电影中,京剧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从百姓热爱的“花部”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国粹,京剧也日渐失去了活力。
可是如果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她的到来不能稍微改变点什么呢?就算什么也不能改变,让她当一个纯粹的京剧演员也挺好。实在不行还能去小茶馆儿演出呢。
盛慕槐是个不折不扣的乐观主义者。
盛春心中却回荡着那句话:“学戏!就是要在苦水里自个儿抿出一丝甜。”
说话的人手执竹板盯着他们练功,被打了多少下,他不知道;为了学戏,在睡梦中被抽大烟的老师叫醒过多少次,他不清楚;踩着跷在冬季被冰封冻的湖面跑了多少圈,也都模糊了。
可这些苦都比不得那站在台上的一丝儿甜。
是台下人的爱意滋养了他。可是角儿啊,不过是纸糊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在现实的狂风暴雨中,立刻就现出了原型。
看着盛慕槐那张天真的小脸,盛春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他已经被伤透了。在剧团靠边站,被自己的学生揪斗批判,被关在牛棚里冻饿三天,在采石场日复一日地劳动……这些都不足以压垮他,他还有戏。是脸上那条疤,和被打断过的腿,让他彻底与故人和舞台绝缘了。
那么原来不是京剧背叛了他,只是命运而已。
盛慕槐还在说着什么,盛春打断了她:“槐槐,让爷爷今晚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盛慕槐停住了嘴,看着爷爷不知为何格外疲惫的面容,懂事地点了点头,为爷孙俩打来了洗脸水。
***
第二天,盛慕槐还睡得迷迷糊糊呢,爷爷就把她叫醒了。他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像是已经醒了很久的模样。
“爷爷,怎么了?” 盛慕槐拉着被子问。
“我答应让你学戏。” 盛春说。
“嗯?” 盛慕槐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在盛春眼里她那急切的模样就像是一只看到了肉的小花猫。
“别急,你得先通过我的考验。” 盛春把她又按回了床上。
“什么考验?” 盛慕槐扒着被子眼巴巴地问。
盛春站起来,从桌子上拿来了两只被白布缠绕起来的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吗?” 盛春问。
盛慕槐哪里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呢?这不就是她想要恢复辛派心心念念要练,但是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看到过的跷吗??
不过在爷爷面前当然是要装傻的,盛慕槐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研究起他手上的东西来。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跷,又叫寸子。你如果真的想学戏,就要证明自己不怕吃苦。你如果能穿着这跷坚持三天不脱,那么从此不管你要加入凤山也好,要怎么练习都罢,我都不阻拦。”
“好!” 盛慕槐想也没想就重重点头。
盛春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坚持不下来也别觉得丢脸,现今天也没人再能坚持练它了。”
盛慕槐接过木跷来观察。如果把布条解开,木跷的形状就像一只驴蹄高跟鞋。前面的平台极窄极尖,只能把脚趾塞进去,后面放脚掌的倾斜的木底足有十五厘米高,末端有一个铜箍。可以想象,如果把脚硬是绑在这样两截木头上,该是怎样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