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贞对许仙又爱又恨,百感交集。她走上前,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恩爱和谐,自己拼着性命救回来却背叛她的人,唱出了全剧最经典的西皮垛板:
“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
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
只杀得云愁雾惨、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
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盛慕槐将所有的怒气、怨气、失望、伤心、和内心深处的爱都在这段词中表达了出来,她参考了后世程派在这段上的一些改编,让情绪更为深沉饱满,也让范玉薇禁不住眸中含泪。
这个学生太好了,各种意义上的好。如果她要收一个关门弟子,就应该是她这样的。
范玉薇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
李韵笙在台下也莫名地感觉到了欣慰和骄傲。看,这就是他师弟曾经教过的学生,师弟的眼光怎么会有错呢?师弟那么好,他的学生当然也是最好的。
谢幕的时候,李韵笙和范玉薇都登台了。
说实话,范玉薇也有些纳闷,李韵笙怎么也上来了,这出戏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啊,要说是为了学校,自己这个校长在台上也够了。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把盛慕槐给好好夸了一通,李韵笙还特意说:“这位盛慕槐同学是我看着进入学校的,就像我的晚辈一样。她的本工是花旦,却能把《白蛇传》唱的那么好,身为校长我是很欣慰的。”
这个老李什么意思,范玉薇心想,难道是要和我抢徒弟?不应该啊,他也抢不了。要是他师弟在那倒有可能……可辛韵春早就不在了。
台下人听了李韵笙的话,就起哄让盛慕槐唱一段《红娘》,谁不知道这是范玉薇最擅长的戏,让学生在大师前演她最擅长的戏,戏迷们就是这么爱看热闹。
盛慕槐看了一眼两位校长,范玉薇朝她点头,她就唱了“小姐你多丰采”那段反四平调,这段果然跟刚才唱白素贞的时候完全两样,可爱又活泼,还有些老荀味。
这孩子的嗓子那么好,身上也好,又不骄不躁的,真是个好苗子。范玉薇心里越发为发现了个好学生而激动。
下台后,两个校长还有应酬,不得不先走。盛慕槐今天变成了主演,后台的师傅就叫她卸完妆回去休息,不用再帮忙了。她却说自己不累,还是和柳青青留下来一起善后,直到天色深暗才回到首都戏校为学生统一预定的酒店。
她和柳青青一个房间,可还没进门,她们两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正是今天发烧没能上台的俞雁。
作者有话要说: 大力推荐张火丁唱的“你忍心”那段,那个趔趄绝了,看完就出不去的视频
第49章
“你来干什么?” 盛慕槐对俞雁可没什么好脸色。工作的时候她随俞雁折腾那是敬业, 工作结束以后她也不是个包子。
俞雁盯着盛慕槐的眼睛格外怨毒,她咳嗽了一声逼上前问:“盛慕槐,我不能上台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 盛慕槐示意柳青青把门打开, 她懒得听俞雁的阴谋论,也不想和她扯头花。
“不准走!” 俞雁身材高挑, 一下挡在盛慕槐和门的中间,“你把话说清楚!”
盛慕槐倒退一步看着她:“你自己感冒, 和我有什么关系?除了在剧场后台, 我们连话都没说过。与其怪别人, 倒不如怪自己衣服穿得薄。”
俞雁忽然想到了和她同住的柳宝珍,前几天她送给自己一条很薄的连衣裙,还鼓动自己来天津的时候穿上,昨天晚上甚至还给自己泡了一杯胖大海。俞雁心里蓦然一惊,手指捏紧。
“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盛慕槐问。
俞雁的眼睛忽然又盯住了盛慕槐,柳宝珍已经丢了大脸,在房间哭得没脸见人,现在唯一受益的人是谁?就是盛慕槐。
她比谁都厉害, 平常装得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就会举手上台。
俞雁的脸烧出了两片红晕,她指着盛慕槐的鼻子:“你凭什么抢我的位置,你这个乡巴佬凭什么上台?”
“乡下人咋啦, 乡下人也比你厉害!” 柳青青听不下去了,她也是农村出身,早就看不惯俞雁那个颐指气使的模样了。
“你们这种泥巴地里长出来的歪种子, 乡下草台班子里的戏子,你爷爷送你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你给我闭嘴!” 盛慕槐忽然开口,她平常一贯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现在突然提高了声音,把俞雁一下就给压了下去。
“泥巴地里出来的又怎么样,乡下草台班子都比你强,你是不是该反思反思自己有多烂?还骂人戏子,你在骂谁戏子?连民国时候的老艺术家也知道叫自己演员,只有你还在这里自轻自贱!”
盛慕槐微微一笑,她的食指和拇指捏起来:“俞雁,你的眼界就芝麻大一点儿,还在这给我以城市农村定贵贱。我看你是别的地方一无是处,台上拼真功夫又拼不过,才不得不在这里无能狂怒。你知道吗,你在这认真找茬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悲。”
“槐槐说得太好了!” 柳青青热烈鼓掌。以前怎么没看出槐槐那么会说话呢,会说话你就多说点,把这个俞雁给气死。
“你,你怎么敢?” 俞雁因为从小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不错,一直受到周围人的追捧,进入戏校后,因为堂姐的关系,更是从来没受过委屈。
这导致她虽然看谁都不大顺眼,但其实根本不会吵架,憋了半天才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班主任,让你没好果子吃!”
“你告呀,如果你姐姐给我穿小鞋,我就给校长写信投诉,看最后谁倒霉呗。” 盛慕槐毫无畏惧地说。
“你——” 俞雁扬起手,可刚抬起来就被盛慕槐捏住了:“我们这里两个人都比你能打,你动手前好好掂量掂量。”
“俞雁你过分了。小盛,你也把手放开。” 范玉薇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她刚才在楼道上就听见了俞雁的话,特意没有立刻出面,想看看两人会怎么应对。
听见盛慕槐的反驳,特别是“自轻自贱”那句,她满意地点点头。只要是想成角儿,就得有锋芒、有棱角,要是个任人揉圆挫扁的面团儿,那也别想在舞台中央放光。
她也是旧戏班子里出来的,知道演员在台下争戏的那点事儿。原来还认为俞雁这个学生是个可塑之才,现在已经彻底失望。
俞雁和盛慕槐、柳青青都吃了一惊,范校长和她们并没有住在一个宾馆,她怎么会突然出现?
盛慕槐松开了手,俞雁揉揉手腕后退了几步。
范玉薇穿一件纯白高领衫和熨得笔挺的棕色长裤走过来。她的五官明艳而浓烈,又是戏曲界的大前辈,一横眉,无端令人惧怕三分。
“俞雁,咱们学校的校规第一条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她问。
俞雁咬着唇不答。
范玉薇说:“我告诉你,是同学间要团结友爱,决不能结党营私,欺凌同窗。”
“校长,您别被盛慕槐骗了。是她……” 俞雁委屈地指着盛慕槐,“我没有欺负她,是她要害我,她把我的手都差点捏碎了。”
难道你打我巴掌我还要把脸伸出去?盛慕槐心里想。但范玉薇在这里,她也就没插嘴。
“我已经听见你们全部的对话内容了,孰是孰非我自己有判断。” 范玉薇不为所动。
“俞雁,你舞台上技不如人还能练习改进,可如果品质有问题,利用自己堂姐的关系来欺凌同学,就绝不能代表学校演出了。你现在就去跟你们老师说,《白蛇传》的主演换成盛慕槐,这次b角事故学校回去会追究,如果你的堂姐被发现因为你给学生穿小鞋,学校也会严肃处理。”
见俞雁不动,范玉薇问:“你听懂了吗?”
俞雁已经呆住了。她多年来建立起的优越感和对自己高人一等的自信像空中楼阁一样崩塌了。她不敢相信范玉薇——这个她已经十拿九稳会收她为徒的人竟然对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无目的地退了几步,忽然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俞雁走后,范玉薇看向盛慕槐:“小盛,你今天表现的很好,让你继续担任《白蛇传》的主演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谢谢校长的信任!” 盛慕槐没想到自己竟然真得获得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毫不犹豫地说。
范玉薇收起严肃的面孔,冲盛慕槐笑笑:“明天下完戏我和李校长组了个饭局,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吃。卸完妆后我会来接你。”
盛慕槐答应下来。但她一下就想到了民国时候,无论多大牌的戏曲明星到了一个城市总要先去当地的军阀或大佬家里拜码头才能演出。现在是新社会了,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吧?
范玉薇似乎就是来通知饭局的事。通知完后她说:“以后学校会整肃校风,你只管专心演戏就行。行了,小盛,今天累了早点休息,明天继续加油。”
范玉薇走了,盛慕槐才走进房间,一关房门柳青青就兴奋地攥住了她的手:“槐槐恭喜你!你成我们学校巡演的主演了!你看,你是不是要成咱们全明星宿舍的第一个明星了?”
盛慕槐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这才哪到哪啊,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从有名声到能发扬辛派,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第二天范玉薇不再登台,由盛慕槐出演全本《白蛇传》。她没有掉链子,效果仍旧同昨天一样好,获得了向来挑剔的天津观众的承认。
演完戏,盛慕槐来不及卸妆,只是掭了头,穿着水衣子,披上大衣就和柳青青到台侧看折子戏《挡马》。
今天演这出戏的是首都戏校毕业二十五年的师姐师兄,他们舞台经验丰富,已经是知名的京剧演员了。
《挡马》武打动作美观,节奏又快,是一出十分考验演员功底的双人武戏。
有一幕武丑双腿把住椅子背,身体斜向下仰倒,而武旦一只腿踩在椅子横栏上,一只腿高高翘起探身下刺的场景特别抓人眼球。
盛慕槐想把《挡马》学会,这个暑假回凤山可以把这出戏教给大师兄。以凌胜楼的功底肯定没过几天就能学会,他们两人还能够一起演出这出新戏。这对凤山的生意也会有帮助。
***
和柳青青一起回后台以后,范玉薇竟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盛慕槐和柳青青赶紧跟她问好,范玉薇笑着说:“卸好妆就和我走吧,李校长也在车上等你呢。”
盛慕槐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卸妆和换衣服,但心里却莫名有些紧张。这两大校长找她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他们发现爷爷就是辛老板了?不可能呀,昨天她没跟李韵笙说过话,而演的《白蛇传》也是按照王派的路子走的,按理来说不会暴露呀。
那还有什么理由要请她吃饭呢?
不管怎么想,她不能让长辈久等,快速洗好脸用毛巾擦干水珠,就将那件洗得发白了的黑t恤套上了身,小跑到范玉薇身边。
范玉薇笑着说:“别急,跟我来。”
带着她走出门去,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那里。
李韵笙摇下车窗,朝她两挥了挥手,然后说:“两位女士后面请坐。”
“绅士是要出来帮我们拉车门的。” 范玉薇说。
“抱歉,我是科班出身的大老粗,不是你家的大电影明星,快上车吧。” 李韵笙笑。
范玉薇的先生在民国时是上海知名的电影明星,作风一向洋派,为了追范玉薇却频繁出入剧院,成了一段佳话。
“当年你替师弟掀车帘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范玉薇三次打对台都输给了春笙社,和这两师兄弟基本属于王不见王的状态,在堂会上遇见了还要刺两句,去上海发展也有春笙社扎根北平的原因。
当然后来事易境迁,她被调回了首都,又和辛韵春一起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后竟然和李韵笙成了同事,可见世事难料。
盛慕槐一边听大佬们说着过去的故事,一边替范玉薇拉开车门,等她坐好才进入车内,还默默系好了安全带。
“真是个乖孩子。” 范玉薇说。
她看了一眼盛慕槐的穿着,摇了摇头:“该带孩子先去买件好点的衣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那麻烦师傅先开去劝业场吧。” 李韵笙说。
“校长,我可以问一下,我们等下要干什么吗?” 盛慕槐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
“你昨天肯定没跟孩子解释清楚,吓到她了。” 李韵笙笑了,告诉盛慕槐:“我们两个在天津都分别有些师兄弟和同学,大家约着今天一起吃餐饭。昨天有那么几位来看了咱们学校的表演,觉得你很不错,就想见见。你也别紧张,就当他们都是你师叔师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