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盛慕槐不愿意,池世秋也不勉强,对她笑笑说:“半岛酒店的早茶和下午茶很好喝,我明早派司机来接你。”
周围的演员脸上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可嫉妒的,第一盛慕槐的演技有口皆碑,第二她又是范玉薇唯一的徒弟,第三她为人谦虚和善又大方,团里没有人不喜欢她。
刚才在车里感慨的龙套演员悄悄对盛慕槐说:“槐槐,要打包点回来给我们尝尝。”
盛慕槐在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
这时候盛慕槐他们的司机已经下来了,正在车旁边抽烟,盛慕槐跟负责人说:“您最好能跟我们车上的司机聊聊,刚才他用侮辱性的词汇称呼我们,北佬,捞仔什么的。我们这车都是年轻人也还罢了,但下次要是老艺术家来了却被他这样羞辱,我们心里都会过不去。”
池世秋说:“是的,司机也能代表贵公司的态度,我们很尊重贵公司,希望也能得到你们相应的尊重。”
负责人连忙说:“那当然。您不知道,他们那些人都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眼界窄小,我替您教训他一顿,您二位别动气。” 说完走过去把司机教训了一顿。司机一开始还不服,后来不知道负责人说了什么,他才不做声了。
负责人把他领过来,说:“跟池先生和盛小姐道歉。”
司机老老实实地低头,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池先生盛小姐,对不起。”
盛慕槐说:“你应该给车上的所有人道歉。”
负责人:“盛小姐说得对,应该的,应该的。”
司机纵然再不情愿,但形式比人强,还是又低头对所有人道了一遍歉。
盛慕槐也没不依不饶,不再理睬司机,转头笑着向负责人道谢,倒让负责人心里挺开心的。
池世秋和李、鲍两位老师跟着负责人坐车走了,剩下的演员一起走进酒店,各自领了门牌。
虽然盛慕槐被安排在这间小酒店里,但毕竟算是半个主演,还是得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香港的客房面积非常小,盛慕槐却不在乎,她把自己丢在洁白柔软的床上,扭头看窗外,真是个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要是能和凤山的人一起来看就好了。她一定会带着爷爷,薛老爷子,大师兄和二麻子一起吃遍大街小巷,然后一起到竹棚搭的戏院听《帝女花》。
应该把这件事记在小本子上,盛慕槐弹起来,去行李里找日记本。
第一天没有盛慕槐的戏,她早上和池世秋一起喝了早茶,打包了食物给同来的其他演员吃,下午和几个年轻女演员一起逛了会街,四点去新光戏院观剧,可以说过得挺悠闲。
不知道是池江虹直系传人的名头太大,还是大家听惯了粤剧也乐意图个新鲜,第一天的上座率能有九成,口碑似乎也不错。
第二天头场就是《游龙戏凤》,盛慕槐很早就和池世秋一起在后台准备了。
她踩上跷簪上花,身穿李凤姐粉色的短袄和裤子,身上围着黑色绣花的饭单,下垂同色四喜带,是个既俏丽又活泼的酒大姐模样。
她用粉仔细把双手染白,才从木盒子里把那只红宝石戒指拿出来。
硕大莹润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却把戒指转过去,专心地凝视背面的那个“辛”字。看了一会儿,她转过戒指,把它戴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大幕拉开,好戏开唱。
***
二楼包厢,一个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穿一身唐装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下给他端上一杯香茗,他品一口,目不转睛地遥望舞台。
池江虹的孙子真不错,虽然没把他爷爷的技艺全学到身上,也倒有了那么些味道,如果继续钻研,再过五年十年,也能成一代名家。
正德帝拿起桌上的木马一拍,唤一声“酒保——”
李凤姐娇俏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来——了——”
这声音太好听了,能令人产生万种联想,让人迫不及待看看这酒保到底是个何等样的小女子。
观众们被吊起来的胃口很快就被满足,李凤姐两手举着托盘,踩着跷轻快地上来了。
只见她肤如凝脂,目如秋水,嫣红的唇微微带笑,既天真又美丽。她在台前站定,一只脚轻轻搭在身后,用手抚了抚鬓,唱道:“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卖酒度光阴。”
嗓音也甜美动听,仿佛有水光在其中流淌。
唐装老者的身体不自觉前倾了少许。
这个小花旦竟然踩了跷,而且脚下了得。他怎么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大陆竟然还有人保留着这样精妙的技巧?不过会踩跷也不算太稀奇,台-湾照样有年轻旦角仍旧踩跷,只是她的身段和动作,怎么看怎么熟悉。
怎么看……怎么有当年辛韵春的风情。
可是又不大一样,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她的唱腔和神态融合了荀派和范玉薇的一些特征,更偏闺门旦一些,中和了辛韵春那种独一无二、令人心痒的勾人风姿。
“这个唱李凤姐的是谁?” 老者问手下。
他的手下看了一眼演出单,毕恭毕敬地说:“是首都戏校的学生盛慕槐。”
“盛慕槐。” 老者喃喃地念这个名字,并没有听过。不过这也不稀奇,与大陆的联系断了三十余年,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年轻学生。
“告诉经理,下了戏请她到包厢里,我想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香港真有新光戏院,但是没包厢,不过我们这是架空所以给它安装了豪华包厢。
第62章
台下的观众听不大懂戏词是什么, 但这不妨碍他们观看演员的互动。男子倜傥风流又隐约带着贵气,女子扮相极佳,粉面若桃花, 一双盈盈而灵动的大眼就让人不舍移开双目。
正德帝第一次戏弄凤姐,是因为一条遗落的巾子。
盛慕槐搭着巾子上场奉茶, 被池世秋扮演的正德帝看了个满眼,含羞带怯地跑出了房门。
观众席自盛慕槐上场起就有人小声议论。
“呢个妹妹真系好靓(这个妹妹真是好漂亮)。”
“你睇佢只脚, 好独特(你看她的脚, 好独特)。”
“这是踩了跷吧?大陆新培养的年轻演员真不错呀。”
“现在说早了点, 这么个年轻小姑娘还能练出跷功来?我看就是个噱头,有没有真本领且得再看看。”
台下短暂地交谈很快又平息下去,他们都被盛慕槐和池世秋精湛的表演吸引了。
李凤姐把搭在肩膀上的巾子取下来在身周掸尘,然后往外走,没想到长长的巾子垂落在地,不慎失落了。
她要拾巾子,他要逗弄她,偏在小姑娘捡起巾子的那刻踩住长巾的一端, 害人家差点摔倒。凤姐回过身来发现作怪的是那个来喝酒的俊俏军爷,给他作揖也不行,想打他又不能够,把小姑娘急地嘟起了嘴。
这样几次三番下来, 正德帝的脚还牢牢地踏在巾子上。
李凤姐眼睛灵动地在眼眶里转动,朝观众做了个推的姿势,示意自己可想出了个好主意。观众席响起了轻笑声。
她一截一截地往回悄悄收巾子, 终于来到了正德帝的身后,轻巧地拍了拍他,待他回头就往远处指,示意他看那边。
正德帝刚转头,李凤姐就在他背上轻轻一推,终于把巾子收了回来。
盛慕槐手捧长巾转了一圈,将长巾如神仙飘带般的搭在手臂上,指着池世秋说:“呀呀啐——”
正德帝被逗弄的哈哈大笑。
这段看似简单,其实不好演。如果动作神情过火了,会变成流-氓调戏怀春少女,引起观众不适;如果太正经了,那么这么长一段毫无台词的戏也足够让人呵欠连天,只想手动快进。
但是盛慕槐看似多情却无心,一嗔一笑,一羞一恼都那么得宜,身段和跷功又是那么俏丽;而池世秋也演出了帝王自然流露的倜傥与风度,风流却不下流。
两人的眼神和互动充满了化学反应,让观众发自内心地被吸引。随着盛慕槐如一只翩跹蝴蝶般舞着垂落在手臂两侧的长巾下场,满台响起如鸣的掌声。
后面的表演更加棒,偌大的舞台,两个人的对手戏,却能牢牢地吸引观众的目光。到了“月儿弯弯照天下”和插海棠花那段,气氛更是被推到了一个高-潮。
刚才质疑盛慕槐跷功的观众此时掌鼓得最热烈,他激动地来回翻看宣传单,找到盛慕槐的名字,牢牢记下了她。而观众席里和他一样的观众还有很多。
《游龙戏凤》的表演大获成功。
谢幕时艺美公司请的主持人说可以邀请二十位幸运观众上台来同演员合照,结果大家争先恐后,最后演员们硬是合照了五六拨观众,足有上百人。甚至还有热情地观众当场掏出笔,让盛慕槐和池世秋给他们签名。
好在虽然人多,但大家还是遵守着秩序,等主持人喊停以后也就陆续下台了。
回到后台,盛慕槐还未喘口气,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经理走上来,对盛慕槐说:“盛小姐,邱爷请您到包厢一叙。”
“邱爷?” 盛慕槐不解。
“邱博洮邱爷。” 经理毕恭毕敬地说。
这可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池世秋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盛慕槐也有些不敢相信。邱博洮可是某著名帮会的大首领,势力遍布台-湾、香港,在六七十年代甚至被称为“地下皇帝”。
他的祖父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军-阀邱大州,他的父亲邱寒月是庶子,因受忌惮而脱离家庭加入沪上第一大帮派,成为了当时搅动风云的人物。
邱寒月性好风月,又喜欢看戏,当年各大名伶到上海演戏都要先拜见他,还收了不少干儿子。
邱博洮作为邱寒月的长子,继承了他的地下势力,解放后先是在香港居住了三年,后来又移居台-湾。传闻他男女不忌,港台两边皆有家,几十年来前后养过几十个情人,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不过算算年龄,邱博洮现在怎么也七十八-九了,应该也玩不动了。
这样的大人物会来看他们这两个年轻人演戏?
两人心下都有疑虑,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邱博洮本来就是个知名的戏迷,如今年岁日长,却始终无法重回故土,自然会有些思乡之情。如今池派继承人在港演出,他如果正好在香港,起了来看的心思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见池世秋,却想见盛慕槐。
池世秋立刻说:“慕槐,我和你一起去见邱爷。”
经理笑道:“不好意思小池先生,邱爷没有请您。”
“邱爷和我爷爷是旧相识,我不知道他来也就罢了,知道后身为晚辈总要向他问好,不然于礼数不合,麻烦您替我传一声话。” 池世秋说。
经理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把池世秋和盛慕槐一同带到了二楼包厢外。
敲了门,邱博洮问:“来了?”
经理毕恭毕敬地在门外说:“盛小姐带到了,小池先生也想拜见您。”
门内邱博洮笑了一声,说:“都进来吧。”
经理把包厢打开,让两位年轻的戏曲演员进去,复又把门关上。
这是一间很豪华的包厢,里面摆放了沙发、麻将桌、八仙桌和太师椅,一看就是给重要人物准备的。
邱博洮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面前是热气腾腾地功夫茶盏。
他浓眉凤目,精神矍铄,可以看出年轻时候是相当有侵略性的长相。见两人进来,挑了挑眉并未说话。
按规矩,小辈要先向长辈问安,两人便向邱博洮问好。
他的眼睛扫过两人的脸,在池世秋和盛慕槐的脸上分别停留了一秒,微微颔首,却是先对池世秋说话。
“一眨眼霁之的孙子也长得这么大了,你爷爷近来身体好吗?” 霁之是池江虹的字。
池世秋颔首回答:“多谢您的挂念,爷爷最近在天津修养,身体还不错。”
“天津是个好地方。”
邱博洮很和善地和池世秋聊了些当年天津与北平的风土人情,在盛慕槐几乎以为他把自己忘了的时候,突然止住了话头:“小池,咱们改日再聊,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和盛小姐说。”
池世秋一愣。他不愿把盛慕槐单独留在这个房间里,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又无法不离开,只能向盛慕槐做了个眼神,示意自己就在外面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