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杳看向她,“已经试了和顺酒楼,便去你说的街头小铺子,试试几辈传承的民间手艺好了。”
还试?还吃啊?
觅秀:“……是。”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合格的贴身侍女,这个时候答“是”就对了。
她打起帘门,与外面赶车的小厮吩咐,“走吧,北城福春街,云记老字号。”对门的王婆婆可是把云记的春雪梨花糕都夸出花儿来了,料想味道应该是还不错的。
小厮是萝州本地人,街头巷尾的都熟悉得很,驱着马儿不过两刻钟就到了地方。
宁杳从马车上下来,海棠红色的斗篷面儿上落了层金灿灿的阳光,艳艳的红也淡了不少。
云记的铺子不算大,却是红栏小窗的雅致,门前又有梨树花繁,风吹如雪,正应了当下春景儿,也显了“春雪梨花”的招牌。
大约是为方便买卖,主人家在铺子外摆了长桌,桌上垒了五六个竹编笼屉,笼屉里是空的,上头已然落了好些灰,像是有些日子没打理了。
左右不见店家,东西亦无人收拾,铺子的大门也落了锁。
宁杳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阳光,拨了一下额前兜帽。
像是许久没开门了啊。
“姑娘是来云记买梨花糕的?”
宁杳闻声转头,原是不远处牵着小儿郎的微胖妇人在说话。
宁杳含笑,“是,不过好像来得不巧。”
妇人回道:“是不巧,云老爹家里的姑娘出事儿失踪不见人了,看情况,最近一段日子怕都没心思开门儿做生意了。再过些时候,城里梨花儿也该谢了,怕是要等明年春才有得卖啰。”
妇人说完话,与她客气的笑了笑,便和小儿子到隔壁摊子挑肉买菜去了。
宁杳微微仰头,望着高过屋檐的梨花树,半晌走到笼屉边,从上头捻了一片小小的雪白的花瓣放进口中,觅秀都来不及阻止。
宁杳含了这点东西,舌尖微涩,残有余香。她若有所思,揽着斗篷先上了马车去。
觅秀立时跟上,递了一方软帕,“夫人,咱们接下来可是回府了?”
宁杳擦了擦手,摇头道:“不,先去云家。”
觅秀指向外面云记的铺子,“是这个云家吗?咱们去做什么?”
宁杳说:“明年太远了,还是今日吧。”
世间有百味,合得上心意的仍是可遇不可求。她摊开手,看着掌心的梨花朵儿眨了眨眼睛,这里味道似乎很好呢,不去试试岂不可惜。
觅秀听罢,有心想提醒一句,他们不知道云家的住处,暂时去不了。而且人家现在有事,估计不大欢迎外人,去了也不一定能买得到春雪糕。
然她张了张嘴,就听宁杳与赶车小厮道:“直走,去福春街西北巷第十三户人家。”
觅秀:“……?”是这个地方?不是,夫人怎么知道人家住哪儿的?
福春街西北巷弯曲难行,马车不好入内,宁杳与觅秀只好下来,徒步入里。
北城多矮屋,巷中两侧花树繁茂,多高过院墙梁顶,但凡清风过处,落英纷纷,是与东西城处的富贵繁盛截然不同的清淡宁和。
宁杳牵着大黄,站在种满梨花树的小宅院前,觅秀看了她一眼,上前叩门。
屋里久没人声,左右唠嗑的邻里看她二人陌生的紧,相互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位裹着玉色头巾的小娘子问道:“两位来找三伯的?是有什么事儿吗?”
觅秀答道:“我们是来买……”
宁杳摇摇头打断她,“今日冒昧上门,是有些关于云姑娘失踪的事儿,想找云老爹谈说一二。”
小娘子听到“云姑娘”三字,脸色微变,放下手里的鞋垫子忙忙起身,“云姝?你们认得云姝啊?”
宁杳颔首,声音温然,“云老爹不在家中吗?”
“在在在!”小娘子一把推开云家大门,冲里头大喊道:“三伯啊,来客啦。”
宁杳跟在那小娘子身后,穿过前院的梨花林,就见身形干瘦的云老爹应声拖着步子走出来,青灰布衣,面容惨白,一副颓然不已的低靡之态。
他家中长女云姝五日前到月老祠还愿,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缕青烟,不见衣履,不知行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古怪异事被十余人亲眼目睹,惶然报官。
奉命查办此案的是县尉府历练老成的宋捕头,可距事发已经过去五日,衙门举步维艰,至今仍没有丝毫眉目进展。
官家久久没有定论,外头的传言也千奇百怪,愈演愈烈。
有说是犯人故弄玄虚,折腾出这化烟怪象,借托鬼神来掩人耳目,好逃脱罪责;
也有说,是这云家姑娘行为不端,冒犯触怒了月老,才会挨了上仙惩处;
更有荒唐的,说云姝本就是妖精转世投胎所变,受不了月老祠与旁边青莲寺的刚正之气,当场灰飞烟灭了。
云老爹不但忧心女儿生死,还饱受流言摧残的苦楚,一个大老爷们儿也险些被折腾得崩溃。
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有现在这副疲惫的憔悴模样。
云老爹压根儿提不大起精神,小娘子拉住他说了两句,“这位姑娘是为姝娘失踪的事儿来的,”她又悄声提道:“说是知道些事儿,指不定有消息了。”
云老爹闻言,灰暗浑浊的双眼里骤然一亮,他捏紧了手,激动地看向宁杳,“姑娘里头坐,里头坐!椿儿啊,你快去帮我泡壶茶来……”
小娘子哎了一声,就要往里去,宁杳却道:“两位不必麻烦了,且就在这儿长话短说吧。”
云老爹有些忐忑,满脸的小心翼翼,生怕错过她话里的一个字儿。
“我很喜欢你家的梨花糕,”宁杳抬眼,徐徐说道:“五百份梨花糕,我可以找到你的女儿。”
云老爹愣了愣,“什么?”
宁杳并不应话,而是看向他,黑漆漆的眸子静若深潭,“我就住在东城长盈街的扶宅,你随时可以过来。”
言罢也不管对方应不应,便转身往外走去。
云老爹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位带路进来的小娘子倒是懂了,霎时黑了脸,生出被愚弄的恼火。
这些日子常有人借知道云姝消息的名头过来,不是从她三伯手里抠银子,就是趁机看笑话。她刚才在外头看这姑娘人模人样的,仪容举止也妥帖得很,还以为这个是真知道姝娘的消息特意知会来的,没想到也是和那些下三滥的混球一路货色!
好啊,她倒是不骗钱,不看笑话了,这是盯着云家的梨花糕来的呢,还五百份!还送上门儿!多大的脸?怎么不去抢呢!
那小娘子越想越来气,指着那梨花深处的红色身影大声骂道:“黑心肝儿的,我三伯人是傻又笨,但你也不能拿云姝的事儿来哄他啊!占这样的便宜也不怕遭报应!”
出了口气,她又转头来与云老爹语重心长道:“三伯啊,你可别傻兮兮信她的鬼话,就这么几天,你家底儿都快被人骗光了!”
云老爹一时讷讷,“我、我知道了……”
……
回程路上,觅秀试探性问道:“夫人真能找到云家姑娘?”
宁杳:“找个人而已,再简单不过了。”
她一副安然寻常,觅秀后知后觉想起宁杳似乎与姜仙子有故,如此说来莫非也有神通?她心头一紧,须臾方按下心神,小声说道:“但奴婢以为夫人不会管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宁杳喝了口在巷子里买了的甜汤,抬抬眼,轻轻地啊了一声,“我的人生里,其实寂寞得也就只剩下‘吃’这一个追求了,有五百份梨花糕的话,也不算闲事。”就跟拿钱办事差不了什么。不过,这件失踪之事确实有些蹊跷。
觅秀:“……”寂寞得只剩下“吃”了?主子,你的人生可也太幸福了。
第8章
从福春街回到扶宅,恰是斜阳晚照,满庭余晖的时候。等宁杳再沐浴出来,厨房已经烧好了晚膳,看她坐在桌前淡定进食,今日下午几经打击的觅秀完全能做到视若无睹了。
用完晚饭,宁杳翻了会儿话本子,看完新出的几个章回就上床歇息,说道:“明日要去趟青莲寺,你让厨房早些准备晨食吧。”
觅秀放帐子的动作一顿,细声问道:“是为寻云家姑娘踪迹?”
宁杳嗯了声,云老爹性子憨厚老实又爱女如命,如今走投无路,但凡有丁点希望,他也绝不会白白放过的。五百份梨花糕估计明日下午或最迟晚上就会送上门来,她自然也该在那之前找出云姝的去处。
这才叫银货两讫。
不过月老祠是事发现场,现下必然在官府的监视围堵之中,寻常人进不得里。为避免不必要的交涉章程,她只能先去与月老祠比邻而居,只有一墙之隔的青莲寺了。
宁杳睡了个好觉,翌日天明,简单用过早饭,便与觅秀出门。
时候尚早,路上行人小贩亦不见多,马车穿过长街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就停在了青莲寺正门前的石阶下。
古寺宝刹,在几多烟火缭绕里,显得端和而庄严。
立于外墙与香客说话的住持,慈眉善目,一如宝殿里的佛陀。
宁杳婉拒了小沙弥带路的好意,独自往与月老祠相近的西墙走去。
青莲寺历史悠远,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哪怕经楼殿宇几经翻新,也抹不去岁月沉淀下的厚重。
宁杳顶着不算热烈的阳光,穿过坐落有致的殿阁亭廊,慢慢走入一片不见尽头的斑斑树影里。
她停下脚步,仰头可见巨树高耸入云,有枝叶如盖,苍碧万顷,浓荫数里。
这应该就是……月老祠的姻缘树。
虽说宁杳在萝州待的时间不算久,但吃了些花花草草,哪怕不出门也知道些东西。
萝州城最出名的不是古塔楼,也不是百年宝刹,而是两棵位于月老祠高达百尺的巨树。它们彼此纠缠,合抱为一,像知情识意,亲密相拥的恋人夫妻,故又有姻缘树之称。
姻缘树伫立萝州长达数百年之久,在这片土地的养育下,虬枝盘旋,干云蔽日。有传言说站在树梢的最顶端展目望去,能将萝州、晖州、清州诸城尽收眼底,堪称盛国的一大奇景。
宁杳凝神,能清晰听见风吹树叶的飒飒作响声,还有挂在上面用来祈求姻缘的木牌铜铃叮铃叮铃。
她走到墙边,踮起脚尖支手从姻缘树上够了几片叶子下来,又随手接了一片从树梢飘飘而落下的嫩叶,绕了绢帕细细擦拭着叶面儿上的尘灰。
“近两年姻缘树越发粗壮繁茂了,”不远处清扫落叶的小僧人正与同伴闲话,“我看咱们这院墙没多久又该要往后挪个几尺半丈的。”
另一人道:“是啊,不过我听说姻缘树原是咱们寺里,好些年前因为墙塌了重砌,阴差阳错之下才划到了月老祠那边。”
“是有这么回事儿,师叔年年都挂嘴边念叨的。”
宁杳往两人瞟了一眼,将手里的叶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第一片树叶子有股干涩涩的苦味儿,因姻缘树常青不败,它有幸地捱过了寒冬凛风,已经在枝头约两个春秋。它老了,也很疲懒,记忆里多是些人们的美好祈愿和少女的懵懂情思,还有一些关于这方月老祠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片树叶子是今年的新叶,初春时候刚刚出的细芽儿,清香淡淡的。它位置生的高,看到的也多,六日前云姝骤然消失是它印象最深刻的一天,那个时候姻缘树上所有的老叶子都像疯了一样的热闹了起来,唰唰唰地响个不停。
宁杳含着一嘴的苦味儿又抬了抬头,看着那绿葱葱的细叶古树在风中躁动,清亮的眸子里映有一树沉沉蓊郁。足足过了半刻钟,宁杳不禁微耷拉了眉眼,衔着嘴皮儿面色怪异。
觅秀站在离她三步远,不知她是怎么了,却也没有多话地开口问询。
而墙的另一边此时也有人在。
“头儿,我屁股底下的草堆都快坐成下蛋窝了,从早到晚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还继续吗?”钱来这几天蹲守月老祠,别说嫌犯了,他连只麻雀儿的影子都没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