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哀声遍野,不知去处,只能通过四处跑动避开追撵。
“真的是姻缘树、真的是姻缘树,”宋捕头将断了的官刀丢弃,手撑双膝,弯着腰气喘吁吁,“扶夫人说得没错,她说得没错啊!”
他呸了口嘴里的血沫子,大声冲周围人叫道:“快快!都去长盈街,扶夫人不是妖怪,这个东西才是,这玩意才是!傻愣着干什么,一帮脑子里装屎的兔崽子是要等死吗?”
宋捕头边走边喊,抱起地上摔倒的小孩儿打滚避过穿来的树藤,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有他起头,反应过来的人也涌动着跑了上去。
等这群人过来的时候,宁杳门前的树皮都差不多堆成小山了。
宗煜与楼立舟:“……”嘤,瑟瑟发抖
“看什么看,下一个就砍你。”宁杳掀掀眼皮子,向门边扭成麻花意图恐吓她的树藤比了比菜刀,树藤如人一般打了个颤儿,瞬间萎了下去,缩得远远的。
“扶夫人!扶夫人,”宋捕头从这惊人一幕回过神来,心中涌出喜色,慌忙屈膝跪地道:“夫人本事滔天,是小人往日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想想法子,救救我等的性命吧!”
他身后的诸人还有些一脸懵懂的,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这扶夫人不是妖怪吗?刚才、还有宋捕头,这这……
宋捕头言辞恳切,姿态更是谦卑。
外面的人有老有少,大多仓皇狼狈,衣衫破破烂烂的,灰头土脸,身上血痕道道,和荒灾难民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凡是个软心肠的估计也就应了,宁杳却吃着东西不为所动。
宋捕头有心再多说两句,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寒渗渗的女声,有些苍老,也有些低哑,“我说怎么就这地方不同呢,呵,原来是布了阵法。”
众人胆寒望去,还是方才绿压压的一片,什么也没瞧见,他们吓得腿软,而声音还在继续,“不长眼的碍事小辈,还不自报家门?”
宁杳想了想,回道:“飞霞山十八峰,天衍宗。”
那声音闻言顿了顿,冷笑道:“原来是天衍宗的弟子,东山飞霞,剑道宗门,天衍八十九式颇有盛名啊。”
宁杳:“正是。”
“好!既然是昔年飞霞道人门徒,小辈,我给你宗门面子,你也不要多管闲事,”上头沉声道:“城外也有你天衍宗的小子,如今我给你一方出路,你可自行离去。”
说着门院顶上垒叠的枝叶破出个洞来,正好足够一人通过。宁杳看着洞外的层层乌云,眉梢微动,摇了摇头。城里这么多的灵力树藤,不多吃点就走了也太可惜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更何况……放她走?
天衍宗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它都敢围了一座城,还怕一个天衍宗?分明是想诱哄她从这宅子里的阵法中出去,然后才好下手吧,真是打的好算盘。
姻缘树哄人出来的算盘落空,霎时冷下声,阴风阵阵,“不走?你要知道我可没打算在城里留下一个活口。”
众人惊恐万状,宁杳抬起眼,脚踩在门槛上,神色定定,“既然如此,我一条性命就在这儿,你若有本事……就来取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姻缘树积怨多年,最忍不得脾气。一声叱喝,铺天盖地的树藤从四面八方而来,直往扶宅,好似天塌下来了一块,所有人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叫人呼吸也堵压住的一团。
四个黄十六条腿往下一趴,吓得狗头都差点儿掉了。
至于站在风暴中心的宗煜和楼立舟当场就傻了,天呐,他们哥俩今天是真的要去见祖宗了!
砰砰砰!轰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五脏六腑都险些碎了,宋捕头两耳嗡鸣,怔然看着被树藤团团围住,涌动着,就像一个蠕动的巨大蛇球,所见之人无不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扶、夫人……”
完了、完了,全完了!他们萝州城活命的唯一希望如今也没有了。
宋捕头瘫在地上,呼吸滞缓沉重,额上青筋鼓涨。这一刻滔天的悔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他当初听了扶夫人的话,如果信了姻缘树之事,如果早做准备,如果早早疏散百姓……
今日是不是就不至于落到这般境地了?!
“头儿?头儿!你看,”钱来推了推他,“你快看呐!”
宋捕头红着眼睛,颓然看去,愕然瞠目。
包裹着的扶宅的树藤湮没在一阵白光里,滋滋作响,刹那间裂得粉碎,青青绿绿的,乌黑乌黑的碎屑淅淅沥沥的,小雨似的落了满身都是。
“啊!”姻缘树遭了阵法反噬,道了声可恶,隐匿而去。
宁杳亮出手里的菜刀,盯着还在门前盘旋的零星几根树藤,在它们要跑的时候一刀宰了。
她专心吃着东西,外面的人恍然惊醒,脸上的不可置信变成了喜极而泣,齐齐大喊道:“仙长救命,仙长救命啊!”
当初围她屋子,烧她大门,一心要她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脸色。
宁杳抱着砍好的树藤往里走,冷冷道:“不救。”
第16章
长盈街上安寂了一瞬。
“不救”两个字重重压在诸人头顶,将刚刚升起的欣喜狂乱劈得粉碎。宋捕头反应过来,顶着腿直起身,想要叫住正往里走的人,四条大黄狗一跃而起堵在门口,冲他露出一嘴锋利尖牙。
这几条狗的厉害,多数人都是见识过的,要知道王府侍卫尚且只能打个平手。好些想不请自进的不由退却了两步,宋捕头也抹了抹脸上的血渍立着没有动,而是看向唯二站在门里头的人,拱手说道:“两位公子,还请两位公子能与扶夫人说个话。”
说个话?说什么话?
宗煜与楼立舟两人明白,这话自然是求情的话。他二人面面相觑,尴尬一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殿下,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楼立舟僵着两条腿往中堂去,“真要去求情吗?可、可那位夫人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一刀砍下来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但若不去求情,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丧命,身为盛国王室官家子弟,无论怎么也说不过去,良心难安呐。
宗煜也头疼,他们虽是昨日刚到,却也听说了些有关城里妖怪夫人的事儿,和今天这连起来,也不难想象往日发生了什么。
扶夫人能让他们俩进宅子来,也不是个真冷漠无情的,想来是被满城流言和百姓逼迫行事伤透了心,他们方才才见了第一面,连名姓都还不晓得,怎么劝也不好说啊。
“哎,对了,”宗煜突想起什么,叫住楼立舟,“那位是扶夫人的话,这宅子里该是还有位扶公子吧?”
“找扶夫人的丈夫?”楼立舟恍然,拍手赞叹道:“殿下好计策,您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我爹说得没错,您果真是天纵奇才啊!不愧是殿下!”
宗煜得意地轻咳一声,“还好还好,你也不必如此夸赞我。”
这二人一个敢吹捧,一个也敢应下,在偌大的宅院里逛了一圈儿,总算遇着了出来提水的觅秀,才问到了扶家男主子的住处。
扶琂住在后房东院,宗煜与楼立舟过来的时候,他正取了半杯清水,洒了些在窗台边儿的白色小瓷盒上。
那小瓷盒是最普通的圆罐样式,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里面铺满了黑褐色的细土,土里已经冒出了一截绿芽,细细小小的一株,仅有的两片叶子又翠又绿,嫩得能掐出水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特别的品种。
宗煜整了整衣裳,站在大开的门口往里做了个揖。
扶琂放下杯盏,指腹轻压了压眼上的白缎,语声缓缓,“两位可是有事?”
宗煜与楼立舟不想这位扶公子竟是个盲人,不过看谪仙似的气质模样,是要比那位夫人温和些。宗煜压下将乱七八糟的猜测甩出去,和楼立舟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现下萝州城的情况,还有此行的目的一一说清,末了道:“不知公子可否与夫人言说一二?”他二人言辞真挚恳切,面含期待。
想这夫妻之间好说话,比起旁人来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扶琂端正坐着,闻言白缎下的眼皮子动了动,淡淡说道:“不可。”
宗煜和楼立舟:“……”你们夫妻俩说话真是一样的干脆简洁。
“可是,扶公子,萝州……”
“那又有什么相干,”扶琂打断楼立舟的话,指尖轻轻捻着小瓷盒里的青叶子,抬起头来,“萝州之祸非我夫人所为,此处是生是死,是存是灭,亦与我夫人无关。”
他拄着木棍起身来,慢慢往窗边走了两步,“我夫人愿意出手相助,是她良善。她不愿出手相助……也是理所当然。”
还是那句话,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该要求她做什么,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宗煜和楼立舟在东院碰壁,只得退出来,又不敢往宁杳身边凑,遂在院子里坐着,两望无言。
姻缘树因阵法反噬,一时没有什么动作,城中的树藤暂时停下了肆虐的脚步。
城里的人都开始往长盈街这边走,可成百上千的数儿哪里能挤得下?
很快便到了晚上,黑漆漆的不见光亮,有人翻了柴火出来点上,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谁也不愿离开。所有人挨在一处,人多了,胆子才足,才能生出一两分的希望。
宅子里仍旧没有动静,似乎是真的铁了心。
随着几声小孩的哭叫,外头慢慢的开始躁动。
“这样下去,不是死路一条吗?”
“扶夫人怎么如此狠心啊,仙道门徒,不都是降妖除魔惩恶扬善的吗?我看咱们直接冲进去好了,这么多人还怕四条畜生吗?!!”
“冲进去?你也不怕扶夫人一刀劈了你。再说了,老子要是一心弄死你,你怕不是第一个跳起来弄死老子,你们当初来围门烧屋定罪害人,人家没弄死你们也是慈悲了!”
“现在说这话,当初流言蜚语的,你就不怕?!传来传去的,你就没嚷个两句?!”
“嘿,老子还真没说,以为谁都跟你们一个德性?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吧,这么多人黄泉路上也够热闹了!”
“行了,吵什么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宋捕头瞪着铜铃大的眼,一声吼过去,才叫周围已经动起手来的人停了下来。
外面并不平静,而宁杳吃完晚饭,早早就洗漱就寝,陷在床褥枕被里不久,掉入了一场梦里。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的长河,河中是簇簇绽放的青莲花,时有清风徐来,由远而近碧浪涛涛。
宁杳站在岸边,左右望了望,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个青草垒成的垫子,这是上回云老爹送春雪糕那天,她在梦里无聊,随便瞎弄出来的。
自她有记忆以来,隔三差五就要做回梦,而且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
宁杳摘了朵莲花,盘膝坐在青草垫子上,边嚼着青色的花瓣,边望着多年的梦境里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景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有一声巨响,停在碧水中的白鹭群骤然惊飞。
凝视着摇动翻滚的长河和天际墨云中骇人的紫色雷电,宁杳忽地站起身来,微微睁大了眼。
这好像还是十几年来……梦里第一次有动静。
宁杳思索片刻,拍拍沾了草屑的衣裙,缓缓向雷电出现的地方挪动,她踩在片片巨大的莲花瓣和莲叶上摇摇晃晃的,却恍惚在雷电风雨里听见有谁叫了一声,“杳杳……”
第17章
“杳杳……”
那声音细细的,有着幼女孩童的甜软。
一个风浪袭来,宁杳正茫然四顾寻找声音来自何处,面前却凭空出现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瘦瘦高高的个子,抬着张秀气的小脸,隐约可见藏在碎发下眉角边的浅浅红色印记。
小姑娘好像认识她,甚是熟稔地晃了晃手,奇怪说道:“杳杳,你发什么呆啊?不会是被雷电风雨给吓傻了吧?”
宁杳呆了呆,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体竟然缩水变小,成了垂髫幼孩。
她微动了动嘴角,心想这梦真是越来越奇怪,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的梦也好,无论如何总比往日风平浪静一人孤寂的乏味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