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小就听过“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这一类口号,但顾和以自身还是信这些的。
对她来说,有些东西不能不信。
所以在祈福期间,她确实是全心全意的在祈祷,出海顺利,避开小人,顾家之人皆能平安一生,最后……祈祷她能够抱上大腿。
像薛家有户部尚书为后台一样,她家也能有个小小的倚仗。
祈祷之后,她抬起头来,稍稍仰头,看向眼前这尊佛像,佛像微微低垂着目光,嘴角带笑,慈眉善目,对待每一个来寺中的人都是这样一副模样,普度众生。
如果出家其实也挺好的,这时代佛教盛行,三人中大概就能有一人信佛,可见寺庙是个香火旺盛的好去处。
可惜她还没能到达这么高的境界。
出了佛殿,顾和以的表情还没能从方才那严肃之中脱离出来,一直微沉着脸。
顾家一众人,少有的全都保持着严肃认真的模样,周身是同样安静的百姓们,在他们跟着孙旭认真祈福的这段时间中,寺庙已经是香客众多,却依然安静如初,不少百姓双手合十着与他们擦身而过。
在生活中总是大着嗓门、吵吵嚷嚷的百姓们,在寺庙中却都自觉地低声细语了起来。
眼前香烟缭绕的模样,叫贺穆清想起了在宫里的时候,宫里每年也会数次烧香礼佛,大大小小参与的人数不等,礼佛最多的,似乎就是太皇太后,无需管理朝政之时,皆在自己的宫中礼佛。
明明后宫里是那样一个争端不断的吃人的地方,可不管是嫔妃还是有些权势的太监,都喜欢礼佛,尤其是那些太监,最是喜欢在手中拿上一串佛珠,一颗一颗的将那珠子播拢过指肚。
在贺穆清来看,有的人播拢这佛珠,简直像是在一颗一颗的数着死伤在自己手中的性命。
“小姐也信佛吗?”
贺穆清小声这么问了一句,却见顾和以扭头看向他,脸上没有一贯温和的神情,而是有些严肃地看着他。
她道:“寺庙里,别乱说话。”
因刻意压着音量,言语之间短促了些,像是在低声喝斥。
这叫贺穆清蓦的咬了一下嘴唇,他头一次见到小姐以这样的神态和语调与他说话,心口不由得一窒。他只知道宫里的主子们是不喜这种话的,在佛前也不能说出这种话,却从未踏入过寺庙一步,并不懂寺庙之中的规矩,只以为出了佛殿,不在佛前便无需顾及了。
他快走了两步,紧紧跟在顾和以的身侧后方,细声呐呐道:“小姐,穆清方才说错了话,小姐莫要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提醒你一声。”
顾和以说自己没生气,贺穆清是怎么都不敢轻易相信的,毕竟他从未被顾和以用那种态度对待过。九叔他们都在身旁,他也不敢太大声的说话,只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尽量离顾和以近一些,“小姐,刚刚……”
他才一出声,顾和以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他跟在顾和以斜后方,没收住便撞在了顾和以的身上,抬手下意识的就扶住了身前人的手臂。
一股清远香的味道窜入了鼻腔,吓得他“刷”的弹开了。
“穆清……”
顾和以轻叹了一下,道:“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生气的,你别总多想。”
这么多回,她也算是发现了,这孩子特别容易多想,尤其是胡思乱想,拿一些小心思去猜别人的想法。
可她一个现代人,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他们这些古人是一个心思啊,贺穆清再怎么猜,多半也是猜不中她的心思的,反而会把他自己绕进去,思来想去心里不舒坦。
她放轻了声音,面色软了下来,抬起了手,轻轻揉了揉贺穆清的头,“想得太多,你也累,我也累。”
贺穆清抿着唇,任凭自家小姐在头上乱摸,低声答着,“是,穆清知道了。”
可他又怎么可能不多想呢?
他这样的人,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里,上面的人说的每句话,他恨不得都得细细琢磨琢磨背后的意思。
他总是得想得多些,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下意识的把上位者的每句话都当做有言外之意一样去猜想。
小姐觉得这样和他相处很累,可他……他又是忽然觉得委屈了一下,他这么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胡乱猜想的头脑。
忽然,在冷风中冻得微凉的指尖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耳垂,叫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瞪着一双眼睛呆看着眼前的人。
顾和以收回了手,她是头一次注意贺穆清的耳垂,前一世,她的母亲总是会与她说,什么什么样的耳垂有福气,她自然是记得的。
她边走边笑着说道:“瞧你这耳垂,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耳垂?
贺穆清自己也抬手摸了一把,看耳垂还能看出来一个人的福气么?他一个九岁就被一刀切了命根子送进了宫里的人,哪儿有什么福气。
他苦笑了一下。
除非遇见小姐就是他的福气。
只要别叫小姐知道,自己是个臭太监就行。
于是他在顾和以面前乖顺的点了点头,“能遇见小姐就是穆清的福气。”
顾和以又是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贺穆清太喜欢说这种话了,说得她都快相信了。如果他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那他……以前未免也过得太差了吧。
……
从灵修寺归来之后,只隔了一日的时间,孙旭便带着人整顿出海了。
顾和以一醒来,就已经听到宅中有了不少动静。她穿了衣,又简单给自己上了点妆,稍微用了些早膳就直接批了斗篷出门而去。
不少脚夫正在从仓库中把备好的清酒、茶叶等往顾宅外的马车上搬运。
大概是天还没亮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干活儿了,现在太阳都已经冒了头,该搬出去的东西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孙旭与他的兄弟们在一旁指挥着,见顾和以出来了,立刻同身旁的人低声说了几句,来到了顾和以的身旁,“大小姐,库房中备好的东西已经搬运的差不多了,再有个一刻钟,我们就往码头那边去,码头鱼龙混杂,恐怕大小姐去了会有些不适,不若我就在宅子里与大小姐分别吧。”
好歹也给他们送送行吧,顾和以想着,摇摇头道,“无妨,我随你们一起去码头吧。”
说完,她就把目光落在从石板路上鱼贯而过的脚夫身上,这些人在冬日中也穿的极为单薄,一身衣裳都是发黄发旧,就是瘦骨嶙峋的人也要两两搬着一大缸酒,累得额头锃亮,尽是汗水。
九叔一直在库房那边随着脚夫们的搬运清点着,搬运完了东西,九叔为了彻底把账目之类的都捋清,便留在了宅子里,没跟着顾和以他们一同去码头。
顾和以扶了一下贺穆清的肩膀,上了马车。
贺穆清把半抬着的手怯生生的缩了回去,也跟着上了车。
从顾宅到码头这条路,顾和以已经坐马车走过很多次了,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隐隐带着些兴奋——筹备出海的事筹备了有一个月的时间,今天孙旭终于要出海了,心里也算是有一件事落了地。
从安今天也跟着一起来了,不过有贺穆清在,现在点炭火加香料这种事,都已经无需从安动手,她便从暗格里去了软垫和薄毯出来。
顾和以自己将软垫垫在了身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盖上了毯子,“我今早有点儿不舒服,先眯上一会儿,快到地方了你们再叫我。”
香料馥郁的味道顺着鼻腔入侵到头脑中,很快便叫她的意识昏沉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
顾和以的头轻轻在车壁上轻轻一磕,就从浅眠之中清醒了过来。她蹙蹙眉头,睁开了双眼,正好见到贺穆清一双似勾似引的眼眸望着自己,见她醒了,立刻受了惊吓一般“刷”的移开了视线,小脸蓦的微红了起来。
她没忍住,嘴角向上扬了扬,一开口,声音竟是微哑,“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并未。”
贺穆清答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到身体中,叫顾和以一点儿也看不见他那有些窘迫的表情。
趁着小姐小憩,他竟然敢那样明目张胆的看着小姐的脸,该说他自己胆子越来越大了么?
这贺穆清又脸红了。
怎么就这么纯情呢?叫她总是想要调戏他。
顾和以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贺穆清就像是知道她在笑什么似的,头往下扎得更低了,只在外露出了一对红扑扑的耳朵。
小姐的笑声叫他无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一直压着嗓儿说话,平时也经常擦身,所以太监身份还并未叫人发觉,可小姐那样轻声的笑,总让他觉得,像是在笑话他这腌臜卑劣的心思。
只是小姐在他眼里就像是那天仙下了凡似的,瞧见小姐的脸,他便移不开目光了,只想一直瞧着。
能多看一眼也好呀。
顾和以就那样双手抱胸,眼带着笑意看着贺穆清的反应,要不是从安也在这马车中,她肯定是要开口对贺穆清调戏几句的,说几句话又不会怎么样,可从安听了,肯定又要说什么不合规矩之类的。
她坐直了身子,不知是不是睡了一会儿的缘故,觉得头脑有些发晕。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问道:“大概还有多长时间?”
贺穆清来仓库这边的次数比从安多,便回答,“至多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了。”
仓库是临江而建,码头离那边并不算远,约莫一盏茶多些的功夫,马车便停了。
顾和以下了车,最先入目的就是那波光粼粼的江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泊位上密密麻麻的停着一艘艘的大小船只,脚夫、水手、船工来来往往,有人从她身边经过时,带来一股含杂着湿冷的水汽味道。
“这儿还真像是孙大哥所说的,鱼龙混杂,实在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从安紧紧跟着顾和以,生怕这来来往往的人碰着挤着了她,“九叔明知小姐来这种地方,竟然也没跟着小姐一起。”
“可能是想让我能想父亲与叔父一样,独当一面吧。”顾和以略有不适地拿手帕掩了掩鼻,来来往往的人,再加上江边水汽和隐隐的腥味,确实是叫人不太舒服。
她的头本就有些发晕,闻了这味道,更是难受。
孙旭因着要跟兄弟们看着脚夫搬运货物,比顾和以他们早到了少说半个时辰,这时候赶来了顾和以的身旁,“大小姐,跟我来吧,我们的船在那边。”
随着孙旭一路过去,顾和以停在了一艘大型商船跟前,正有脚夫扛着货物向上搬运,还有签了镖单走镖的弟兄们也在帮忙。舟师、水手、船工、厨子等人,大概已经上了船,在为出行做准备。
船上能明显的看到有人影晃动,一边干活儿一边大声说笑着,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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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孙旭双手抱拳, 在胸前一揖, 神色郑重,“大小姐,等货物都搬齐到船上,安顿好了, 我便领人出发,若是没什么意外, 少则三四个月,至多不超过五个月, 我便能出海归来, 以报答大小姐恩情。”
他们的商船顺江而下,从泉州开始, 正式远航, 顺着季风, 大概需要四十天左右的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占城,一往一返在大海上航行的时间, 大概就是将近三个月, 再加上在占城交易所花费的时间, 正常来说四个月即可返航回京。
顾和以点点头,也是神色认真, “出海是个劳心费力的活儿,还得是辛苦你了,这回务必要安全回来,我在京中等你, 等你回来,为你接风洗尘。”
说实话,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航行,一上来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缺乏些胆量的人是绝不敢参与到海航之中的。风暴、礁石等自然因素,还有海上愈发猖獗的海盗,都是出海的不确定因素,就算船上请了一队镖师,还是风险很大。
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顾和以心中更是希望,顾家能尽快把家中产业的重点转移到制香和售香上面来。
正月里,江边寒风刺骨,带着江中浮上来的水汽,又湿又冷。
她抬手奋力挥了挥,目送着自家的商船渐行渐远,不多时,便顺着江流再也见不着了。
刚送走了出海的孙旭一众人,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粗犷中带着嘶哑的声音,“哎哟,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怎的还跑到码头上来了?”
顾和以转头,就看见几个游民模样的人逐渐走近了他们,大概是知道他们的船已经行远,便都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