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云皎还在扁着小嘴啜泣,小身板一抽一抽的,难过的差点哭出声来。未免她一会儿又来糟践自己的衣服,云初末将手上的丝帕随手捂在她的脸上,脸色不好,语气也不太好:“走了。”云皎闷闷地奥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走到不远处,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感到不是滋味。
回想起银时月刚来明月居的时候,还只是一缕残破的魂魄,在人世间流浪了千年,神情孤独,淡漠疏离,然而每当提及姜雪羽时,他的面容里总是会出现柔和的笑意,好像这个女子是世间最为温暖的存在。
她记得,当日遭受天谴,银时月的命魂已经消逝在榕树之下,只有一缕魂息挣脱诅咒休养在灌木之中,靠吸取天地精华来维持灵力,那时的他还未成形,混沌污浊,不知自己来于何处又会归于何方,更不知在自己先前的生命中,曾有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子存在。
或许,这样的遗忘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却花了一千年的时间,记起她,追寻她,然后再次爱上她。
情爱之事,大抵便是如此吧,像是附骨之蛆,又如饮鸩之毒,若是爱得够深,便会溶于血肉,镌刻于灵魂之源,怎么也忘不掉,如何也抹不掉,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发生多少事,冥冥之中,总有一天他会跨越时间和生死,不顾一切回到她的身边。
不记得在过去的多少年间,她曾经路过长街的一隅,偶然看过这样一出折子戏,台上戏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的唱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只是不知道,银时月的一腔缱绻思念,深沉心事,姜雪羽最终懂还是没懂。或许,在她的生命中,从来只存在秦铮一人。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为了她留在王宫之中,默默无言地守护着她,想跟她说话,想让她高兴,想为她做任何可能或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曾经温柔地对她说起过,是那个人类让你伤心,是他让你难过,心里充满了悲伤,而我不愿让你悲伤。
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邪魔,曾经甘愿忍受天谴,企图用自己永恒的性命来交换她短暂的人生,可惜宿命的结局终究无法更改,千万年的修行也因此毁于一旦,可是即使他死了,还是千辛万苦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只知道,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可恶的邪魔,变作秦铮的模样将她骗出王宫,而现在,她要离开这里,去找她的秦铮哥哥。
最后,云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望着天际掩月的流云,心底升起莫名的哀伤。
这次的交易,还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呢!
第39章 故梦水风凉(四)
明月居里,云初末已经闷在房间四五个时辰了,不晓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云皎走到他的房间外,试探地敲了敲门:“云初末。”
屋子里的水声顿时停了,良久之后:“作甚么?”
云皎绞着衣服上的花带,斟酌地问:“你帮我一个忙,可以么?”
几乎不假思索的,傲慢懒散的声音传来:“不可以。”
“你……”云皎刚想发作,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你现在是在沐浴么,要不要我进去帮你?”
“不要!”云初末断然拒绝了她,那语气就像是一个被当众调戏的大姑娘。
“哎呀哎呀,你不要害羞嘛,我知道你在长空之境里受伤了对不对?一个受伤的人沐浴多不方便,人家这也是一片好意。”云皎说这些的时候,还在心里暗暗呸了自己一声,云初末这个臭不要脸的会害羞?光是听了就让人想仰天长笑三声好么?
房间里,云初末一脸警惕地望着房门,生怕她莽莽撞撞真的闯进来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云皎装作没听到,老实巴交地哦了一声:“那我进去了,我真的进去了,我真的真的进去了。”
“你敢!”云初末急忙喊了一句,咬了咬牙威胁道:“你要是敢进来,看我不打死你!”
难道真的在沐浴?云皎嘟着小嘴看天,闷声嘀咕着:“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又不是来看你的。”
她伸手就推开了房门,紧接着听到哗啦一声响,从门上掉下来一盆水,把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云皎愣了片刻,淡定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怒火攻心,气沉丹田的吼道:“云、初、末!”
不远处,云初末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墨发的发梢还是湿的,仅用一条白绸简单的束着,原本苍白的脸色因被热水蒸腾,显出不自然的红晕,身上的衣服亦是松松垮垮的,看起来真是刚刚沐浴出来。
奸计得逞,他笑得弯了腰,精致好看的眉眼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然后摆出最天真无邪的表情,摊了摊手:“我说过不让你进来的,是你非要闯进来。”
“你你你……”云皎气得说不出话来,愤愤道:“明明是你陷害我!”
云初末毫不在意,拢了拢半湿的墨发,单手支颐懒洋洋道:“说吧,你来找我有何事?”
云皎撅着嘴,一脸委屈愤懑的样子,她幽怨地瞪着云初末:“你可不可以把轮回石借给我用一下?”
“不可以。”云初末从桌子上拿起折扇,没有打开,只在手里惦着把玩。
云皎扁了扁嘴,央求道:“就一下下。”
云初末望着她的眼神似乎带着笑意,学着她的语气:“就一下下下下也不可以。”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小气!”云皎很是生气,气呼呼地瞪着他,甚是可爱有趣。
云初末撑着下巴,精神困顿地注视她,地问:“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帮你?”
云皎扁了扁嘴,做出最凄楚可怜的样子来:“你把我弄得这么惨,难道不应该补偿一下嘛?”
云初末的眉眼中带着笑意,手里拿着折扇,打量了她几眼悠然道:“如果你每天都能被我弄得这么惨,或许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云皎神色凄楚,语气温软地指责着:“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而且还是忠心耿耿陪了你百年的弱女子,她一直费心尽力的照顾你,给你做饭,帮你施法,奥,最近还一直给你煎药……”
“弱女子?”云初末好像受到了惊吓,四处找寻:“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云皎差点就伸出小指头指着自己,心情很挫败地提醒他:“我……”
云初末冷淡淡地奥了一声:“你不算。”
云皎简直怒发冲冠,云皎简直怒不可遏,最终阴测测地化作了一句:“为什么!”
“嗯……”云初末懒散地想了一阵,偏过头看她,语气一定一定的:“我认识你到现在,就从来没拿你当做女子,哦,弱女子。”
云皎咬着银牙,半晌憋出了一句:“我……谢谢你啊。”
云初末气定神闲地展开折扇,翘着二郎腿:“不客气。”
云皎气得身子歪了一歪,跺脚大大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出他的房间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然而,等到她刚走出来没几步的时候,一想到来找云初末的目的,顿时又后悔了。
银时月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也已经得到了他的魂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总是放不下,或许,是因为银时月死前的那句话——
一千年了,或许你不知道,我竟是这般深爱你的。
这是他的遗憾,由长空之境所带来的遗憾。如果没来明月居的话,对于姜雪羽而言,他还是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朋友,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银时月虽死,但是姜雪羽还活着,而且如果她计算得没错的话,再过几天便是那姑娘的死期,可惜当时使用轮回石查探银时月的过往时,被云初末那个坏蛋打断了,她都没能看到姜雪羽究竟是怎么死的。
银时月拿灵魂来交换姜雪羽三个月的幸福和快乐,然而故事的最终,那些遗憾并没有被弥补,反而令姜雪羽陷入更加深沉的痛苦中,这件事多多少少和他们是有些关系的,如果不能补救回来,她始终觉得心里难安。
云皎买菜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没想到忽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拦了下来,那老婆婆浑浊苍老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那个……”
云皎激灵了一下,连忙道:“你认错人了!”不等那老婆婆反应过来,连忙拎着菜篮子跑了。
她一路小跑到街巷中,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脑门上惊起了一头的冷汗。
方才那老婆婆她是认识的,大约五十年前,她经常到酒坊中为云初末买酒,这位老婆婆就是那座酒坊的一等舞姬,当年容色艳丽,语笑嫣然,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富家子弟。听说后来嫁给了一个富商为妾,富商死后,便被当家的主母赶了出来,身世凄惨地飘零了许多地方,如今沦落成这副模样。
其实,如果没有遇到云初末的话,她现在的命运也不过如此吧,在这长安街上,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奔波忙碌,然后渐渐苍老在岁月中,受尽了人世间的苦楚磨难,最终死在一个未知的时间和角落里。
人类的可怜之处便在于此,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何时会死,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又飘渺非常,稍有些觉悟的人还会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然而,他们终其一生所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人生的意义,便是给人生找一个意义。
可是,人类的幸运之处往往也在于此,因为不知为何而生,所以才活得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少了许多不该有的执念和杞人忧天,也没有前世今生割舍不下的痛苦和眷恋,因为不知何时会死,所以才会无所畏惧,安安心心只管过好每一天。
云皎回到明月居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推开房门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个锦盒,她满腹狐疑地拿在手里掂了掂,回想起今日被云初末很恶劣地戏耍了一番,她连忙把它丢在桌子上,如临大敌地对峙了好久。
如果打开的话,里面会飞出来什么东西?小刀,银针,还是死不了人、但会把人整到惨兮兮的毒药?想到这里,她气哼哼地掐腰,手指着那个锦盒:“你还想整我,我才不会上当呢!”
就在她绕着那个锦盒,一脸警惕地打量着的时候,云初末负手站在明月居的阁楼上,透过对面半开的窗户,静静注视着她滑稽的举动,唇角勾起些许无可奈何的微笑:“笨蛋……”
良久之后,都没发现里面有动静,云皎大了胆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锦盒,一颗润滑的石头静静地躺在里面,乍一看和普通的玉石没有区别,只是每当碰触的时候,都会散发出阵阵的金光。
轮回石?云皎一阵疑惑,伸手把它拿在手里,若有所思了好一阵儿,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云初末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究竟有多恶劣,所以现在拿它来当作赔罪吧?要不就是云初末的脑袋突然开了窍,深刻顿悟到她其实是个温柔可爱的弱女子,所以打算从此以后都细心体贴地对她好了?
综合过往种种,云皎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高一些。于是,该怎么才能让云初末认识到她其实是个弱女子,成了她人生中的又一个难题,且值得毕生奋斗的目标。
她拿着轮回石坐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集中精力地施法,透过轮回石所记载的前世过往,她看到了姜雪羽最终的结局。
八月的边塞,狂沙怒卷,到处皆是一片荒凉。
车迟国的大军驻扎在穷恶偏远的高坡,数百个营帐映衬着天际的夕阳,像是奄奄一息的瘦狼,在死亡到来之前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大王驾崩,太子初登大殿,朝廷上还有好些事要忙,自然就忽略了远方边关,粮草和军需一直供应不上,兵将们的伤亡亦是日益惨重。
主将的营帐里,姜雪羽祈求地望着秦铮:“秦铮哥哥,我们离开这里吧。”
秦铮身着一身铠甲,眉目俊毅:“不,大俞国一日不退兵,我是不会走的。”
“我不明白,”姜雪羽此时身穿一袭素衣,外面系着披风,她微微蹙眉:“公主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去和亲,你为何还要坚持?”
秦铮望向了姜雪羽,英俊的脸庞上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不过又很快就从悲痛中坚定了目光:“因为那些受苦受难的子民,因为这些还在浴血奋战的兄弟,雪羽,你不明白,自从来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战斗的意义。”
他顿了顿,看着姜雪羽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偏过头隐约闪现出忧伤之色:“你我都是失去亲人的孤儿,倘若此次边关失守,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孩子将会沦落成跟我们一样的命运,这样的结局,我不愿见到。”
姜雪羽愣住了,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张了张口,想告诉他银时月的预言,想告诉他即使守着边关,豁出性命,还是改变不了将要发生的劫难,可是她最终顿住了,因为她知道秦铮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营帐里,秦铮静默了片刻,最终开口:“雪羽,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了你。”
姜雪羽柔静的目光闪了一闪,微微抿着唇,斟酌许久,才点了点头:“好。”有人为她牵来了马匹,姜雪羽望着秦铮的神情柔和而又不舍,犹豫轻缓地开口,“秦铮哥哥,你……保重。”
营帐里,秦铮负手背对着她,久久闭上了双眼,颔首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雪羽退着步子依依不舍走出了营帐,凝目望着那道沉俊坚毅的背影,好像要将他永远的镌刻在记忆之中。她翻身上马,挽着马辔回头朝向秦铮所在的帐营深深望了一眼,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般策马离开了车迟国的营帐,黄沙漫漫,马蹄声急,一向沉静柔和的眼神中越发的凌厉决然。
身为男儿,他爱着这个国家,爱着每一个子民,只要他们还在,他就有战斗下去的意义。
身为女人,她爱着这个男人,也爱着他所爱的一切,只要他还活着,她便不容自己退缩。
……
几天后,大俞国的军营里,一群舞姬被人推着进入了帐中,中间簇拥着的一位素衣女子最是惹人注意,一看便是这些人的领舞。
大俞的主帅饶有兴致的坐在上面,摸着一抹胡子,满意地打量着她们,旁边分列两旁坐着的,是几位随军征讨的大将,亦是满脸的自豪和贪婪。这些舞姬是刚从附近村落俘虏来的,据说是要前往车迟国都为大王献舞,可惜那个老糊涂没这个福气,还未见到这样的天姿尤物便一命归了西,白白便宜了他们。
营帐里的声乐渐起,舞姬们围成一圈跳起了舞蹈,中央的素衣女子蒙着面纱,不过从中隐约露出的容颜里即可推测中,她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丝绸缎带应着舞姿翩然长舞,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营帐中的人都醉得微醺,色迷迷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都在心底算计着回头该怎么瓜分这些漂亮的舞姬。
坐在主帐上的大帅,仰头猛灌烈酒,痛快地击案连说了几句好,望着中央的素衣女子越发的心驰神往,恍恍惚惚觉得,那些漫天飞舞的缎带是在向他招手一般。
“大帅,小心!”一声断喝令他立即清醒了不少,抬头看时,一条系着匕首的缎带直直地向他飞来,他连忙侧身去闪,还是被刀锋划破了脸颊。
方才喝得醉醺醺的将官们皆拔出刀剑围住她,外面守卫的人也纷纷跑入大帐中,那主帅捂着自己受伤的脸从案下爬出来,指着她大骂:“贱人,杀了她!”
姜雪羽并不懂武功,为了刺杀大俞国的主帅,这一击她练习了好久,一击不成,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再去杀他了。可是,身为车迟国的人,她又怎能让大俞的脏手来杀她?
面纱之下,她缓缓落下泪来,泪光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秦铮,那个眉目俊毅,沉稳坚强的男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握在手里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刺入了自己的腹中,她的脸色惨白,缓缓倒了下来,从唇角处呕出的鲜血染红了皎白的面纱,阳光透过帐篷,在她眼中凝成一片白色的光芒,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故乡的歌谣。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和秦铮牵手走过家乡的油菜花田,那里没有王宫,没有公主,也没有连绵不绝的战争和灾难,欢乐的童音跳跃在田野之间,人们俯腰辛勤劳作,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而又美好。
“秦铮……秦铮……秦铮……”
迷蒙之间,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在慢慢流失,温热的血液温暖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那些东西抓不住了,再也抓不住了,它们在过往的岁月里风雨飘摇,在时间的消耗中模糊了踪影,一如她现在纤细脆弱的生命。
她想起了秦铮的笑容,灿烂如晨起的朝阳,无论在何时都能令人感到温暖,给人希望。她想起了曾经在王宫的一川时光,他在树下一丝不苟的练剑,而她就陪伴在他的身旁,那时候,她总爱坐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他的侧脸,读书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