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谷主笑着摇头:“是天上降的东西铸的,却不是石头。若不是这事情记载于点睛谷历年大事中,我们如今听来,简直是笑话。原来天上降下的不是石头,却是一柄剑,剑身巨大,上下灼灼其华,发出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太师祖以为是天神掉落的兵器,喜不胜收,本想将那剑当作自己的兵器,无奈他肉体凡人,用不得那剑。他舍不得那柄神器,便探访五湖四海,名山大川,终于找到许多上等的铸剑材料,连同那柄神器,一起在铸剑天台里熔了,历时三年,造的两柄剑,便是断金与崩玉。”
众人听说这等奇闻,不由都怔住。东方清奇道:“那……天上掉下的,当真是天神所用的兵器?凡火如何能熔它?”
容谷主又道:“所以太师祖用了三年才铸出两把剑。他试了无数次,才发现昆仑山脚下采得的冰晶玉石与此剑相熔,大喜之下,便先铸出了崩玉。待要铸造断金的时候,那柄剑剩的却不多了,他只得添上其他材料,所喜铸成了断金。剑成之后,他自己试练,崩玉几乎是那柄神器的精华所铸,他自然钟爱之极,奈何他却用不了,最后只得把崩玉封起来,自己用断金。他临终之时,不知受了什么感悟,留下遗言,此双剑本派弟子一律不得使用。既然太师祖如此交代,后代的掌门也只有将双剑封在铸剑天台里。到了老朽这一代,弟子们都不知道断金崩玉的事。我见那两柄剑封在天台里可惜了,派中也无人能用,便干脆趁着褚掌门喜得双女的时候,赠给了他。想不到,这么多年都无人能使用的崩玉,居然在令嫒手上活了过来。太师祖九泉之下有灵,也当瞑目了。”
众人纷纷赞叹,如今才知道断金崩玉居然有这般来头,只是不知当日落在天台上的神器,究竟是什么,莫非当真是天神掉落的兵器?他们修仙者,一生的目标就是修仙,但至于天神是如何模样,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谁想世间当真有神迹,委实令人感慨万千,顿觉一生的努力,没有白费。
正在闲聊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呦呦的鹿鸣声,紧跟着是守在门外的弟子们惊慌又尊敬的声音:“掌门夫人!掌门他正在招待贵客……不便进入……”
话未说完,那娇媚动人的声音便响起,笑吟吟地,“什么贵客,难道连我也不能进去吗?你们这些小弟子,真是好没道理。”
东方清奇眉头微微一皱,目光渐冷。褚磊几人立即知趣地起身告辞,笑道:“路途遥远,我们都有些乏了,明日再与岛主痛饮三百杯!”
他大笑,将众人送到门口。众人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白衣丽人,身旁依偎着两只小鹿,在她手中要松子吃。她见众人出来了,便微微一笑,轻轻一个万福,柔声道:“见过诸位掌门。”
那风把她的柔丝吹得凌乱缠绵,长袖广阔,瞳凝秋水,当真美的令人无话可说。众人虽知她身份特殊,生性狡诈凉薄,但见她这等可怕的丽色,纵然是稳重如容谷主,心下也不由自主地一颤,与她微笑抱拳,并不多言,各自告辞了。
东方夫人款款而上,身旁两只小鹿也靠过来,围着她呦呦叫,还要吃松子。
她笑吟吟地挽住东方清奇的胳膊,娇声道:“老爷你看我的耳朵。”
东方清奇怔了很久,这才微微一笑,揽住她的肩膀,看向她白玉雕琢出一般的耳廓,柔声道:“怎么了?”
心中却是冷冷一叹。
第五十章 浮玉岛(九)
东方夫人笑吟吟地,指着自己的耳朵,娇声细语:“你仔细看呀。”
东方清奇只得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异状,“你要我看什么?”
她俏脸一板,有些恼怒:“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人家这耳朵上的明珠耳环丢了,还是你送的呢,就剩了一只。”
东方清奇这才发觉她那只耳朵上空空的,不由苦笑:“还当你要说什么。耳环怎么会掉?还记得掉在什么地方了吗?”
东方夫人想了一会,才笑道:“前天还见着它呢,想必是我昨天去地窖里拿酒,掉在那里了。你陪我去找好不好?”
若放在从前,他早就喜滋滋地陪着夫人去了,今日不知怎么的有些呆滞,摇头道:“我还有事忙。你自己去吧。”
东方夫人娇嗔了一番,拽着他的袖子大发女儿娇气,谁知他竟仿佛忘了怎么怜香惜玉,轻轻在她肩上一推,淡道:“不要闹,我有正经事要办。”说罢他从腰间取下一串黑铁钥匙,递到她手里,“你自己去找吧。离开的时候别忘了上锁。”
她接过钥匙,眼睛笑得弯了,亮晶晶,柔声道:“放心忙你的去吧。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儿。”
说完转身便走,忽听他在后面轻轻叫了一声:“清榕。”
“啊?”她回头。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没事,你……不要贪玩。”
※※※
璇玑自从得了崩玉,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它发呆,呆一会,然后傻笑,笑完了继续呆。
禹司凤这段时间与她朝夕相处,知道她发起呆来,什么人也不理的,所以也不去管她。他有自己的事情要烦,而烦恼的根源,就是藏在胸口衣袋里的那块不死树皮面具。
副宫主已经到了浮玉岛,他没有继续逃避的余地,今天有借口不见,明天总要见的。他不知如何交代,对任何人,都无法交代。
不过现在杜敏行陈敏觉他们也来了浮玉岛,就有人给璇玑捧哏了。陈敏觉见璇玑盯着崩玉傻笑的模样,不由奇道:“小师妹这么喜欢崩玉啊,每天盯着看,难道是和它说话?”
璇玑笑了笑,在剑身上轻轻摩挲,半晌,才道:“嗯……不知怎么的,与它特别投缘,好像天生就该是我的东西一样。”
陈敏觉笑道:“这样可好,兵器就是要选自己满意的。不过,你能做崩玉的主人,也让我们吃了一惊呢。”他回头看了看杜敏行,又笑:“你不知道,大师兄也曾用过它一段时间。”
璇玑好奇地看向杜敏行,他微笑点头,“师父曾取出这柄剑,让我用。可惜我的气与它不合,同样放不出剑气,所以只好还给师父了。”
她听说这么多人都用不了,只有自己能用,这下简直得意的鼻子都要翘天上去,把崩玉来来回回摸了几十遍,一点点小灰尘都不放过。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手里的剑灼灼其华,寒气扑面,她手里拿着白布,在上面反复擦拭。剑身往往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她每天都会擦,因为每天剑上都会凝结许多血迹……
手下忽然一停,她回神一般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手里抓着袖子,做着同样擦拭宝剑的动作。
璇玑不由觉得一阵恍惚。
陈敏觉还在又笑又说:“这次簪花大会小师妹还没到年纪,再过五年,你和玲珑师妹带着断金去参加,簪花大会大概就成了你俩的天下了。”
谁知提到玲珑,不光他自己,众人也都在心中暗叹一声。钟敏言他们还没来浮玉岛,璇玑很清楚,他们来得越迟,就证明遇到凶险的可能性越大,可是自己又什么都做不了,干等的滋味实在难受。
最后还是陈敏觉受不了沉闷的气氛,提议大家出去看看浮玉岛的景色,众人这才勉强收起担忧的心情,璇玑和禹司凤负责领路——他俩在岛上鬼混了几天,早已把岛上的风景看了个遍,知道哪里最好。
“我带你们去山上,那里简直美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一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
璇玑笑吟吟地对他们招手,耳后的一朵玉簪花还是那么鲜艳欲滴,丝毫没有干枯的迹象。
当下众人移步,随璇玑二人往北面山上走。沿途只见鹤飞蝶舞,山上有广阔的绿色林原,间或夹杂着五彩斑斓的野花,异香醉人,时不时还会见到几群小鹿,或者小马,有的吃树叶有的吃草,见了人来也不怕,反而依偎上来舔手蹭腰,甚是亲热。
到了山顶,果然如璇玑所说,视野极其开阔,漫漫蓝天,粼粼碧海,人身处其间,顿时感到自身的渺小,心胸一下子辽阔起来,仿佛全天下也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在广袤壮丽的天地间,又有什么事情让人挂心呢?
杜敏行赞叹道:“以前也来过浮玉岛,竟不知还有这等地方。你们俩真是发现了宝地。”
陈敏觉一个箭步踏上最高的大石,对着苍茫的大海一个劲挥手,用力叫嚷着,声音一下就被剧烈的海风给吹散了。他笑嘻嘻地回头招手:“你们也来!有什么烦心事,就大吼几声,相当痛快!”
璇玑也学他跳上去,两手圈在嘴边做喇叭状,一面用力大喊:“啊——!玲珑!六师兄!若玉!你们早点来呀——!”
她吼得后背都出了汗,果然畅快淋漓,聚集在胸口的烦恼好像一下子全没了。
禹司凤见他们耍的好玩,也跳上去,手放在嘴边,似是要喊什么,却没喊出来。他颓然放下手,任由海风将他长长的乌发冲刷摇摆着,只觉整个人都要被吹化在风中。
璇玑回头对杜敏行招手:“大师兄你也来。”
他笑着摇头:“不……我没什么烦心事……”
当真没有吗?他垂下眼睫,兴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陈敏觉和璇玑对着大海鬼喊鬼叫了半天,都累得满头大汗,肚子也饿了,正说要回去吃点什么,忽见山下徐徐上来几人,都是青袍修罗面具,当头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把羽毛扇,时不时扇两下,很有些附庸风雅的味道。
禹司凤一见他们,脸色登时巨变,默默地从大石上跳下来,迎上去跪下道:“弟子参见副宫主。”
那副宫主嘿嘿一笑,道:“你是司凤?你的面具怎么又没了,这回可别告诉本座你又遇到妖魔,面具被弄坏了。”
说完,他眼珠在山顶众人面上一转,最后定在璇玑脸上。他琢磨了一会,终于认出眼前这个如花少女,正是四年前当众和宫主争论的小丫头。
这下他顿时了然,哈哈一笑,手里的扇子一摆,道:“原来如此,你运气很好呀。是被她摘下了?”
禹司凤顿了一下,才答了个是。
璇玑见这些面具怪人又来为难禹司凤,赶紧跑过去,大声说道:“你们又要怪司凤不守戒律了对不对?他的面具是被我摘下来的,和他没关系,你来责罚我吧!”
副宫主用扇子捂着嘴,低低笑了两声,轻道:“姑娘又不是离泽宫的人,本座岂敢责罚。唔,真的是你摘的……你摘的……”他忽然用力一拍手,大笑道:“摘得好!摘得好!司凤,本座要恭喜你呀!面具能顺利摘下,你可是离泽宫第一人。”
禹司凤没有说话。
璇玑听他的语气,不像上次那些人一样恶狠狠地,便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有什么不顺利的?随手就摘下来了。这么说来,面具摘了也不是过错?早知道我一见面就摘啦!何必还等那么久。”
那副宫主手里的扇子在面具上轻轻拍着,一直在笑,也不知是笑璇玑说话没遮拦,还是笑禹司凤终于能摘下面具。他虽然是个男人,但一举一动和女人并无二样,看起来很有些诡异。这次他捏着兰花指,笑吟吟地说道:“要等那么久……不等时间长一些,怎么叫做苦尽甘来呢?抛弃故土的人,总是要受些责难的。”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璇玑有些茫然。离泽宫很麻烦,规矩多,戒律多,连说话也不干脆,不晓得他到底在说什么。
副宫主又拿扇子扇了两下,最后在袖子上一拍,道:“如今你也算圆满了,这样的跪拜大礼以后也不需要。起来吧。在外面生活可不容易,你自己要小心。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虽然不能再回故土,但不要忘了离泽宫还在后面护着你。”
禹司凤恭恭敬敬答了个是,慢慢站了起来。他显然心神激荡,双手微微颤抖着,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璇玑跑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胳膊,笑道:“司凤,这下可好了,再也没人会责罚你。你可以放心了吧?”
他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嗯了一声,道:“副宫主,弟子告退了。”
他抓着璇玑的袖子,转身就要下山,似是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忽听那副宫主笑道:“诶,等等——瞧我这记性,总忘事。你那面具既然被摘了,留着也没用,应当交还给离泽宫啦!”
禹司凤浑身大震,猛然松开璇玑的手,眼怔怔地望着莫名的前方,良久,才苦笑道:“请副宫主恕罪,弟子在高氏山与紫狐搏斗的时候,面具被她抢走,丢下了深渊。”
他又说谎!璇玑茫然地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丢了?”副宫主的声音升了一个调,眼珠子忽然骨碌碌转了两下,片刻,才笑道:“那也无妨,丢了便丢了吧。司凤,说到底你还是离泽宫的人,和人家姑娘非亲非故的,不好总跟在她身边。你这便和我们一起吧,过两天回一趟离泽宫,和宫主把事情交代一下,再出来也不迟。”
禹司凤脸色灰白,死死咬着嘴唇,眼眸犹如最深的黑夜,望不见底。良久,方道:“弟子……遵命。”
璇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情,仿佛是绝望与希望、痛楚与无奈浓浓地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不知名的颜色,晕染在他眼眸里,深深地,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一样。
她心中一惊,喃喃道:“司凤……?”
他回头,静静望着她。还是那种眼神,从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开始,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那碧绿的青草,湛蓝的天空,繁华缭乱的红尘世间,他都不看。看着她,只看着她一个人。
脸上忽然一热,是他的手抚了上来,手指犹如描绘最细致的瓷器一般,轻轻摩挲着她的眉眼红唇,像是要把她的容貌用手来感受,印进脑海里。
“璇玑。”他声音很低,十分轻柔,就像三月天里的春风,“我暂时离开几天。你自己照顾自己,知道吗?要保重。”
她还是不明白,既然是要离开几天,为什么他的眼神却是诀别一般的深邃。
他忽然凑近她,嘴唇擦着她的耳朵,喃喃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要知道,做人是很困难的。但你……是让我心甘情愿的人。”
他低头在她面上轻轻一吻,像是咸涩的海风擦了过去。璇玑吸了一口气,抬眼看时,他已经和副宫主下山了。
不能让他走。
她心中突然犹如洪水爆发一般,起了这个强烈的念头。
他若是走了,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个拈花微笑的少年,总是耐心与她说话的少年,偶尔会脸红无语的少年,懂得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的少年。
不想他离开,真的不想。
杜敏行过来扶住她,轻叹道:“璇玑,我们也走吧。你不要再干涉离泽宫的家务事了。”
她没有听到,只是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快步追上去,大声道:“等一下!”
前面几个面具怪人都停了下来,副宫主摇着扇子,吱吱呀呀,笑吟吟地说道:“姑娘,你又要像上次一样来争辩一番吗?”
璇玑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是来告诉你们,我过几天就去离泽宫接司凤。”
禹司凤浑身一颤,没有说话。
副宫主转了转眼珠,还是笑:“姑娘呀,你也应当知道离泽宫的规矩了,女子可不好过去的。”
“那我就在外面等!”她大声打断他的话,“总之他不出来我就等下去,等到为止。”
副宫主手里的扇子终于停止摇晃,隔着面具,他的目光犹如冷电,令人毛骨悚然。身后几个青袍者立即就要上前,却被他抬手拦下,低声道:“姑娘,我没有宫主的好脾气。你莫要再争。”
璇玑淡道:“我也没有司凤的好脾气,你不要逼我。”
“大胆!”后面几个青袍者厉喝一声,立即就要纵身上前。璇玑紧紧握住崩玉,只觉心神激荡,体内的真气仿佛与崩玉起了感应,在胸口一阵阵卷起浪潮,无边无际。
“咦?!”副宫主奇了一声,急忙抬手拦住身后的人。他怔怔地望着璇玑,从头到脚,从发梢到指尖,好像她突然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