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云兮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什么。”
第二日,似乎一切仍然平静,又似乎潜藏着某种风波。云兮依旧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看书烹烹茶,自从打了胜仗回来,朝廷象征性地奖赏了一下他,便命他回到临安,不再驻扎边境,日常也无事务可处理,实则将云兮的兵权一步步架空。本来就喜清静的云兮对此倒并不在意,日日复日日地落得清闲。
但今日,令云兮奇怪的是诏兰居然没出现,据秦青说,诏兰一早便拉着侍女出了门,至于去了哪里并没有透露。云兮揉了揉太阳穴,不发一言。
秦青默默看了一会儿,心忖云兮应是担忧诏兰的安危,遂安慰道:“不会那么巧两次都遇袭的。”
云兮将眼光从书上移开:“你认为我是在担心她?”
秦青莫名反问:“难道不是?”
云兮低着头自言自语:“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
秦青更加莫名:“你一个人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唉,算了,我出去找找她,女儿家无非留恋一些胭脂水粉店或者成衣坊。”不待云兮回答,秦青已经先一步踏出了书房。
诏兰给翠云阁传了一封信去,信件里仿了云兮的口吻和笔迹邀约那姬同去九曲溪钓鱼。
在邀约之前诏兰先去见了一个人,太师在临安城给诏兰留了一批隐卫,这个人正是这批隐卫的头领。太师曾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这批隐卫,然而诏兰认为自己的小命已遭到威胁,自然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那姬可能是敌国的奸细,更是横在自己与云兮之间的一根刺,不把她给拔掉,恐怕这以后自己都要吃不香睡不稳了。
那姬收到信后,见笔迹是云兮的,约见的地点也是常常会面的地点,并不疑有他,欣欣然便去赴约。
九曲溪一向人少,今日尤其清静,甚至连鸟儿都闭上了嘴巴。那姬觉得今日安静得有点可疑,她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见果然有一叶小舟静静停在前方。
那姬驻足在小舟前方的岸边,对着里边软软糯糯地道一句:“奴家已经来了,将军缘何还不出现?”
小舟的前帘一掀,一名纤弱女子盈盈一笑:“那姬姑娘别来无恙?”
第141章 取信
那姬怔了怔,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表小姐,表小姐兴致这么好来游山赏水,我就不奉陪了,告辞!”
那姬说完就要转身而去,却听诏兰掩面冷笑:“果然是苦寒之地的人,一点规矩都不懂。”她突然拍了拍手,侍女连忙端出来两杯茶,诏兰自己拿着一杯,另一杯向那姬递过去,“既然来了,就喝一杯再走吧,我们不比男人会喝酒,一杯滚茶代酒吧,你若是当我面喝了,你我之间的仇怨也就算了。”
那姬望着面前呼呼冒着热气的滚茶,心道诏兰是有意为难,便意欲转身离去。不料诏兰却一步跟了上来:“怎么,怕我在里面下毒?你放心,我可懒得做那些,我不过就是想让你喝杯茶而已。”话音未落,一杯滚茶兜头倒下,蜿蜒流淌了那姬半身。
“感觉怎么样?这是云兮表哥最喜欢的茶,你有没有和他一起喝过?”诏兰的眼中闪过一丝报复的痛快,欣欣然问道。
那姬的脖颈被烫得通红,身边的侍女早已按捺不住,挥拳向诏兰袭来。诏兰迅速朝后逃去,侍女自是勉力去追,谁知刚刚追出没有几步,便听到身后那姬的惊呼。
从旁的树丛灌木中蹿出许多精壮男子来,正举刀向那姬砍去。那姬虽然身负武功,但对方功底更为扎实,且人多势众,她应付得颇为辛苦,转眼之间便被伤了许
多处。那姬的侍女见状急急吹了个唿哨,一些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将那姬护住,且战且退。
然而黑衣人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很快便落了下风。那姬被侍女搀扶着仓惶向九曲溪外逃去,身后的追兵也毫无放弃的念头,追得愈发得紧。眼看前方就是一道崖壁,去无可去。那姬向崖下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即将到来的追兵,咬了咬牙,与侍女双双跳了下去。
山崖不算太高,崖底是一方潭水,潭底与山外相连,那姬知道自己若是不走,定会被追兵取了性命,她忍着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一直游了下去。终于在最后快要耗尽气力时游到了山外岸边。
那姬觉得自己已然脱力,由于一刻不停地游水,伤口处血流不止,随身携带的伤药早在逃跑过程中遗失,那姬躺在地面无力地想,若是就这样命归黄泉的话,她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个叫诏兰的女人。
那姬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遥远,她渐渐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觉得口中有一丝药草的味道,身体也似乎暖和了一点。那姬睁眼看去,见有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站在眼前。
“你是谁?”那姬虚弱道。
女子蹲下看着她,又把了把她的脉象,似是对那姬说又似是自言自语:“看来还好,死不了。”
那姬喘了口气:“是你救了我?”她狐疑地看向秦青,“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
过你?”
秦青眉眼弯弯:“你的记性不错,我是云将军府里的下人。”
那姬警惕地看着秦青,不发一言。秦青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杀你,若是我想要杀你,刚才就动手了。”她伸出一只手给那姬,“试着站起来,看能不能走?”
话说秦青从将军府出来后,稍稍打听了下便知诏兰匆匆去了九曲溪方向。她其实并不想来寻诏兰,然而云兮的表现似乎很在意诏兰的安危,念及前段时间才刚刚遇袭,是以秦青本着良善的本性,揣着一颗大度的心出门去寻了诏兰。然而事情却比她想象的复杂。
一个从京城来的女子,人生地不熟的,一大早就出门,还去了荒郊野外,这本来就是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秦青多留了个心眼,并不惊动于她,只不远不近地跟着。跟着跟着就觉得有些不对,这看似宁静的荒郊野岭明明并不宁静,那树影后,草丛中,偶有光亮溢出,是死亡的味道。
秦青趴在稍远处的小山坡向下望去,望着望着便看出门道来,那姬居然也出现在了此处。秦青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诏兰恐怕是对那姬起了杀心。她记得那姬对于云兮来说,至少在现阶段还是有用的,云兮自然明白那姬是胡国的奸细,他一直没有点破,也一直与那姬保持来往,为的就是借那姬之手将那些假消息给传递出去,若是此次诏兰将那姬杀了,恐怕会给云兮造成不小的麻烦。
思忖间,不远处已开始了厮杀,秦青生怕自己被认出,没敢立刻出手,结果眼
睁睁看着那姬掉落悬崖。秦青知道崖底是个深潭,心道也许那姬没有那么容易挂掉,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抄近路绕到山外。与料想的分毫不差,那姬果然是个硬骨头,自己一个人从潭下游了出来。
半信半疑的那姬将手递给秦青,支撑地站了起来。“你救了我,我自会感激你。你想要什么?金银玉帛?我不会吝惜。”那姬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歇息。
秦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钱就是好,我的确缺钱,你尽管多拿点给我,我来将军府这么多天来,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衣服。”
“好。”那姬眸色深沉,“你跟我来翠云阁一趟,我自会把你想要的给你。”那姬在秦青的搀扶下走出几步,迎面遇上急匆匆赶来的那姬的侍女。
侍女见到秦青的装束,十分警惕地将那姬拉过挡在了身后:“小姐,这个人是将军府的,我们不能信她!”
那姬不置可否,只对着秦青道:“你不用觉得不甘,诏兰那个女人是云将军的亲戚,她要来杀我不会只是因为争风吃醋,一个因为争风吃醋就下杀手的女人不是太可怕了么?一定是云将军对我起了疑心,所以你今日即便救了我,我却不能信你。”
秦青默默哀叹一声,心道诏兰还真就是这样的人,在这一点上转世前转世后丝毫没有变化。秦青脑筋急转,那姬显然对云兮也失去了信任,如此一来,云兮通过那姬迷惑胡国的条线恐怕岌岌可危。想到这里,秦青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撕下面纱,咬咬牙道:“实不相瞒,我这一身的伤都是拜云兮所赐!”说完秦青自己先抖了
抖。
看着秦青蜿蜒在面目和身体之上的伤疤,饶是那姬这样见过许多生死世面的人,也寒了一下心。“他怎么伤的你?”虽然话音中仍满满的疑惑,但是语气已经稍软。
秦青使劲地挤出两滴泪来,抽噎道:“那还是几年前,我爹娘被诬为敌国奸细,姓云的手下不由分说将我爹娘杀害,本来我以为我必死无疑,后来幸亏被一名好心人救了,才活到了现在。”秦青的面上又凝出恨意来,小拳头一握,“自从那日起我便恨他恨的入骨,是以我想尽办法混入将军府中,就是为了找机会报仇!”
那姬被秦青苦大仇深的模样给深深震慑,半晌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苦了你了。”
诏兰得到回报说那姬掉落悬崖后一直不太放心,隐卫们只好到崖底来回巡了好几遍,然而直到黄昏也未寻到那姬的尸身,诏兰心中惴惴,无奈只能心思深重地先回了云府。
刚进府门,便见到云兮和秦萧然似要出门的模样,诏兰见避无可避,只得上前施了个礼,云兮面色温和,走上前轻声道:“出去一天累了吧?晚上秦萧然的母亲大寿,可还愿意同去?”
诏兰回过神来,迅速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遥望着站在远处抬头望天的秦萧然道:“秦公子家母的寿宴,自然该去拜会一下,只是匆忙之间诏兰没有准备礼物…”
“这个不妨,我一起准备了。”云兮指了指身后的礼箱,“你要不进房梳洗一下,一会儿我们就走。”
见云兮没有问及自己出门的事情,诏兰放下心来,甜甜道了句:“让表哥费心了。”
秦青将那姬送回到翠云阁后并没有多做逗留,一来那姬伤得不轻,需要悉心调理,无瑕顾及到她。二来看那姬的模样,对自己也并未十分信任,信任这种东西,自然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确定下来,总要一来二去试探几番才行,秦青倒不是急于一时。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云府时,秦青方才发现府内冷清的很,在自己房中发现了秦萧然的一张留条,留条上写:“小蘑菇,今天家母大寿,我和云兮先去了,你回来后一定也要去哦,我会一直等你。你的萧然。”
秦青惊吓得差点打翻手中的一杯冷茶,指着自己的鼻尖自言自语道:“小蘑菇?我?”
余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惆怅地对着秦青道:“秦公子让我务必转告你,要你回来后去趟秦府,说要是我没有转告到位,他下次来就罚我做三十屉三十种不同口味的包子给他。”
秦青挠挠头:“本来还有点想去,但是听说你要做这么多包子,我又不想去了。”
余安惊恐地扑过来:“姑奶奶,你是跟我有仇不?”想了想又道,“姑奶奶你
要是今晚去赴宴,我帮你做一个月的活。”
秦青揣摩了下:“还挺划算,就这么定了。”她拍拍衣服站起身来,“姑奶奶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啊。”
余安高兴地将秦青送出门,心里觉得隐隐不对,半晌领悟道:“做一个月的活似乎不比做三十屉包子少啊…”
走出屋门准备赴宴的秦青在经过花园时,眼角不经意一扫,似觉得云兮的卧房中有火光一闪,再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第142章 赴宴
秦萧然家的家宴办在天目溪的画舫游船上,人不多却极为精致。秦萧然在席间坐立不安,眼光总是流连着岸边。诏兰得体地向秦家二老施礼后便安静地坐在云兮身边,不发一言。
云兮客套中偶尔抽出空来给诏兰夹上一筷子菜,道:“你今日看上去怎的这么累,去了哪里?是不是不舒服?”
诏兰面色灰暗:“只是累而已,不要紧,我今日去逛了下临安的街市,因为不好意思总是麻烦表哥你,所以便没有和你说…”
云兮温和地给诏兰满上茶:“都是亲戚,没什么麻不麻烦的。”
秦萧然在一旁恹恹而坐,托着腮一副没有胃口的模样。
秦母拣起一枚花生扔过去:“你家老娘过个生辰,你就摆出这幅鬼样子?”
花生正中秦萧然脑门,他正要呼痛,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脚下更是迅速挪了出去,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正踩着踏板走上船来。
“小蘑菇!”秦萧然这么敞亮的一嗓子让整个画舫的人都抖了一抖。他亲切地拉住秦青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小蘑菇你是看到我的留条了是么,小蘑菇我还担心余安那小子会不告诉你,小蘑菇我以为你不肯来呢,小蘑菇你太好了让我来抱你一下…”
一把扇子横在了秦萧然和秦青面前,云兮不着痕迹地拦住秦萧然:“萧然你的
扇子掉了。”
秦萧然很莫名:“是我的扇子么?有小蘑菇在我怎么会带扇子?”
“真的是你的,就在你的座位旁。”云兮煞有其事地指了指,一本正经道。秦萧然看了看云兮指的方向又看了看云兮正直无欺的脸,觉得更加迷惑了。
桌上响起秦母的爽朗笑声:“萧然,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救命恩人?还不快请人家坐下?”
秦萧然恍然起来,连忙拉着秦青坐到了自己身边。
一直没有说话的诏兰轻声道了句:“黎姑是府里的下人,同桌吃饭是不是…”
“不用这么计较。”秦母爽朗地摆了摆手,“我们家里不过是做生意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贵,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迂腐的规矩。”
说完也不管诏兰青青白白的脸色,秦母拉着秦父一起举杯:“你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我们敬恩人一杯。”秦母在桌下踹了秦萧然一脚,“别光顾着傻笑,把酒杯端起来!”
秦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豪放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客气个啥哩?”
秦母哈哈笑起来:“我就喜欢黎姑你这样的江湖豪气,想当年要不是遇到萧然他爹,我也去游历江湖了。你看现在整天呆在家里,把个儿子养成了个纨绔。”
秦萧然的爹和秦萧然被还没来及咽下的酒给呛住,咳了半天。
秦青见对方说得高兴,又回敬一杯:“江湖这东西说起来虽然辛苦,但是的确能遇到许多有趣的事情。”
秦母兴奋起来,干脆将秦萧然从座位上提起,自己坐到了秦青身边,两人头碰头从晚宴开始一直聊到晚宴散场。
散场后天色还早,天目溪边依旧热闹,秦萧然将自家爹娘送回家,迅速回到了秦青身边。见到秦青的时候她正站在水边发愣,散场时诏兰急急拉着云兮离去,她今晚甚至都没来及与云兮说上一句话。
小街上人来人往,云兮与诏兰已并肩走出很远,翠枝在湖风里摇曳,两人的背影看去和谐美好。每一世有每一世的命数,而秦青不过是一个变数,也许到这一世结束也无法进入云兮的生命之中。
沉思中的秦青被一声“小蘑菇”给唤醒,秦萧然嬉皮笑脸地出现在她面前:“发什么呆呢,小蘑菇?”
秦青白他一眼:“小蘑菇?谁让你起的名?你咋不叫自己是纨绔秦呢?你是皮痒痒了还是昨晚吃错了老鼠药?嗯?!”
秦萧然被骇得连连后退,口中却不放松:“你要是不喜欢蘑菇,咱们换个香菇?要不平菇?金针菇…哎哟,你打我干什么…”
小街上,秦萧然屁颠屁颠地跟在秦青身后,见到有新鲜玩意儿就想要买给秦青,无奈秦青似乎对一切都兴趣索然,直到看见街角一处面人摊子时眼睛才忽的发了光,摊上还插着最后一支面人,摊主麻利地在收拾摊子。秦青正要靠近,却见诏兰拉着云兮走了过去。诏兰一脸好奇地指着面人说了什么,云兮二话没说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钱递了过去,最后一支小面人毫无悬念地被诏兰收入囊中。
那一刻,秦青觉得自己的内心在来到此世后,第一次荒芜一片。
秦萧然凑上来看看她,又看看已经收拾好开路的货郎,奇道:“你喜欢面人?你今年多大了?那不是小孩子玩的么?”
秦青寻了水边的一块石头坐下:“你问我年龄?几万岁了。”
秦萧然乐起来:“你要是几万岁了我就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