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上下, 流言不断, 有些说的好的,道陈旌是舍生取义, 为国捐躯。还有些落井下石的,背地里讥讽陈旌命不好,好容易打了胜仗, 却不能活着受封。
宁永贞望着天上的明月,嘴角慢慢翘起, 自打醒来,他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只消想到昏迷时陈怀柔对他说过的话,他便总觉得活着有个奔头。
陈睢是爱吃甜的,满满一盒酥饼,吃的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渣皮,他嘬了嘬手指, 仰头叹了口气,“可惜,今岁大哥不在, 月圆人缺, 真真叫人感怀。”
陈怀柔与孟氏嗑了瓜子, 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是感怀大哥还是感怀酥饼。”
“姐,你可真是煞风景。”陈睢嘿嘿一笑,跳到玫瑰椅上蹲坐, “爹娘给你选的夫婿,我瞧着长相很是斯文,就怕是个刻板呆愣的木头,读书读的好的,脑袋一般都不灵活。”
他手里举着画卷,迎着光端望上面的男子,又将画卷挪到陈怀柔脸庞,对着相看。
“你书倒是读的不好,脑子也没见多灵活。”陈怀柔伸手朝他脑袋一戳,陈睢也不恼怒,灵活的避开后,剥了个蜜桔入口。
“我那是大智若愚。”陈睢没有羞耻心,嬉皮笑脸的摊开画卷放到桌上。
他悄悄打量着陈怀柔的神色,犹豫半晌还是耐不住好奇,他杵了杵陈怀柔的胳膊,神秘兮兮道,“你当真不自己挑了。”
挑来挑去也没挑到合适的,恰逢爹娘出门应酬,一眼相中平南侯府世子陆蹇,当即与平南侯夫妇促膝长谈,最终互换了子女画像,带回府中。
陈怀柔仔细看了眼,是个挑不出错的长相,看起来文质彬彬,极好说话。
最重要的是,平南侯跟爹爹的心思一样,避世求全,得过且过。
若真的结成亲家,两府人家都能平安和乐,至于梦里的那些骇人情景,想必也不会发生。
“不挑了,明日看看真人如何,早早定下,省的爹娘费心。”陈怀柔往孟氏怀里一靠,抬脚踢了踢陈睢,“下一个就是你了,我瞧娘手里存着不少适龄贵女的画像,应是为你准备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虽无功名,好歹进了国子监,日后考考试,做个闲官就行。”
陈睢蹙眉,“没准是给大哥准备的呢。”
提到陈旌,孟氏脸色不虞,瓜子也觉得味同嚼蜡,她放下,叹了口气道,“三郎,娘前后看了十几个姑娘,顺眼且家世好的有三个,你瞧瞧。”
她挥挥手,陈承弼从书架夹层里抽出三卷画像,掷给陈睢,“你娘眼光极好,我觉得若是你能娶这三人中的一个,日子定能过的顺遂和美。”
陈承弼这样说,倒让陈睢来了劲头,他利索的解开画轴,刚一打眼,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着脑袋扔回桌上,“娘,你可真疼我。”
三个姑娘,个个都是出身武家,风评飒爽火爆。
若真娶进门来,陈睢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他摇头拒绝,“爹娘,我觉得我年纪还小,等大哥回来成亲后,再谈也不迟。”
“司徒叔叔私自扣下你大哥,至今没有音信。我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事比旌儿前途更加重要。”
此番若是陈旌随郑将军得胜归来,至少也会受封副将,再凭着沛国公的人脉,无论如何都能谋个像样的差事。
“娘,大哥还会回来吗?”陈怀柔几乎与陈旌异口同声,话音刚落,寂然的天空忽然窜出万道光火,升至高处怦然绽放出流光溢彩的绚烂。
孟氏合上眼睛,陈承弼自她身后搭上手臂,“你大哥一定会回来的。”
最热闹的时候,正是上元节前后,朝廷不设宵禁,夜市昼夜通明。
陈怀柔跟陈睢去了护城河畔,跟信男信女一样,买了荷花灯,准备放逐许愿。
偌大的荷花灯初初点燃,陈怀柔便迫不及待往外拨了出去,倒是陈睢,俨然一本正经的模样,双手合十两眼紧闭,嘴里还不断念念有词。
陈怀柔笑他,先站起来去旁边的摊贩处左挑右捡,花样各色的面具画的栩栩如生,她捏着一张银色面具,还未比到脸上,就看到正前方一人远远看着自己。
她一愣,旋即想起陈睢吃了人家的点心,遂回头招呼了陈睢,往宁永贞所在处走了过去。
宁永贞眉眼含笑,这还是病愈后头一次出门,他穿得厚实,外头还罩着一层银白色裘皮大氅,手里抱着一盏缠枝牡丹花纹的暖手炉,只笑着看陈怀柔与陈睢来到跟前。
“我还想着出门能不能碰到你..你们,没想到居然这么巧,是在放荷花灯?”宁永贞往他们身后看了眼。
陈睢蹦到前面,笑嘻嘻道,“是啊永贞哥,你要不要放一盏,可灵了。”
宁永贞心情大好,将手炉搁在膝上,陈睢便把荷花灯递给他,“那你方才许了什么愿?”他问的是陈睢,眼睛看的却是陈怀柔。
数日不见,她似乎更好看了些,眼睛总是凝着水雾,波光潋滟,小脸白生生的,就像剥了壳的蛋,他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衣袖,心跳不自觉快了许多。
“我啊,”陈睢指着自己,又回头看看陈怀柔,“我就希望我未来姐夫能待我好点,有好吃的好喝的时候能想着我点,没别的了。”
宁永贞弯起唇,咳了声,“你这要求也不难。”
“谁知道呢,一切都得等明日见过人后,才能下定论。”陈怀柔知道陈睢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打断他,由着他跟宁永贞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宁永贞果然听出异味,他手指猛一用力,指甲抠着扶手发出刺耳的声响,“你说什么,明日要去见谁。”
陈怀柔往后一拽陈睢,自己答他,“爹娘给我看了门亲事,各方都满意,明天我们一起约了一起游湖,看鳌山灯海.....”
话未说完,宁永贞倏然对上她的眼睛,一双眸子灼热似火,明明闪着光却又冰冷异常,生生叫陈怀柔咽下没说完的半句。
许久,他眸中的光火渐渐散去,面上神情亦如冷灰一般,不复方才的神采奕奕,他松了手,重新握着那牡丹花纹的手炉,慢慢垂下长睫。
“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吗?”
陈怀柔一愣,下意识的反问,“我说过什么?”
宁永贞呼吸轻摒,喉结上下微动,再抬头时,目光带着浅浅笑意,“你不是说非江元白,谁都不嫁吗,怎么,改了?”
陈怀柔嗤笑,挺直脊背道,“当初我年少无知,见识浅薄,年少无知说下的胡话,早就不作数了。”
江松听到陈怀柔不以为然的说出“年少无知,胡话,不作数”,不由得心跳猛然一滞,他偷偷抬手擦了擦额头,瞄着前方江元白的侧脸。
满天烟花璀璨夺目,墙角处的灯火被风吹得簌簌飘摇,映照出他削薄清冷的轮廓,颀长的身形笼罩在银灰色大氅之中,那背影看起来挺拔而又孤冷。
他咬了咬牙,大气不敢出一声。
宁永贞的目光从陈怀柔脸上,不着痕迹的移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墙角,他抿起唇,忽然不明所以的感叹起来,“不是他就好,原以为他有多不一样,能得你喜欢,眼下看来,不过仗着一副好皮囊。
陈怀柔,你过来。”
陈怀柔不解,却顺势低下头去。
宁永贞凑上前,唇角贴着她的耳朵落在那乌黑的发鬓,轻羽一般,又极快的挪开。
陈怀柔捂着头发,眉眼立时凌厉起来,“下次再这样,我是要打人的。”
宁永贞往后一靠,神色懒懒,“也就趁你成婚之前欺负一下了,别忘了,从前是谁陪你爬墙上树,谁替你挺身而出,我宁永贞,这辈子都对你好。”
可是,你偏偏不选我,不要我。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给你养老。”陈怀柔嘻嘻哈哈从陈睢头上取了面具往他脸上一戴,“宁公子,我们回府了!”
从夜市回到幽静的巷道,无人清扫的地面铺着层层积雪,脚步踩在上面,发出醇厚的“咯吱”声,陈睢的脚印消失在巷道尽头,他走的飞快,多半是因为出门为了好看,穿的单薄,受不住冷了。
陈怀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遂警惕的回过身去,阴暗幽冷的墙下,江元白整个人被裹在无边的黑影之中,他身量高,隔着几步的距离,仍能叫人觉出压迫感。
“你跟着我作甚?!”
陈怀柔往他后头看了眼,并未瞧见旁人。
江元白半晌没说话,忽然三两步走上前来,解了大氅褪下后,双手一扬,大氅整个将陈怀柔罩住,内里暖暖的,带着江元白的体温。
陈怀柔莫名其妙的抬起头,瞪着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那眸光灿若星辰,幽深似海,江元白低着眼皮,为她系好锦带,长着薄茧的指腹刮过她的下颌,激的陈怀柔猛然往后一退。
反应过来,陈怀柔立时去解大氅,边解边道,“坏了,我瞧着你脑疾日渐严重,平白无故是生了癔症喜欢跟踪人了吗?”
江元白上前,径直按住她的手,淡淡的墨香气冲着陈怀柔的鼻尖袭来,她心跳骤快,呼吸停滞,微红的腮颊沁出热汗。
这厮着魔了。
陈怀柔如是想着,若不然,他又怎会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上一刻恨不能柔情缱绻浓情蜜意,下一刻却能让人如坠冰窟,厌恶至极。
他始终不发一言,只用热烈似火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的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瞳中光亮颓然淡去,松开按住她的手往后一退,喉结滚了滚,沉缓吐出五字,“是我喝多了。”
他转身,颀长的身影晃了晃,待稳住后,便头也不回大步往巷外走去。
果然,就是犯病了。
陈怀柔笃定,低头看了眼大氅,冷声喊他,“你先别走!”
江元白闻声顿住,灯笼的光火映得他整个人身处半明半昧之中,他没有回头,耳朵却清晰的听到陈怀柔走近的声音,她踩着积雪,似急急小跑过来。
陈怀柔绕到他身前,恶狠狠的将大氅往他怀里一拍,“以后再敢跟着我,见一次打一次!还有,姑奶奶不稀罕你这劳什子的大氅,姑奶奶身上穿的这件,用的是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红狐,暖和的很。”
江元白挑眼瞄她,那张明媚的小脸不屑的扬着下颌,看的正是自己。
“你说过,最厌恶我以权压人,以钱欺人,我没变,希望你也能同从前那般,对我怒目而视,嫉恶如仇,大可不必三番两次试探我的心思。
我说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姑奶奶我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可能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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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上元节的热闹, 一年更胜一年。
通宵达旦的歌舞点燃了京城新岁的安宁,无数男女老少拥在家人左右,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出门游玩, 游船画舫接踵而至, 待达官显贵登船后,便一尾鱼儿似的, 倏忽荡开。
陆家提前定的游船,打眼看去,彩绸环绕, 红灯盘桓,流光溢彩的珠帘随着波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怀柔跟陈睢一前一后上了画舫, 抬头,便见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指挑起珠帘, 紧接着,陆蹇走了出来。
他目光一顿,旋即挺了挺肩膀,走到陈怀柔身边,作揖道, “乡君,我是陆蹇,你可直唤我名讳。”
陈睢上下打量着他, 笑道, “陆世子风光霁月, 竟比画里还要英武风流。”
陆蹇微微一笑,侧身将两人让行,“乡君才是宛若天仙,明媚的叫人不敢直视。”
陈睢听了咋舌, 方才他可看见陆蹇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姐姐,半点没有避开的意思,不单敢直视,还敢偷视,光明正大的端望。
两家相谈甚欢,没多久,沛国公夫妇便跟平南侯夫妇相约去了船尾听曲儿,临走孟氏强行把爱凑热闹的陈睢拽开,只将陈怀柔与陆蹇留在船头望月赏景。
陆蹇学识渊博,又不失风趣,将典籍里那些晦涩难懂的故事巧妙转化成茶余饭后的段子,讲给陈怀柔听,两人独处下来,竟也不觉尴尬。
陈怀柔性子又是飒爽干练,不过半晌,两人便热络起来,彼此称呼也不再刻意端着,他唤她“小柔”,她唤他“蹇郎”,等陈睢偷跑过去的时候,堪堪被陈怀柔一声“蹇郎”麻到骨头里。
他摸索着胳膊,像是不认识陈怀柔一般,嘶着口气道,“哎呀呀,姐,你今天跟披了一层淑女皮似的,假的都不像你了。”
陈怀柔抬手敲他一个爆栗,没好气道,“第一次见面,总要装一装的。”
这架势这斗志才是陈怀柔,陈睢缩着脑袋揉了揉额头,却见陆蹇清爽的笑了笑,眉眼温和似月,“你们姐弟二人关系好的让人羡慕,我是独子,自小便羡慕家中子女众多的。
不管小柔是什么样子,在我眼中,都是好的。”
陈睢舔了舔唇,心道,这厮可真是长了一张好嘴,甜言蜜语信口拈来。
“你这衣裳...”陈睢话没说完,便被陈怀柔拉到身后,打断,“蹇郎这身衣裳颜色鲜亮,面料溜滑,织锦金贵,尤其是这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衬的你整个人气质脱俗,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