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气新鲜,带着阵阵馨香,花折细细的为许康轶诊了脉,说话声音清越的像上等乐器演奏,听了便觉得舒服:“殿下,我想看一下你的眼睛和周身相关的穴位。”
许康轶从小就是药罐子,知道人周身气血是相同的,闪下衣衫,配合的倒是挺好,露出苍白劲瘦的前胸后背,瘦归瘦,该有的肌肉一块不少,完美的贴在皮肤下。感觉到花折冰凉柔韧的手在他眼睛周围、头部颈部等处按压感受个遍。
一般大夫看完病,安慰也好、逃脱自身责任也罢,基本全会向许康轶汇报几句病情——毕竟许康轶贵为皇子,给他看病担子较重,要是四皇子突然病情恶化、真的瞎了,随身服侍的大夫估计是要治个死罪。
花折与众不同,看过之后帮许康轶整理了衣领发冠,只清晰地说了个结论:“殿下暂时无妨,我先换一副方子。”
“对了,殿下,我今日琢磨几套针法和手法,可能日后要经常为您针灸和按摩一下。”
许康轶颔首点头,同意道:“服药每日几次?”
他要先知道服药的时辰,这样才好安排自己的时间。
花折向门口摇了摇手,招呼抓药的药童进来了,吩咐他一会按照方子去抓药:“殿下,现在每日清晨服药一次即可。”
这倒出乎许康轶的意料,不过他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没有多问什么。
花折日前在马车上被审问一番,他知道许康轶性格精明强硬,自己虽然不以为意,不过也谨慎了些。
不长时间,侍药的药童已经将药端了进来。花折挽起袖子,用备用的勺子舀了一小勺,打算自己先尝一口,是为试药。
许康轶颇为放松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探了探药碗的温度正好,直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之后挥手让他退了出去,倒有些出乎花折的意料。
许康轶见药量较平时锐减了三分之二,这一日喝了药看时间尚早,顺口问正在收拾药碗的药童:“这个药喝起来味道和先前不同,配方里有些什么?”
小药童是个久在身边伺候的,一边奉上漱口的清水一边躬身答道:“花大夫是口述,没写方子,药到了之后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着我们熬的。”
许康轶也不多问,起身来到了书房,准备趁着早晨神思最清醒的时候,再理一理宁夏的官场脉络——其实就是许康轶临时住所的会客厅,被花折买了一堆书塞了进来,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刚刚天大亮,许康轶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后门,却发现书房里已经有人了。他走路本就没有声音,且会掩饰声息,花折在书桌上背对着他凝神写的认真,一点也没有发觉。
许康轶透过水晶镜,仔细看花折书写的内容,原来是在抄写许康轶日前随笔写下的宁夏官员名单。
许康轶的字受书法大家柳思衷先生的启蒙,在京城颇负盛名,字迹飘逸不失整齐,即有风骨又带风流,笔尖随着意境走,同一个字在不同的文章中都很少重样的,已经到了挥洒自如的程度。
由于流出甚少,甚至奇货可居——毕竟过几年四皇子无论是瞎了还是提前走了,这字就成绝版了,升值亦指日可待。
而眼下这位花折的字,许康轶看在眼中,不自觉的双手抱胸,摇了摇头,这字实在是——不堪入目。
人倒是齐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这字却是八岁牧童也不会写得这么幼稚难看。
许康轶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见那鸠占鹊巢的人依旧大写特写没有抬头的意思,他刻意加重了脚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花折一回头,对许康轶进来也不意外,凝眸一笑,他从来都是这样,一看到许康轶不笑不说话,扬了扬手里许康轶写下的名单,问道:“还没有用朱笔批红,殿下一直在宁夏转来转去,是在等会算账的小黄鱼儿吗?”
“…”治贪腐必须要会查账,这方面小黄鱼儿商贾世家出身,自小天资过人,相当厉害了,他确实是在等小黄鱼儿来帮他。
这个花折,乱猜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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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康轶一直在书房谋划翻阅整治宁夏的事,宁夏的河套平原不可谓不富庶,可惜贪官污吏甚多,把黄河防汛的差事变成了从朝廷里生财有道的肥差,一大批蛀虫盯着黄河大堤。
弄的是黄河年年水患决堤,有的地段比地面还高处几米,庄稼比水面还低那么几米,每次决堤轻辄庄稼颗粒无收,灾民遍地,重则淹死过十余万人,朝廷年年赈灾结果反倒水患一年比一年严重。
许康轶年纪不大,却算是官场的老油条了,朝廷每年拨款治理黄河,用在治黄上的钱财如果能达到朝廷拨款的一半,至少能保个平安;能达到拨款的七成,政绩肯定是优秀;而看着年年泛滥的态势,估计是连朝廷拨款的三成也没用在治理黄河上。
景阳帝虽然不管事,不过能有二十多年平稳江山,那说明也曾经是励精图治的明君——要知道,皇帝是高危行业,没本事二十多天都当不下去。
许康轶在西部晃了一圈,不断把西北民不聊生的惨状秘密上书给景阳皇帝。景阳皇帝杀伐决断,认为确实到了拔脓的时候,把巡查西北的职务直接交给了油盐不进的四皇子许康轶,秘密要求必须彻查黄河贪腐。
那么,查多少人,查到什么程度,这个度的把握就太重要了。景阳帝君心难测,查的太浅是许康轶糊弄他;查的太重则显得他找机会清除老二毓王的亲信,动摇世家根基。
不过景阳帝常年求仙问丹,寻求长生不老之术,而且“才”五十出头,就那么愿意让二阴毒毓王一家独大吗?
许康轶抬头向西遥望,一双半瞎眼中风雷涌动,心中早有决断,他是一个在朝堂上挨过廷仗的“郡王”,品级比驸马还低半级,权利的游戏中配角都算不上,只能是个跑龙套的,那就为天下黎明苍生做点实事吧。
也许是忙活了一个上午,不知不觉时间进了巳时,许康轶不自觉的摘了水晶镜,正打算揉揉酸涩的眼睛——感觉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的给他按着穴位舒缓一下。
花折在书房另外的书架下站着看书,极度安静,和以往一样,快到中午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总能让许康轶忘记了他的存在。只有在许康轶不舒服了,或者要倒水研磨了才适时出现。许康轶不喜欢声音不爱说话,只要许康轶不明确表示反对,他就直接做。
按完了穴道和肩颈,花折拿起清洁好的银针,碰碰许康轶的肩膀,问他能不能针灸,许康轶不说话,闭着眼睛倚在书房榻上。
他的眼睛虽然情况不至于像去年一样扯着脑袋一起疼的他想撞墙,不过使用过度的时候还是会干涩冒风。
花折扎完了针轻轻拉过薄毯给盖上,道:“你先睡一会吧,我一会回来给你下针。”
等许康轶迷迷糊糊再醒过来,就已经是花折拿着个食盒进书房了,香味四溢。
许康轶这个人很能随遇而安,条件合适的时候铺张的很,穷奢极欲;而一旦认真起来却还没碰到过吃不了的苦。
——反正用不了几年就会瞎,还是个多愁多病身,实在舒服不了没办法,能舒服的时候还得彰显一下皇子尊贵。
此时许康轶下了针开始一口口吃这几样清粥小菜,虽说看起来朴素味道也精致异常,和以往大不相同,他淡淡地问花折:“在外边买回来的?”
花折坐在旁边,帮他往碗里装了点汤,又帮他夹了菜,十指交叉,手肘架在桌面上,笑眯眯地问:“味道怎么样?”
“还可以,吃清淡的舒服些。为何是你亲自端了来?”
花折得意的一笑,双手托腮,挑了挑着墨黑的眼眉:“这是我做的。”
许康轶终于抬头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怎么可能?这个花公子明明在天山谷口的时候连野鸡都不会烤。桌面这几个小菜看着清淡,但可不是农家小菜:“你做的?”
花折看出了他的意思,解释道:“昨天学的,以后只要我在身边,就用药膳来给殿下调理一下。”
此来宁夏,可能触及的利益方方面面众多,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才行。
“你已经闲到无事可做了?”
也是,病人只有他一个,这个花大夫已经闲到早晨起来开始写大字的程度了。
花折看似随和,话说的云淡风轻却不容反驳:“凡是进你腹中的东西,我一力负责,若有闪失,你点我的天灯就是了。”
“对了,”花折想到了许康轶写下的宁夏官员名单,道:“殿下,你此次治理贪官,我倒有一个推荐的人选,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么说话的人就是想要讲,许康轶低头喝了一口汤:“但讲无妨。”
花折给他装饭:“陛下特别重视纯臣李勉思,这个人三榜进士出身,以天下黎民苍生为念,又是大理寺卿,特别擅长办案,殿下是否愿意向京城请旨,让李勉思当做西北督查副使,共同协助整治贪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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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修改,增加八百字。
第37章 民间战争
许康轶确实一直在宁夏转来转去, 也确实得等到余情到了才能开始整治贪腐。
这一路骄阳似火,终于许康轶、凌安之等人的车马沿着官道进入了宁夏莽莽苍苍的贺兰山脉,他们进山的山口树木繁茂、山高谷深,谷底河流奔腾, 东望是滔滔不息的黄河,俯瞰鄂尔多斯高原, 蒸腾的水雾白气使山林如同在天上人间, 终于让这些人觅得了夏季的温凉,连马匹都不再热汗涔涔,难得躲避了一下暑气。
凌安之在外边浪荡了小半年,此刻看到贺兰山这样的雄伟山河, 不禁胸中热流涌动, 骑在马上叹道:“贺兰山此地百年来一向百姓乐业,区域太平, 论起来也不是此地完全是风调雨顺, 不过是北疆和西部有了屏障,以及相对来说官府不太折腾。”
许康轶稍有好转, 脸色有了些许血色红润,也贪凉快骑着马溜达在管道上,他丹凤眼看了一眼凌安之,破天荒地接话, 平静地说道:“大楚百姓向来不缺乏落地生根、辛苦劳动的觉悟,只要无人折腾他们,自会向安居乐业的方向发展。这山里其实土匪众多, 轻易看不到而已。”
好像专门为了打脸似的,刚转过了前面蜿蜒盘旋上升的山路路口,就听到了前面山背上喊杀震天。
凌安之和许康轶交换了一个说曹操曹操就到的眼神,全在疑惑这在打什么仗?
为了看得远一些,凌安之立起身形站在了马背上,一边用手搭着凉棚往远看,一边说道:“没听说此地有军情啊?难道是有外敌偷偷过了贺兰山?”
许康轶在脑中一盘算,也感觉奇怪,此地没有驻军,就算是有敌情也难以形成交手,土匪抢地盘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他挥了挥手,和众人一起爬上了山头,举目往山下一看,打算看一个究竟。
——之后直接看到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民间械斗战争。
之所以说是民间械斗战争,是因为眼下这场战争看不到一个大楚军队,也看不到一个正规骑兵,也不像是有外敌入侵。
一眼就相当明了的看到,不论哪一方,都是贫苦老百姓的穿着打扮,个个衣衫褴褛,膝盖手肘处补丁摞着补丁,瘦的面有菜色。
不仅装束是老百姓的,连手里的武器也全都和耕种有关,长兵器是锄头、二齿沟、耙子、斧子、镰刀、扁担、烧火棍,短兵器是菜刀、板凳,所有在田间地头常见的那是一个应有尽有,绝对超过十八般兵器。
从凌安之和凌霄专业兵痞的角度来看,这绝对不是在打仗,因为毫无战略战术,所有人全是凭借着一股子狠劲捉对厮杀,完完全全是在打架,而且打的浑然忘我。
问题是这打群架的规模实在是宏大,漫山遍野全是人,话说组织打群架最难,缘由是没有组织纪律,得全靠自愿,一般能组织个三两百都了不起了,而这个群架至少得有两万人。
凌安之目力过人,细一分辨这打架人的成分也是一言难尽,不仅有壮丁男人,还有强壮的女人,老人,甚至瘦成豆芽菜的半大孩子,简直是毫无保留实力的全家出洞,打架势气极高,一些老头老太太体力虽然不济,可也拎着水舀子、看着备用武器保障后勤。
不只是男人打红了眼轻伤不下火线,女人都挥舞着菜刀不要命地往前冲,前浪被拍在沙滩上之后,后浪抄起武器继续滚滚向前,男人倒下了女人悲壮地冲上战场,哭丧摔盆儿的仪式全不举行,比不怕马革裹尸的战士们还有气势。
凌安之和凌霄面面相觑,一脑门子糊涂账。再回头看看许康轶,也难得的表现出了那么点目瞪口呆的意思。
“我的乖乖,这么大规模的民间械斗,官府不管吗?”元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打架热情也太高了吧?
别说,凌安之极目一望,看到了对面上坡上确实有几个人穿着官服摇着扇子,中间一个穿着县令的衣服,另外几个一看打扮就是县衙里的衙役,全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搓着手转圈。
许康轶、凌安之等人快步走了过去,那县令也看到了这一小拨人,一看这态势气度就知道是大官过境,再一知道领头的是翼西郡王殿下,更是诚惶诚恐。
不用他们问了,就马上主动把此地大规模的群架说明了一下,县令擦着一脑袋的汗:“殿下,我们这穷乡僻壤叫做赋乐县,名字听起来风调雨顺,不过此地多山,满地都是山包丘陵,不仅地少,而且地没劲,连个庄稼都种不好。”
他比比划划:“不过失之东吴,收之桑榆,谁成想,去年竟然在赋乐县的一座山底下发现一个大金脉,可真是聚宝盆一样。”
“这下赋乐县百姓开心了,总算是拨云见日,地里开始直接长钱了,他们也没报关,自己直接开始开采;但是旁边且昌县里的人听说了,也要来到此地采矿,毕竟世道艰难,发现了金矿可以雨露均沾嘛。”
县令咧咧嘴,他对此事的看法是,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发现了一个什么矿:“赋乐县哪能同意,明明是自己县出来的矿,且昌县这不是明抢吗?且昌县的想法也很单纯,金脉上也没写着赋乐县几个大字,你叫它它答应吗?那就应该见者有份。”
“坏就坏在这个争抢上,两个县一个想独吞,一个想分一半羹,实在是谈不拢,矿也放下不开采了,双方各出了头头,约了一片空地就开打,此地人打的实在,双方互有胜负,组织动员工作越来越有经验,越打规模越大,到现在已经每个县动员了一万多人,就在这开阔地面上发挥了。”
凌霄按着剑柄,疑惑问道:“按理说就是一个打群架,打几天也就算了,为什么打了这么久?”
县令觉得此问题最难回答:“将军有所不知,一个是金银财宝动人心,再一个此地民风彪悍,注重名誉,性格又争强斗狠,足足打了有快一年了。”
凌霄伸手指着空地上还在嗷嗷厮杀的双方:“官府也不管?”
县令当即稍微歪了一下脑袋,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将军,我们是眼看着这场械斗不断扩大,可是当地县衙里一共才二百人,扔进群架里还不够这些锄头菜刀塞牙缝的,我们实在是管不了啊,我每天都来这里劝架,等到双方打累了暂时休战的时候,再下去劝劝他们。”
“不怕王爷将军们笑话,穷山恶水出刁民啊,我不劝还好,越劝他们还越来劲,话不投机半句多,打的更是昏天黑地了,我都受伤好几回了。”
凌安之把下巴垫在剑柄上一边听着县令介绍,一边看着这个战场,扯着嘴角,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他久在军中,深知在军备条件相当的情况下,最能决定胜负的就是悍不畏死的决心,两军阵前他们为了鼓舞势气操碎了心。
可这个地界,人家自动自觉的就眼珠子通红的冲锋陷阵了,彪悍异常,同仇敌忾,轻伤不下火线,这军心太齐了,完全不用鼓舞,他的笑容慢慢的凝固了——
共同进退的决心、视死如归的势气,为什么不能为他所用呢?这要是成了他的兵,入了军籍,当地也没人打架了,一举两得,多好!
他眼中绿光一闪,犹如饿狼见肉,站起身来,直接大步就到了县令面前,沉声问道:“这些人开矿,不过是为了一碗饭吃,如果给他们一个饭碗,还打什么架呢?”
县令一脑袋愁云缭绕,还以为凌安之是来兴师问罪的,忧心忡忡地说道:“凌将军,实不相瞒,本地多山,土地就没劲,而且经常滑坡泥石流,自然灾害不断,哪有那么多饭碗啊?”
凌安之用下巴指了指许康轶:“就算是开了金矿,那也是皇家的,发现了就要收归国库,和这些百姓有什么关系?”
许康轶水晶镜后边眼光一迟疑,心想,和我们皇家扯上了什么关系?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矿。
知县一迟疑,他摸了摸小胡须,疑惑道:“真的要收归国库?”
凌安之再接再厉,解释道:“郡王殿下在此,不信的话,可以让郡王殿下亲自释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