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和楚肃宗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良禽择木而栖,人各有志罢了,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何必辱骂污蔑于我,我念你一片忠诚,给你一晚上考虑时间,明日若投降,你还是甘州巡抚,明日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本帅不念旧情了。”
听赵瀚樟依旧当众口吐芬芳的骂不绝口,什么狗杂种黑心肝之类的话全部发泄似的骂出口,估计再听下去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凌安之一挥手,吩咐将他关押到府衙里的地牢去了,自己也告退了翼王,开始去检查整顿兰州防务。
——兰州和长安以后会是西北社稷军向关内运输粮食军备的重要周转站,所以万事一定要安排妥帖。
大家脚下生风行动如飞,顷刻间人群就散了各忙各的去了,许康轶进了府衙旁边的休息茶室,看屋内只剩下他和花折,总归有些不忍心:“铭卓,多年前和赵瀚樟平贪官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花折猜到他大致要说什么,一边给许康轶冲茶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奉先帝的旨意在西部扫贪官,赵瀚樟不畏强权,断案如神,以地方的势力为殿下提供支援,给殿下帮了不少了忙。”
许康轶低头心不在焉的品茗:“铭卓,我知道赵瀚樟的臭脾气,骨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硬,看赵瀚樟明日也不会投降。凌帅军令如山,举手不留情,可能是真要砍头。”
他心中犹豫了一瞬:“可这赵瀚樟确实是德才兼备,从他的角度讲,所作所为也无错处。”
花折知道许康轶宽仁的毛病又犯了,倒茶笑而不语。
许康轶沉声追问:“如若你是我,会怎么做?”
花折放下茶壶,缓缓眨眼:“康轶,如果坐天下的时候,你是对的;可打天下的时候,凌安之是对的。天下人皆知赵瀚樟与你和凌帅全有交情,人头落地的话,等于昭告天下,不降者杀,降者免死,威慑之力不言而喻。只要多投降几个左右摇摆之人,西北社稷军要少战死多少兄弟?”
许康轶心下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活生生的人就在面前,不免有些感叹,垂目不语。
花折其实知道许康轶大度能容,有时心软,凡事留有退路。否则以他当年的所作所为,许康轶至少可以撵他杀他八百回了,他摸准了许康轶的脾性,也算躲过了不少灾祸,而今却必须将许康轶叫醒。
他伸手用力握住许康轶的双肩,声音虽然清越,但是音量提高了不少,听起来振聋发聩:“殿下,康轶,你知道现在关内多少人等着食你的肉寝你的皮吗?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能君临天下,则只能前往地下;做不成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许康轶聪明绝顶,万事一点就透,他抬头看着从未如此疾颜正色说话的花折,激灵一个哆嗦,是啊,全天下所有人,无论是二阴毒还是社稷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要带着几十万人陪葬,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怎可再对敌人同情仁义?
他深吸了几口气,坐直了身子反拢住花折的腰身,再看向花折的时候就已经笑了,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之后缓缓的靠到了花折的胸前,可张嘴说话和正事不搭边际:“有话好好说,不许对我这么凶。”
撒娇来得猝不及防,花折没转过弯来,有些张口结舌:“我…凶?”
许康轶煞有介事的点头:“大声说话就算凶,别人全可以凶我,就铭卓不行。”
花折觉得许康轶也学坏了,要不怎么两句话就哄得他连北都找不着了呢。
*
进了地牢之前,凌安之以为自己什么均经历过了,进来之后,突然想到自己还真没坐过牢。
他拎着酒菜,只带着周青伦,来到府衙下阴森的地牢来看故交——赵瀚樟。
赵瀚樟已经冷静下来,看他进来抱膝枯坐在地牢一角的稻草上,并不言语。
打开地牢的闸门,无视赵瀚樟冰雕似的眼光,凌安之直接坐在地上放酒布菜:“赵兄,一别也是两年不见,听说去年我在兰州城外遇害的时候,你还带着烧纸灵位去遇害的地点祭拜过我。”
赵瀚樟面容清冷:“那时候你还是大楚的镇国公,举国知道你被冤杀,忠臣赤子之灵,我当然要祭拜。”
凌安之亲自来,就是打算再劝一劝他:“你我多次共同做事,历来事务繁忙,多年没有对饮过,今日正好有时间,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拘地点,小酌几杯如何?”
赵瀚樟忠诚,认为家国天下,君为臣纲,不需辨认对错。
凌安之磅礴,语重心长的说了民族的融合,以及江山一统的重要,说了位居高位的人享受了无尚的荣耀,也应当承担肩上的责任,不可一意孤行,将天下当成自己的私产。
第208章 刮地皮
对坐而饮, 酒至微醺,好像昔年曾经对坐争论如何加强兰州防务时候一样,依旧谁都说服不了谁,赵瀚樟最后惨然而笑:
“凌帅, 安之兄弟,什么是道义?我们读书人的先贤已经教给过我们了, 我信你是为了河山已经舍弃己身, 可稳定才有一切难道不是自古以来的真理?我信你是放眼长远,可如果眼下都过不去,何谈长远?”
读书人的凛然气节映在赵瀚樟瘦硬的脸上:“人生自古谁无死,胜者是王侯, 不过你们不一定一直胜利;我是阶下囚, 可精神上不会屈服。”
赵瀚樟端起酒杯:“今日说话多有得罪,为兄向你赔个罪吧。多谢你来给我送行, 人各有志, 我还是要走这条独木桥。”
“我不怪你,公事谈不拢就不谈了, 与私明日把人头给你,第一算是给你入关践行了;第二也是向天下人表示,我赵瀚樟求仁得仁,对得起身上这套官服!”
凌安之心里滚烫, 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他做的一切,全是要为西北社稷军进京一个目的, 包括向曾经钦佩的人头上用刀,否则失之毫厘,必将谬之千里,这些心黑手狠的、阴暗的事情,他是全要做的。
他双手捧杯敬酒:“瀚樟兄,人各有志,各为其主,多谢您不怪罪我,我会暗中安置善待你的家属,请您放心。”
次日正当午时,兰州府衙前的菜市口,赵瀚樟血溅五尺,人头落地,挂在城门上示众,满城官员皆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但是曲高和寡的人终究孤独,比如兰州旧日的同僚,无人敢给赵瀚樟收尸。
——降者至少有一条活路,不降者纵是友人也难逃一命,如何选择在凡夫俗子眼中心知肚明。
*
许康轶和凌安之在兰州城内逗留了四天,一个是为攻打长安作准,再一个整顿兰州吏治防务,安插人手,后勤的补给中转站千万马虎不得,否则功亏一篑。
花折平时看似气度不凡,谈吐优雅,却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他先是让陈罪月配合,出重手将一批不服不忿的官员下狱,硬骨头的直接砍头,明确以后只有翼亲王许季是这片土地上的老大,看不清方向的糊涂人以后就不用再睁眼了。
接着重点工作便放在了敛财上——他在军中找了陈罪月和雁南飞当左右手,打开府库,直接将甘州道的钱粮归于西北社稷军所有,接着这几天全在甘州陇西刮地皮,将税务接管过来,研究了几天便提高了税率,开始横征暴敛。
打仗就是打钱粮,后勤保证不了神仙也打不赢。一时间当地众多商户苦不堪言,估计只将将活在生死线上,利润被控制的比纸张也厚不了多少,商会怨声载道,几次通过各种方式向许康轶递话。
花折对刮地皮的事趁着在府衙内用午膳的时候,对许康轶也有从容的解释,他殷勤的伸筷子给许康轶夹菜:
“康轶,多吃点,你总也不长肉。太平盛世以休养生息为本,事成之后定然减税。但如今军备为主,要做好打几年仗的准备,先把后方的钱粮纳来,其一百姓没有本钱生乱,其二更重要的也是提供西北社稷军入关后最基本的供给。”
许康轶放下碗筷,挑起凤眼,他之前供给北疆军,深知军队断炊几日便可能哗变,所以这些天一直在推行法度,广开财路,留住现银,但是:“铭卓,这乱世屯黄金确实没错,不过…”
接着意味深长的看了花折一眼,瞅的花折有些发毛:“你四处低价收买古董字画、秦砖汉瓦,想做什么?”
花折当即从容不下去了,许康轶心中雪亮,对身边这些人这些事有数的很,他做点什么现在都瞒不过他了,当即放下碗筷,红嘴白牙的谄笑着扯淡:“康轶,我是担心文化古物在乱军中损坏或者明珠暗投,我先保管起来。”
许康轶也知道以花折根本就不可能老实,直接拿筷子敲打发国难财的人的脑袋:“你若敢打着军方或者我的名义出去强买强卖,小心凌安之打你的军棍。”
“嘿嘿,我可不禁打,康轶,我有分寸的,你别老拿那个凶神吓我。”花折伸手揉着脑袋,当下换了从容面孔,伸手搂住许康轶开始撒娇犯贱——
凌安之中午出去检查城防安排驻军,午膳的时候回来晚了一些,刚顶着个大太阳进了餐室就看到这么个情况。
花折这些天游游荡荡,人前是翼王的随军大夫,一副人模狗样,人后无时不刻不是一副痴汉脸,他看着便起鸡皮疙瘩,直接沉声教训道:“军中嬉戏,二十军棍,花大夫,你收敛些吧。”
翼王在场,花折也不怕他,春风一笑:“大帅,我又不是军中的人,我是翼王的人。”
凌安之见他狐假虎威,被笑的牙疼:“你也别叫花折了,诗情画意的还和你本性不符,你叫花痴得了。”
花痴?以前殿下还管他叫过花钱和花卷来着,他不以为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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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对身处权利中心的人要求极高,因为周围的人全在揣摩他,想展现他愿意听到和看到的,一不小心就能活成个聋子瞎子。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许康轶刚刚在兰州站稳了脚跟,军中和府衙内揣摩他意图的人就来了,知道许康轶和凌安之这些天是在为了钱粮准备,显示节俭和大公无私的人便无孔不入。
北疆军的游击将军郝英才刚二十岁,特别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四年前在北疆见过平西扫北、擒杀丹尼斯琴的凌安之,对凌帅极度崇拜,一心想成为凌安之那样的军事栋梁。
他一向知道凌安之大公无私赈济将士遗属的事深得翼王赞赏,就把心思花在了表现上,趁着众位将领早晨议事的空档,向许康轶献媚道:“王爷,现在三军开战,是用钱之际,小将愿以身许国,钱财也是身外之物,愿不领俸禄,将军饷俸禄充作军费。”
小孩的心思,在许康轶心中透明的一样,许康轶心道你这个兔崽子大户人家出身,倒是不差钱了,别人呢?不过未动声色,没有接话,继续和大家议事。
第一天郝英表现了之后,第二三天更多的人全来了,要拿家产充公的,议事的时候穿着旧衣烂鞋显示清贫的,不一而足,幸亏在兰州呆的时间短,这要时间长了估计为了显示共同吃苦的决心,全得饿成面有菜色。
许康轶本来不想说话,不过这么下去社稷军议事的时候就快成戏子表演的地方了——偏偏一堆粗人,演还演不好。
步兵已经到了兰州,兰州城也安排妥当,明天就要集体开拔,这日清晨议事后,许康轶直接叫住了众位文官和将军。
凌安之正色而立,看着威风凛凛一切如常,心中却在暗笑,知道许康轶这是要收拾一下心思不正的戏子将军们。
果然,许康轶直接将负责军备后勤的雁南飞叫了来:“雁南飞,你可知罪?”
雁南飞莫名其妙的有点紧张,先是求助似的看了他们家大帅一眼,见凌安之望向别处根本没看他,吓得马上跪倒:“王爷,我何罪之有?”
他保障后勤各方面调配的无可挑剔,军粮军饷军备军装,应该哪一样也没出问题啊。
许康轶直接发难,端坐议事厅内中间交椅,双手扶在了大腿上:“还说没有罪,拉出去打六十军棍,边打边想。”
雁南飞吓了一跳,六十军棍下去,直接能把屁股大腿全打的脱套了,他这些年在凌安之手下混日子混的挺好,从没吃过什么大亏,被这么一顿棒子炖肉焉有命在?
他当即一溜滚就滚到了凌安之脚下,嗷嗷大叫:“王爷,我家大帅和众位将领俱在此,就算是要打我也得说清楚我法犯哪条?”
许康轶脸拉的老长,声音像是庙里的老和尚在训斥小沙弥:“在坐的三军将领个个全是破衣烂衫,还有人穿着草鞋,难道不是你补给不及时?或者是克扣贪污了军装?”
雁南飞大喊冤枉:“夏装从头到脚每人四套,换洗全是够的,才发了一个多月,为什么会变成烂衫草鞋?也许是有人爱小,私下卖了也未可知,我出库和下发的服装全有记录,谁领了军装军饷也有签收,王爷可以去查。”
三军将士以为是真要打雁南飞,雁南飞平时幽默热闹,又是发钱发物的财神爷,和全军俱是欢声笑语一片,当即有人求情道:“雁将军确实按时足额发放了衣物,请王爷明察。”
“哦?”许康轶坐直了脊梁,一双眼睛透过了水晶镜扫视了十余位将士的衣着:“这就是各位有新军装?”
傻子也听出来了,众位七长八短的将士脸微微一红:“王爷…额,最近天气很好…三军将士在兰州修养几天,正好趁着有太阳把衣服鞋子…全洗了,所以穿旧的。”
许康轶靠在了椅背上,看了看穷光蛋凌安之——心想人前光鲜,身上连点碎银子都存不住,据说最富裕的时候是积蓄两千多两,现在还带得大家以穷为荣了。
不过人和人能一样吗?将士们的家属是等着军饷回去养家,人家凌大帅的家属是一座金山。
他说道:“雁将军,那看来是本王不问青红皂白怪罪了你,既然如此,我还有其他问题请教。”
雁南飞不知道许康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地上爬起来藏在了凌安之的腿后:“不敢,王爷请问。”
“雁将军,三军将士为什么当兵打仗?”
普通士兵当兵打仗还能为什么?为了军饷呗,和这些字都不识几个的人说大帅社稷河山那一套,谁听得进去啊,肯定得被认为脑子有病。
雁南飞跪在地上四顾看了看,见众人皆面色凝重,此问题怎么回答?他眼珠骨碌碌乱七八糟的转了一圈:“王爷,当兵打仗是为了忠诚和道义。”
许康轶脸色更沉,这一屋子全是社稷反贼,道义不知道,和忠诚二字是肯定搭不上边了,当即一握椅子扶手,命令道:“不老实,拉出去打六十军棍。”
雁南飞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瘟神,今天莫名其妙的被抓了典型,看着许康轶的侍卫又要伸手来抓他,当即哇哇大叫:“不是,王爷,我刚才没想好,当兵打仗是为了军饷,军饷。”
许康轶眯了眯眼盯着他:“那要是不发军饷呢?”
雁南飞不明就里:“王爷,发军饷我是一天都不敢晚,一旦军饷断了,军中极易哗变不可收拾,可不是自毁长城吗?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在军饷上做文章。”
三军将士基本听明白了,尤其是小将郝英,耷拉着脑袋整了一个红头胀脸。
许康轶手指头点了点椅背:“你起来吧。”
雁南飞一身冷汗,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屁股,好险,这屁股莫名其妙的差点开花。
许康轶面向众人,已经背着手站了起来:“三军将士,倾心助我,本王不胜感激。不过一人不要军饷,让其人如何选择?属于不切实际的道德绑缚,只会伤了众人和气,助长了不正之风的攀比之心。众位不要揣摩我意,踏踏实实做事,本王自然看得到,如果再擅自揣摩,别怪本王不顾个人的脸面。”
郝英倒是有眼色,也识趣,脸和脖子赤红一片,看着比猴屁股颜色还鲜亮些,当即跪下告罪道:“王爷,我急功近利,一直感佩大帅的大公无私,殊不知每个人家境不同,导致画虎不成反类犬,此事从我而起,您惩罚我吧。”
许康轶在军中已经知道此员黑小将是楚玉丰的外甥,骁勇善战,有些单纯,先前所说的要献出军饷一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另外也确实是想成为凌安之那样的大帅,他也不便深说:
“郝将军起来吧,此去数千里,还怕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成,可以多向大帅和楚将军讨教,你年纪尚小,欲速则不达。”
雁南飞被吓飞的胆子终于又归位了,两个肩膀也放松的耷拉了下来,心想凌大帅二十岁的时候,谁能猜到凌安之想什么?这兔崽子可好,带起了歪风邪气不算,还差点连累了他,人生啊,充满了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