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药都是从河铎家里带的,要先捣成粉,再兑水把纱布浸湿,泡上半个时辰后再缠到眼睛上。
药要捣成粉需要耗费不好精力,沈柏已经很累了,一屁股坐到桌边便连打了三个哈欠。
她刻意没有发出声音,打完揉揉眼睛,见顾恒舟还没有闭上眼睛,立刻板着脸呵斥:“让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你这人怎么不听?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大夫说的,以后眼睛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儿可别怨我!”
眼睛还没恢复,看了这么一会儿便又感觉到一股灼烧感,顾恒舟闭上眼睛,想到沈柏刚刚打哈欠的样子,低声说:“我来捣药。”
沈柏直接驳回:“你省省吧,有我在,打死都不可能让顾兄你动手的。”
沈柏说完专心的一个劲儿捣药,一炷香后,药终于捣成粉,全部倒进碗里,用水冲好,沈柏把干净纱布拿出来放进碗里泡着,又把刚刚换下来的纱布拿出去洗,让店里的伙计把用过的洗澡水抬出去倒掉。
做完这一切,离纱布泡好还有好一会儿,沈柏打着哈气重新在桌边坐下,托着腮帮子盯着纱布发呆。
屋里安静下来,顾恒舟好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有点不习惯,睁开眼睛,却看见她正皱着眉,神情痛苦的揉着胸,额头青筋跳了跳,顾恒舟冷声问:“你又在做什么?”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沈柏惊了一跳,见他又睁开眼睛,忍不住说:“顾兄,你这会儿又看不见,别有事没事睁开眼睛,很吓人的!”
“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柏翻了个白眼,她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困得够呛,沈柏懒洋洋的回答:“我在帮你弄药,你刚刚不是都听到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上动作还一直没停,顾恒舟质疑:“就这样?”
沈柏也没了脾气,哼了一声:“不止这样!我胸口疼,揉一揉不行吗?”
胸口疼?
想到刚刚小小一只的软白,顾恒舟眉头微皱:“是你之前缠得太狠了?”
沈柏满不在乎:“谁知道呢,自从来了葵水以后就老是疼。”
揉了一会儿胸口没那么疼了,沈柏伸着懒腰感叹:“当女子真累,要来葵水不说,胸口还要有这么碍事的东西,以后小爷还怎么跟人打架?”
顾恒舟感觉自己的气血翻涌得有些厉害:“你还想跟别人打架?”
这句式听着很是危险,沈柏连忙撇清关系:“我可从来没招惹过别人,都是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偏要来招惹小爷,小爷要是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就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
你跟人打架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顾恒舟抿着唇没再说话,打架这种事,的确不能只管沈柏一个,只要有人招惹她,以她的性子,必然会跟人干到底。
这事得想其他法子入手。
顾恒舟垂眸思索,沈柏累得不想说话,托着腮帮子打了会儿盹儿,掐着点把纱布捞出来给顾恒舟缠上,然后一头栽进枕头里呼呼大睡。
葵水已过,她的睡姿便不老实起来,不安分的翻了一会儿,顾恒舟抬手把人捞进怀里。
这几夜都是这样,身体养成了记忆,沈柏自发的蜷成一团,整个人都缩进顾恒舟怀里,抱住他的胳膊轻轻蹭了蹭,终于老老实实睡下。
之前没有察觉,今天看到她揉胸口以后,这个姿势便让顾恒舟有些别扭起来,总感觉被她抱着的胳膊压到了不该压的地方。
耳朵还是烫得厉害,顾恒舟试着抽了一下手,沈柏本能的抱得更紧,这下胳膊的触感越发明显,是真的压到了和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上面。
心跳鼓噪的跳动了许久才恢复平静,顾恒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拿这个小骗子没办法了。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从翀镇骑马赶去恒阳。
恒阳作为东恒国的国都,是东恒最大也最富庶的城池,它的城墙是仿造瀚京建的,为了抵御风沙,城墙比瀚京的城墙还要高好几米,城墙上还有很多在东恒国象征神明的图腾,远远看着气势磅礴,极有震慑人的威严。
看到城门,沈柏顿时精神抖擞,用力挥了一鞭,对顾恒舟说:“顾兄,我们马上就能进恒阳了!”
她束了胸,绑了发,换了男子装扮,又成了太学院那个无法无天的沈家小少爷。
眼睛上面缠着纱布,顾恒舟看不到她今天的装扮,脑子里却全是她在太学院的鲜活模样。
他真的想让她恢复女儿身,和其他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在深闺里绣花弹琴吗?
那样的她还是沈柏吗?
沈柏直接策马进了恒阳城,恒阳城的外观虽然是仿瀚京建的,但城里的街道不如瀚京的宽阔,两边的商铺也不如瀚京多。
为了抵御风沙,城里稍高一点的建筑,房顶都会修成圆弧形状,像一座座堡垒。
恒阳城和暮祀一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衣着鲜亮好看的姑娘,入了秋,天气转凉,姑娘们披上了漂亮的披肩,头上也戴着各式各样的头巾棉纱,手上脖子上都缀着各式手链铃铛,行走间发出清脆响亮的声响,悦耳极了。
进了城人多起来,沈柏翻身下马,让顾恒舟坐在马上,拉着马往前走,一路上向人打听官府的驿站在哪儿。
如果没出意外,押运回礼的队伍应该歇在驿站。
驿站在城北方向,沈柏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这座驿站是东恒国和昭陵刚开始建交的时候修的,是恒阳城中唯一一座完完全全的昭陵风格的建筑。
离开瀚京快一个月了,突然看到这样一座建筑,沈柏立刻生出一股强烈的亲切感来,忍不住对顾恒舟说:“顾兄,我有点想家了。”
在瀚上京她是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的太傅府小少爷,一般没人敢欺负她,离了瀚上京,她得伺候赵彻,还得伺候心上人,伏低做小样样精通,实在是没法比。
顾恒舟没沈柏这种感受,对他来说,只要剑在,人在,不管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到了驿站门口,沈柏正想上前问问赵彻他们现在在哪儿,身后传来整整齐齐的脚步声,回头,一群身穿甲衣的东恒国士兵跑来,将两人围在中间。
马有点受惊,顾恒舟勒住马缰绳把马稳住,地上扬起些许土尘,而后为首的人走上前来,冲顾恒舟抱拳行了一礼:“奉主君和大祭司之命,恭迎世子殿下入宫,贵国的太子殿下正在宫中等着殿下。”
这人的态度还算恭敬,可见赵彻在东恒国应该暂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
沈柏稍稍放心,正要上马跟顾恒舟一起进宫,一把弯刀横刀她面前,冷声提醒:“主君和大祭司只请世子殿下入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伺候人的事小爷全做了,临了小爷就变成闲杂人等了?
沈柏火冒三丈,气咻咻的把马鞭扔到地上,被踩到尾巴一样炸毛:“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小爷是昭陵当朝太傅的独子,是重臣之后,比这个世子殿下地位低不到哪儿去,你再叫小爷一句闲杂人等试试!”
沈柏声音大,气势比平时高了两倍不止,那人被吼得有点懵,过了好一会儿讷讷道:“那……那你也跟着一起进宫吧。”
这还差不多!
沈柏重新上马,跟着这群人一起进宫。
东恒国皇宫的戒备没昭陵那么严,沈柏直接策马进了宫。
东恒皇宫的宫门也没昭陵那么多,路线更是简单,一路都有宫人指引,一刻钟后,沈柏看到了坐在东恒主君面前的赵彻和周珏,远远地便勒了马缰绳停下。
两人下马,沈柏遵守规矩落在顾恒舟身后半步,低声提醒顾恒舟前面什么时候有台阶,什么时候该转弯。
走得近些,沈柏看见东恒国主君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银发男子。
银发男子穿着一身纯黑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斗篷,斗篷背面用金丝绣着东恒国的国鸟火烈鸟,在几人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男子的面具很特别,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红色,黑色那半边是笑脸,红色那半边则是哭脸,沈柏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这种面具叫悲喜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厄运的象征。
面具把男子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如漆一般幽黑的眼睛,不过从他手上的皮肤来看,他的年纪并不大,应该就是东恒国的大祭司。
东恒国主君和暮客砂的体型差不多,很是魁梧壮硕,这位主君已经快六十了,精气神却还很好,他与大祭司同坐,见沈柏和顾恒舟走来,两人凑到一起低声说着话,看样子关系很是亲厚。
赵彻和周珏均已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穿着华贵的服饰坐在旁边,没了可以遮掩,在瀚上京养出来的贵气便从骨子里流露出来。
赵彻好歹是一国储君,见到沈柏他们还能绷住表情,周珏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激动。
两人落水以后,周珏亲自带人沿江找了一遍却没找到人,还以为两人都不幸死在江中了,这会儿看到他们活生生的走来,自是激动万分,不过看见顾恒舟的眼睛被纱布缠着,周珏眼底忍不住闪过焦急,不过碍于主君和大祭司在场,不好展现出来。
沈柏和顾恒舟很快走到四人面前,顾恒舟率先行礼:“昭陵瀚京校尉营督监顾恒舟,拜见东恒国主君、见过大祭司!”
沈柏跟着行礼:“昭陵探花郎沈柏,拜见主君、见过大祭司!”
主君面上一直带着笑,看上去很和善,他微微扬手说:“不必多礼,坐吧。”
沈柏和顾恒舟在空着的两个位置坐下,顾恒舟坐在主君对面,沈柏正好面对着大祭司。
大祭司之前一直垂着眸,漫不经心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沈柏刚坐下,他却笔直的掀眸看过来。
不知是不是有面具遮挡的缘故,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要将世间万物都吸附进去。
沈柏莫名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眉头微皱,主君已看着顾恒舟问话:“听说你不慎坠入了恒襄江,当时江中还爆发了山洪,能活下来真是厉害啊。”
东恒国人信奉神明,对贯穿整个国境的恒襄江更是怀着深深的崇敬,每年恒襄江水位上涨,都会有不少人在江里殒命,他们视为这是江里的神明在执行上天的旨意,而能从江里死里逃生的人,都被视为不同寻常的天选之人。
顾恒舟不是很能理解东恒国人这些想法,淡淡的说:“也许是我命不该绝。”
这话接得让人不好继续往下聊了,不过主君并不介意,见他脸上缠着纱布,关切的问:“眼睛还好吗?”
不等顾恒舟回答,沈柏抢先道:“回主君,顾兄的眼睛情况不是很好,他是在东恒国境内受的伤,不知道主君查到那些刺客的踪迹了吗?我看他们的身手不像是一般的山匪呢。”
既然是在东恒国境内受的伤,那责任就该东恒国负。
沈柏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主君之前没留意她,听到她说话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和顾恒舟一样,都穿着最普通廉价的棉麻长衫,长衫颜色灰扑扑的,看着有点像穿了好些年的旧衣服,顾恒舟常年习武,身形高壮,又自带强者气息,穿上这衣服也掩不住一身超凡卓绝的气质。
沈柏在他旁边却显得十分普通了,不过她小脸清俊,一双眸子灵动明澈,仔细打量也能看出与旁人不同。
主君回忆了一下沈柏刚刚的介绍,唇角微扬露出和善的笑:“我记得你父亲,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这任主君在恒德帝大婚的时候曾亲自去过瀚京,见过沈孺修也不足为奇。
沈柏也笑起,从善如流的拍马屁:“主君果然记忆力过人,我父亲也曾多次提起,说主君文韬武略,与我们陛下旗鼓相当,不管遇到多么棘手的事,都能很快解决,相信这次发生的事故也是一样。”
沈柏拍完马屁又把话题扯回来,主君还没见过沈柏这种滚刀肉,忍不住失笑:“这件事我已经与你们的太子商议过了,刺客不是我们东恒国的人,你们回去后可以自行调查。”
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沈柏诧异,连忙道歉:“原来是我误会了,还请主君莫要生气,我自罚一杯向主君赔罪!”
沈柏说完端起面前那杯酒就要喝下,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祭司突然开口:“你刚刚说你是谁?”
大祭司的声音很好听,朗润清风,像是脾气很好的年轻人,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沈柏停下,有点奇怪大祭司为什么要这么问自己,却还是如实开口:“回大祭司,我叫沈柏,是昭陵当朝太傅沈孺修的独子。”
大祭司说:“过来,把手给我!”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在座的气氛顿时一变,沈柏端着酒杯一脸莫名,这个大祭司怎么回事,莫不是有给人看手相的癖好?
沈柏放下杯子,没有急着起身,试探着问:“敢问大祭司这是要做什么?”
大祭司定定的看着她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全部掩在那悲喜面之下,这样盯着人看,很容易让人生出诡异不安的感觉来,有那么一瞬间沈柏甚至觉得耳边有人同时发出了尖利刺耳的狂笑和凄绝悲怆的哀嚎。
后背爬起凉意,心跳也快得有些不正常,沈柏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起来,像是突然被人摁进水里,喘不过气来。
窒息感袭来,眼看要溺亡,手腕突然被抓住,掌心燥热的温度打破诡异的感觉,呼吸重新涌入肺腑,沈柏浑身有点虚软。
顾恒舟眸光冷然的看着大祭司:“大祭司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这么说。”
沈柏的心跳还很快,脑袋有点昏沉沉的,像是突然染了很重的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