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又看了他两眼,压下纷杂的情绪接过公文认真阅读上面的内容。
公文是从京里送来的,这次漠州和远烽郡受灾严重,恒德帝已经从灵州和淮南征集粮食运来赈灾,漠州和远烽郡还有蕲州都能免一年的赋税。
越西突袭远烽郡的事用八百里加急文书呈到恒德帝案上,虽然不知道最终结果会如何,恒德帝还是颁布了嘉奖令让人快马加鞭送来。
凡是参加了这次对战的将领,在原有基础上,所有人的品阶先升一级,军中所有将士的军饷每月再加三两。
像这种犒赏全军的公文,在昭陵史上并不多见,可见朝堂上那些人也知道这次大战有多严重。
公文里只提了沈柏一句,若是此战胜利,等回京之后再对她论功行赏。
这个论功行赏里面的名堂就多了去了,沈柏合上公文,琢磨着回京以后要怎么跟恒德帝要封赏,却听见顾恒舟问:“这里怎么伤的?”
顾恒舟问着抬手压上她的下唇,他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沈柏却疼得眉心微皱,想起昏迷之前那个粗鲁强势的吻。
莫名的,沈柏有点心虚,好像和别人有私情被顾恒舟逮了个正着。
她垂眸避开顾恒舟的眼神,含含糊糊的说:“帮顾兄上药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顾恒舟反问:“这么巧,磕到我了?”
顾恒舟下唇也有一点伤,沈柏抵赖不了,但又觉得委屈,期盼的看着顾恒舟问:“顾兄,你又不记得了吗?”
顾恒舟问:“记得什么?”
沈柏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顾恒舟说,甚至有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现在顾恒舟身体里是有上下两世两个不同的灵魂还是上一世的灵魂只是受到某种刺激非常短暂的在他身体里出现了一下,亦或者,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上一世的灵魂,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
沈柏沉默不语,顾恒舟眼眸微眯,见惯了沈柏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的样子,突然看见她沉默寡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反常。
没等顾恒舟想明白缘由,孙毅光掀帘走进来,看见沈柏醒了,孙毅光下意识的往后退,故意捂着眼睛说:“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顾恒舟收回手,淡淡的说:“孙叔叔,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孙毅光折返回来,一脸遗憾,仿佛在说: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顾恒舟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平静的提醒:“孙叔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提到正事,孙毅光表情严肃起来,把手里的信递给顾恒舟说:“京里来信了。”
孙毅光已经把信拆开看过了,京中还不知道他们大胜的消息,越西使臣团已经在瀚京停留太久,镇国公从昨日启程,亲自护送越西使臣团返程。
为了给恒德帝贺寿,镇国公带了三千精兵回瀚京,这次返程,恒德帝从灵州调拨了三万精兵让镇国公一起带回远烽郡。
他们都还不知道远烽郡和越西的战果如何,此举做了两手准备。
若是远烽郡被越西攻陷,顾廷戈就会直接杀了越西使臣团的人,带着这三万兵马向越西宣战。
若是远烽郡守住,越西战败,顾廷戈就会在远烽郡和越西王上忽玄签订和平协议,越西每年要增多向昭陵朝贡的贡品,作为这次战败的代价,而这三万将士会被编入镇北军,增强边关的防守,再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等顾恒舟看完信里的内容,孙毅光感慨的说:“大统领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次行远和小柏做得非常好,等大统领回来,你们好好和他道了别就赶紧回京吧,若是没有这次旱灾,行远应该已经到灵州赴任做校尉了。”
孙毅光说完又看向沈柏,拍着她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小柏,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做你最想做的事啊。”
沈柏拱手道:“谢孙叔叔提醒,我一定会的。”
孙毅光慈爱的笑笑,而后一本正经的对顾恒舟说:“行远,跟我出来一下。”
出了营帐,孙毅光偷偷摸摸把顾恒舟拉到不起眼的角落,从怀里摸出一对龙凤手镯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我和你李叔叔这辈子算是被钉死在这里了,你和小柏成亲的时候,我们估计也不能回来喝喜酒,这对手镯算是我们的心意,等小柏恢复女儿身你就送给她。”
“孙叔叔……”
“别给我推三阻四的,要是回京以后你不帮她恢复女儿身,我可要大义灭亲,写折子跟陛下禀明这件事了,到时候在军中帮小柏比武招亲你信不信?”
“……”
第155章 请君入瓮
旱灾结束后,远烽郡和漠州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
干涸的土地被雨水滋润,万物重新焕发生机。
夏至那日,天空重新放晴,已经从战火洗礼中走出来的百姓恢复正常生活,开始到田间劳作,尽可能弥补春耕的损失。
傍晚时分,镇国公顾廷戈带着三万兵马护送越西使臣团抵达城外,和三万兵马一起来的,还有朝廷征集来的一千石赈灾粮。
镇国公在远烽郡的名望很好,城中百姓听说他从瀚京回来了,纷纷走到城门口迎接。
知道他们这两天会到,孙毅光和李云觉每日都要亲自到城楼上巡视一番,终于盼到顾廷戈回来,两人都难掩激动,吩咐将士把城门打开,迎人进城。
钱搏天已经带着兵马回到漠州,路过漠州时,顾廷戈听说了这场战事最终的结果。
到了远烽郡城外,顾廷戈下令让所有人下马,步行进城,这是对在这场战事中牺牲的将士的尊重。
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守住了这座城,他们的亡灵还盘旋在上空,没有人有资格在他们的亡灵之下骑马进城。
越西使臣团的人也都跟着下了马车,尽管这场战事发生的时候他们远在瀚京,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攻城的是他们的同胞,冲进城里杀人的也是他们的族人,只让他们步行进城,没有让他们跪下来谢罪已经是仁慈。
孙毅光和李云觉分别站在城门两边,顾廷戈走进来,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见两人都没有受伤,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和一往无前,变得念旧,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人,也害怕看见太多的生离死别,不希望和自己相识多年的老友突然就消失不见。
“迎大统领回城!”
李云觉高声说,守城的将士和簇拥在街道两边的百姓全都跟着高呼,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顾廷戈带人回了镇北军军营。
知道顾廷戈要带三万人来,李云觉已经提前吩咐人扩建营地扎好营帐。
顾廷戈一回来,李云觉便带着那三万将士去安顿,孙毅光则带越西使臣团去住下。
这次大战,镇北军的伤亡也称得上是惨重,这个时候越西使臣团出现在这里,营里所有人对他们都是咬牙切齿,但恒德帝没有要宣战拿下越西的意思,他们也不能对使臣团做什么,挑起战乱。
让使臣团的人住下,孙毅光还专门抽调了几个名信得过的将士守着,既防止使臣团的人玩什么花样,也避免营里有人太冲动会寻衅滋事。
顾廷戈直接回了主营帐,顾恒舟和沈柏一早便候在营帐外面,见到顾廷戈,同时拱手行礼。
顾恒舟:“父亲。”
沈柏:“顾叔叔。”
顾廷戈步子微顿,目光在顾恒舟和沈柏之间来回扫了两遍,这一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步走到两人面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沉沉道:“好小子,干得漂亮!”
顾廷戈说完拉着两人进帐。
营帐和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那面屏风被搬走了。
顾廷戈也没在意,进帐后对顾恒舟和沈柏说:“明日一早,你们就启程回瀚京。”
顾廷戈的语气非常凝重,顾恒舟和沈柏立刻听出其中有不寻常的意味,顾恒舟问:“父亲今日刚到远烽郡,还没和越西使臣团签订和平协议,为何要这么着急的赶我们走?”
顾廷戈回头看着两人,也没绕弯子,坦白的说:“这次漠州和远烽郡大旱,我已猜到越西敌军可能会趁机进犯,若是我立刻带兵从瀚京赶回远烽郡也是可以的,但陛下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朝堂上人心惶惶,太子殿下根基尚浅,我若不在京中坐镇只怕会出大乱。”
苏家派人来接苏潋秋回京的时候,顾恒舟和沈柏就听说了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恒德帝竟然病重到这种程度。
顾恒舟关切的问:“现在陛下身体如何?”
顾廷戈警惕的看了沈柏一眼,沈柏立刻竖起三指发誓:“沈柏和顾兄还有顾叔叔立场一致,绝对不会将今日听到的事到处宣扬。”
在漠州的时候,钱搏天把顾恒舟和沈柏都狠狠夸了一番,顾廷戈也知道沈柏在这场大战中起了关键作用,闻言失笑道:“这次没有你小子,远烽郡守不守得住还是个问题,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想看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不能猜到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况。”
这话便是要考沈柏了。
沈柏也不推辞,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容道:“顾叔叔坐镇京中是为了稳住大局,如今护送越西使臣团回了远烽郡,只有一个原因,太子殿下有能力主持大局。”
如果不是确定京中绝对不会出乱子,顾廷戈是不可能离开瀚京的。
顾廷戈挑眉,示意沈柏继续,沈柏深吸一口气说:“京中百姓并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甚至连太医院的太医都不一定完全清楚陛下的情况,如今远烽郡的危机已解,陛下应该有意要肃清朝堂,查出背后装神弄鬼之人。”
顾廷戈问:“何为装神弄鬼?”
沈柏眼眸明亮,笃定的开口:“陛下才过了五十大寿,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但身子向来健朗,突然生病,还让太医院的太医都素手无策,只怕这病……来得并不简单!”
最后几个字沈柏放得很轻,毕竟有人欲图谋害九五之尊这种话说出来是很容易惹来灭门之祸的。
沈柏分析完了,顾廷戈没有评价她分析得对还是不对,转而问:“兵符呢?”
沈柏把兵符拿出来,双手交给顾廷戈,郑重的说:“沈柏幸不负顾叔叔和陛下信任,没有滥用错用此符。”
顾廷戈没有接兵符,问沈柏:“此符可以号令昭陵数十万兵马,拿到此符后,你可有片刻焦灼、辗转难眠的情况?”
沈柏摇头道:“沈柏一心为国,没有半分私欲,拿到此符虽觉肩上担子很重,却从未有过辗转难眠的情况,心中无愧,自能安睡。”
顾廷戈垂眸睨着沈柏,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梭巡,确定她没有说谎以后,淡淡的说:“这次我从京中带来的三万兵马,是先皇后之前留下的卫义军。”
话音落下,顾恒舟和沈柏同时抬头,惊愕的看着顾廷戈。
卫家之前是皇商,旗下商队众多,每次押运的货物数量也很大,总是会被流匪盯上,一旦被劫便损失惨重,恒德帝初登基时,为了扶持卫家的产业,便破例以先皇后的名义成立了卫义军,专门负责卫家的商队的押运任务。
后来先皇后亡故,卫家日渐凋零,卫义军便被编入禁卫军之列,共同守卫皇宫的安危。
卫义军表面上是帮卫家护送货物,实则只听从恒德帝一人的命令,是恒德帝与世家大族抗衡的重要力量。
卫家衰败以后,恒德帝能稳坐皇位,没有被逼着另立新后和改立太子,也是因为卫义军的存在,让世家大族不敢轻举妄动。
上一世恒德帝死后,沈柏才知道卫义军一共只有四万人,被恒德帝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保护国舅卫恒,一部分成了太子赵彻的死士,剩下一部分才是恒德帝自己的亲卫兵。
如今顾廷戈带了三万卫义军到边关,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世家大族的人,恒德帝把自己最后的底牌给顾廷戈了吗?那些存着狼子野心的人怎么还坐得住?
沈柏眼皮一跳,没想到恒德帝竟然在这种时候来了个请君入瓮。
顾恒舟也猜到恒德帝想干什么,沉声问:“陛下想让我们怎么做?”
顾廷戈看向沈柏,沈柏立刻说:“晚辈年纪尚小,只会耍些小聪明,在调兵遣将上面并不精通,还请顾叔叔明示。”
卫义军被带走了大半,恒德帝手下已经没有足以自保的兵马,若是京中有人按耐不住要逼宫,这个时候就要靠顾恒舟和沈柏带兵回去救援。
顾廷戈迟迟不肯接过兵符便是因为这个。
兵符还要在沈柏手里待一段时间,不仅如此,她还可能要拿着兵符去调兵,镇压一场宫变。
沈柏说完,营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顾恒舟低声提醒说:“父亲,她才十四,连征兵的年龄都没到。”
连征兵年龄都没到的小孩儿,不应该承受这些。
后面这句话顾恒舟没有说出口,但要表达的意味很明显。
顾廷戈看了顾恒舟一眼,走到桌案前坐下,幽幽地说:“方才进营的时候,孙副将说有要事与我商量,行远可知他要与我说什么?”
顾恒舟抿唇,孙毅光没跟他商量过,他不知道孙毅光想说什么。
不过想到那对龙凤手镯,顾恒舟说:“应该是军机要事,沈柏并非我军中人,父亲可不可以让她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