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贞儿掌心发冷汗,眼神都乱了,梢间的窗户还封着,秋桂逃都没处逃,她抿了一下唇,道:“……我、我的床今早丫鬟打水给我洗脸的时候,弄脏了一些,还没收拾好。”
黄妙云“哦”了一句,歪在罗汉床上,笑道:“那好,我就在这儿歇会儿。”
尤贞儿起身说:“我给你拿个毯子盖肚子。”
说罢,她快步就去了梢间。
秋桂双腿僵硬地贴墙躲着,盈泪望着尤贞儿,不敢出声儿,忍着哭意同尤贞儿比划,说她要如厕。
尤贞儿坚决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忍着,便抱了毯子出去。
黄妙云盖了毯子,说要睡,眼睫毛总是轻轻地颤着,尤贞儿也不知道她到底睡没睡,频频心惊胆战地往梢间里看。
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尤贞儿的脸色已经冰冷,黄妙云终于“醒了”,她揉了眼睛起身往外看了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尤贞儿肩膀软下去,舒出一口气,笑道:“好,我腿麻了,就不送你了。”
黄妙云临走前忽然皱了鼻头问道:“咦?表姐,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尤贞儿摇摇头。
黄妙云一个箭步往梢间去,尤贞儿是真的腿麻,一时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梢间的帘子被挑开。
梢间一股子尿骚味,秋桂正在蹲在地上咬着手臂落泪,哭都不敢哭出声。
黄妙云立刻用帕子捂着口鼻,打了帘子出来,饶有深意地看着尤贞儿,道:“表姐,我等了一下午的丫鬟,原来就藏在你房里啊。”
尤贞儿还坐在罗汉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发虚汗,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原是不知道……只是……”
黄妙云截断了尤贞儿的话,道:“表姐,你可得好好让她挨一顿板子呀。”
尤贞儿脸色僵白,道:“……那是自然!”
黄妙云笑笑就走了,倒不是她不想现在打秋桂,只是现在动手,太便宜这丫鬟了,只怕佳芳园的人,长不了记性。
尤贞儿瞧见人没影儿了,忍下脾气,扶着炕桌起来,到梢间里,柔声同秋桂道:“赶紧洗漱了换件干净的衣裳,回去好好休息,夜里换冬桂值夜。”
秋桂捂着脸,哭着跑了,次间里的其他丫鬟,过来收拾了残局。
张素华回了,她打扮得雍容华贵,听说了始末,下定论说:“妙云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以后招惹她的时候,下些功夫,别叫她看出来!”
尤贞儿呷了口去火气的菊花茶,道:“女儿没想到她这次这么较真,她愣是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张素华说:“她是个没脑子的人,自然是无意的。她不足为患,你日后多加小心就是。”
尤贞儿又拧着秀眉道:“我在妙云跟前客气着说要打秋桂板子,谁知道妙云真接了我的话,娘,您说打还不是不打……”
张素华道:“当然不能真打!打几板子做做样子就是,叫她在院子里‘休养’,你这几日就换别的丫鬟贴身伺候。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丫头,别伤了她的心。”
尤贞儿点了点头,在内宅最重要的不仅是上面人的心,下人的忠心也是当主子的立足的根本之一。
张素华双肩一松,喝了口茶,舒舒服服地往引枕上一靠,又问:“那玉兰花,可是归煜送给你的?”
尤贞儿点了点头,道:“望春玉兰和莲瓣玉兰底下,有归煜表哥写的字,我认得,虽是托了表舅的名义……”
应该是送给她的吧,却被黄妙云给夺去了!
张素华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寄人篱下,终究是短人一头。”
尤贞儿垂眸,谁说不是呢。
张素华绞着帕子,忧心忡忡地道:“世子夫人这次办的玉兰花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尤贞儿惶恐地抬起头,还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替储归煜挑选正头妻子。
她与储归煜自幼.交好,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越距之事从未做过,她今年都十四了,他依旧没有挑明的意思。
尤贞儿眼眸里有浓重的担忧之色,道:“我出身低微,只怕世子夫人想让我做妾侍。”
张素华拧着眉头,握着尤贞儿的手,愧疚地垂头道:“都怪当娘的没本事……”
尤贞儿又反握着张素华的手,扯了个笑,道:“谋事在人,不谋取一二,怎么知道老天爷让不让成事。”
张素华颔首,提醒道:“世子夫人既然开始上心郎君的婚事,估摸着看你的眼光也不同了,你今年都十四了,亲事该有定数的年岁了,从今往后你和敬文千万注意分寸,不要叫外面的人有说头。”
尤贞儿一笑,道:“娘您放心,此事我知道进退,幸好敬文表哥也是守礼的人,待我和待妙云是一样的,我待他,也和妙云待他是同样的,不会叫归煜表哥误会。”
张素华感慨说:“敬文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们有缘无分。”
若非储归煜流落在外几年,如今又跛了腿,张素华也是不敢做这个想头的,难得储归煜对尤贞儿又有心思,这桩亲事简直是天作之合。
尤贞儿脸上笑容淡了下来,她念及黄敬文眼色复杂了几分,随即又道:“我得去见他们一面。”
今天的委屈,可不能白受!
张素华为难道:“今早我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她的头风又犯了,我要去伺候她,不好脱身。若叫周妈妈带你去侯府,未免显得太刻意了些。”
尤贞儿道:“不妨事,我常去的一间书斋在咸丰坊的丰城胡同外面,离侯府的族学不远,我去的时候,自然就能见着人了。”
张素华不担心尤贞儿在这些事上的手腕,便含笑道:“明儿早你戴我的鹊登梅金簪去。”
尤贞儿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储崇煜和储归煜的名字还好区分吧_(:3」∠)_从小做了乞丐在外流浪过,后来才认祖归宗的就叫“归”。
第4章
黄妙云从佳芳园回了团月居,便亲自领着丫鬟留香,把姜心慈喜欢的玉兰花送了过去。
姜心慈自打五年前,娘家出了变故后,一蹶不振病了好些年,一年后,便蹊跷离世。
前一世黄妙云的父亲黄怀阳只说是姜心慈病逝的,姜心慈本就在家中养病多年,外人都没怀疑过,黄妙云却知道,母亲死的不寻常,包括母亲身边的人,全部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她希望姜心慈看到玉兰花,精神能好点,活得久一点。
黄妙云步子有些快,很是迫不及待地赶去箬兰院。
箬兰院的名字,是姜心慈自己取的。
箬兰花瓣像兰花,叶子却像竹叶一样,且并无馨香之味,淡雅素然,姜心慈性高洁,素来喜竹子,但院落中带“竹”字,显得男儿气了一些,才叫做了“箬兰”。
黄妙云进院子的时候,姜心慈正靠在梢间的罗汉床上,头发也没梳起来,就散在肩膀上,怀抱笸箩,眼神涣散地看着窗外,连女儿进来了,都不知道。
黄妙云瞧着消瘦得脱了形的姜心慈,堆了满腹的话,哽在喉咙里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礼也不行,红着眼圈,一下就扑到母亲怀里呜咽。
姜心慈回过神,怕笸箩膈应着黄妙云,连忙丢了笸箩,轻轻地抱着女儿,温声地安抚道:“怎么了,妙云怎么了……不是一直好好儿的么,这是怎么了?”
黄妙云哭声不止,就是她和哥哥弟弟们都好好儿的,所以凡事不来打扰姜心慈,前世直到母亲临死前,她都没跟母亲待过多少日子,她记得母亲去世之后不过一年,她的弟弟言哥儿说,都快忘了母亲长什么样子。
做儿女的,怎么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
黄妙云着实在姜心慈怀里哭了许久,哭到姜心慈衣襟都湿了。
姜心慈待孩子倒是有耐心,她抱着黄妙云,抚着她的背,也不再问话,只是抱着她。
黄妙云哭够了,才坐起来靠在姜心慈怀里,低低地抽泣了一阵子,揪着母亲的袖子语气黏糊软糯地说:“娘,我想您了。”
姜心慈笑容淡淡地道:“我不是在家里吗?你随时都能来看我。”她蹭着黄妙云的墨发,问道:“昨儿听说你病了,我昨儿有些不好,就没去瞧你,本打算今天去的。胡妈妈也没说清楚是个什么病,到底怎么了?”
黄妙云吸了吸鼻子,很懂事地道:“没事儿,就是脑子晕乎乎的,吃了些药就好了,现在就好了……就是想您得紧。”
姜心慈心里暖暖的,搂着黄妙云笑道:“娘的小妙云怎么又变得和小时候一样粘人了?”
黄妙云抬起头,眸含希冀,小心翼翼地问:“娘,我以后还能天天粘着你吗?”
母亲病得太久,她和哥哥弟弟一个月才来请安两次,有时候遇到胡妈妈说母亲发病,他们一个月都见不上母亲一次。
粗略一算,她这个做女儿的,跟母亲待的时间实在不久,但她通过母亲将嫁妆均分给她和兄弟们一事,知道了母亲对她的爱。
姜心慈愣了一下,摸着黄妙云的鬓发道:“当然可以,你想来就来。”
黄妙云点了点头,紧紧地攥着姜心慈的手指头,说:“娘,那我以后每天都来。”她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每天都来。”
她不想母亲再蹊跷地死去,她不想让黄家沦为张素华和尤贞儿母女的钱袋子——前一世姜心慈死后,她留给孩子的们嫁妆,离奇丢失了许多,黄妙云本以为是丫鬟偷了,如今想也知道是谁拿去了,只因为后来黄家出了变故后,无能追究罢了。
黄妙云缠了姜心慈许久,感受着母亲柔软而暖和的身子,才渐渐从重生回来的陌生感当中,镇定了下来。
她让留香将望春玉兰花放在罗汉床的小炕桌上,又亲热地挽着姜心慈的手,笑眯眯地问:“母亲,您喜欢吗?”
姜心慈当然喜欢,便是狗尾巴草,只要是女儿送的,她还能不喜欢?
“喜欢,很喜欢。”姜心慈点了点头,声音清淡温柔。
留香在旁边嘀咕了一句:“这花姑娘险些没机会送给您了呢!”
姜心慈抬眸问道:“怎么回事?”
黄妙云瞧了留香一眼,留香连忙低头退下了。
姜心慈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追问,只等黄妙云在箬兰院赖了半个时辰离去后,才使唤了人,悄悄地叫了留香过来问话。
留香回忆起秋桂的话,有模有样地道:“……姑娘要了莲瓣玉兰和望春,但秋桂没送来,后来秋桂还来说不好养,让咱们姑娘别养。”
姜心慈浅淡的秀眉拧得紧紧的,怎么说她也打理过内宅多年,只是后来病了,才放下了,这些下人的弯曲心思,黄妙云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她不由得提高了嗓音问道:“最后妙云把花要回来没有?”
留香垂眸,觉得怪异地道:“从前表姑娘这番说辞,姑娘都是肯答应的,这回倒是没答应,奴婢猜测,大约是因为望春玉兰是要送您的,所以咱们姑娘较真儿了。”
姜心慈怔了片刻,若不是送给她的话,黄妙云真就被尤贞儿给糊弄过去了?
这傻丫头,难道就对这种委屈习以为常了?!
姜心慈平静如死水的心,掀起小小的涟漪,这是黄家,黄家的东西,黄妙云想要就要!
留香说完了余下的事,姜心慈给了几个钱,打发了人离开。
姜心慈的心腹胡妈妈上前一步道:“姑娘病了几日,仿佛有些变了。”
姜心慈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她攥着手心的伤痕,心痛地想,真的是母女连心吗……
她淡声地道:“她是个脾气直,又没心思的丫头,她若有事,自然会说了。”
胡妈妈点了点头,姜心慈还是了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
姜心慈微微出神,左手握紧了炕桌的桌角,望春玉兰的花瓣正好拂过她的手背,痒痒的,像女儿小时候挠她手背玩闹一样……她心里在想,欺负黄妙云的丫鬟秋桂,到底会不会挨板子。
胡妈妈眼瞧着时候到了,亲自去吩咐小厨房的人煎药。
她才刚出去,竟瞧见黄妙云还站在门口等,刚开春的日子,虽然今天正好出了大太阳比较暖和,可日薄西山之后,外头刮的冷风简直割面!
胡妈妈连忙快步过去,看着小脸冻得发白的黄妙云,道:“怎么就这样站在风里等?”她搓了搓黄妙云的手,问道:“姑娘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