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像陶文这般自个儿进过牢房, 还是堂堂大理寺的天牢, 那自然也就失去了科举的资格。
站在街面上,陶文下意识的拿手遮挡住了阳光, 缓了好久才总算缓了过来, 饶是如此,他也是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人群, 还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大中午的,又是大晴天,街面上的人本来就不多,就算真有人从街面上走过, 见陶文这般模样,也是赶紧退开的。不止行人纷纷避让,好些人还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满脸的嫌弃。
陶文自然知道现如今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中旬,而如今都已经是五月底了,中间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却始终不曾洗漱,身上的味道可想而知。
还有便是他的衣裳,原本他是穿着长衫的,就是书生们常穿的那种青布长衫。南陵郡的冬日并不算太冷,这边的书生又多半是在意自己形象的,而讲究一个入乡随俗的北方学子们也纷纷效仿,陶文自然也是不例外。
可如今,衣裳已经又破又烂了,关键是他入牢之前就算再怎么讲究风度,也不可能穿单衣的。时隔两个多月,这一身在当时穿着略冷的衣裳,这会儿看着却是格外得不合时宜。
就这样吧,还能如何呢?
人的底线大概就是这般一点一滴的突破的,曾经的陶文哪怕是从济康郡来南陵郡这一路上,但凡有机会都要把自个儿收拾妥当,每次进城住客栈,第一个叫水的人肯定是他。还有洗头的时候要放香脂,梳头时也要用发油等等,可在大理寺的天牢里待了两个多月,他啥毛病都没有了。
只这般,他走走停停,中间还小心翼翼的避让了贵人们的马车,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总算是来到了贡院附近。
这次,他还真不是来搞事的,只是回到客栈拿东西外加找人。
跟两个月之前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贡院附近冷清得可以。明明还是青天白日的,路边竟有好几家铺子关着门,就算是开门的几家也没什么人。
不久之后,陶文终于走到了自己落脚的那家客栈。
“掌柜的……”
“哪来的叫花子?走走,连个客人都没有,没钱舍给你。”没等掌柜的出来,就有店小二急急的过来赶人走,还伸手作势要推开他。
陶文身形晃了晃,终是没撑住倒了下去。
能在大理寺天牢里熬过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加上这一路走过来,即便是走走停停的,那也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被店小二这么一赶,他是真的站不住了。
店小二咋咋呼呼的喊着人,还连声道不是他推的。
就这么会儿工夫,客栈里的其他人也过来了,包括掌柜本人。
陶文虽然摔倒在地,却不至于失去了意识,只拿眼看向掌柜的,结结巴巴的说了自己的名讳,又问同伴何在。
这要是换个人,掌柜的还真就未必记得住,毕竟他这个客栈,做的就是科举学子的生意,而学子们除了极个别长得特好看或者特难看的,多数学子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的,陶文就是其中一个。
可谁让他搞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呢?又是举报人家扰乱科举考场,又是撕毁皇榜的,后来听说还攀扯上了主考官,就算不知道真假,反正自个儿客栈里出了这么个人物,掌柜的还真就记得。
是记得没错,但打量了半天,愣是没办法将眼前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跟当初那个青布长衫意气风发的举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嘛……
谁会冒充这么一个人呢?
掌柜的沉吟半天,打发店小二去将杂物房里的东西拿出来:“你说你是陶文,那你一定记得你留在了什么东西吧?随便说两样,我看下是不是。”
于是,陶文说了几样东西,主要是书籍,倒不是他千里迢迢从济康郡带来的,而是在南陵郡时才买的,有几本还是簇新的,他都没看完。
略一验证,掌柜的就将他的行李还给了他,并言明:“我并未在房里发现贵重的财物,而且后续的房钱也不管你要了,但你得立马离开这儿,往后也别来了。”
陶文嘴里一阵苦涩,没在他房里翻到贵重财物,当然是因为他将银票以及值钱的玉佩贴身带着。
也幸亏如何,靠着那点子东西,他好歹熬了过来,是不敢对行刑者塞钱,但可以托狱卒帮着买些棒疮药来,加上大理寺卿念在他是个文弱书生,特赦每次行刑二十杖,中间还能间隔五日。
这么一来,行刑的过程自然是痛苦而又蛮长,却也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眼见店小二又要赶人,换做是遭遇磨难之前的陶文,必然扭头就走,可经历了大理寺天牢这一遭,还有什么是忍不住的?
但有一点还是要问清楚的。
“我会走的。就是想再问问掌柜的,我那两位好友呢?”
掌柜的愣了一下,认真的回想了一番,忆起这人当时好像的确是跟同伴一起投宿的,但相较于陶文给掌柜留下的深刻印象,对于他的同伴,掌柜的确实是毫无印象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客栈里已经没有应考学子了。
就算是这次没考中打算留在南陵郡苦读三年再继续的,那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也因此,其实早在月余前,客栈就送走了最后的客人。
因此,掌柜的摆摆手:“没人了,咱们客栈里一个学子都没有了。”
陶文愣住了。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陶文磕磕绊绊的道:“没、没人了?人都去哪儿了?”
一旁的店小二忍不住插嘴道:“还能去哪儿了?考上的当官去了,没考上的回乡去了,大概还有些人打算在南陵郡长住的,那也自去赁宅子住了。”
陶文再度陷入了茫然之中。
大概是他这副样子太惨了,又或者干脆就是因为眼下客栈里也没啥生意,掌柜的难得动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后院有下人住的大通铺你住不?弄点儿热水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陶文看了眼刚拿到手的行李,里头值钱的东西不多,非要说的话,大概也就是那几本他来到南陵郡后买的书籍还能换一些钱:“行、行吧。”
走一步看一步呗,还能怎样?
大概是在天牢里被关得时间太久了,陶文就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僵掉了,直到洗了澡又吃了些东西,躺在大通铺上睡了一觉,这才稍微好一些了。
次日一早,他就出门找人去了。
然而,找了一天都毫无结果,哪里都打听不到济康郡举人的消息。又找了两天,实在是没有任何消息,客栈掌柜又要翻脸了,他才不得不去了老魏家。
彼时,杨冬燕已经领着猪崽回来了,毕竟说好了是小住的,亲朋好友小住是常态,可一旦变成了长住,那就成了打秋风了。也因此,尽管刘二太太百般不舍,杨冬燕还是回来了,只是约定好了,等六月再过去,正好老魏家没冰,可以去永平王府享受夏日冰盆大西瓜的乐趣。
结果,下人就来报,说有个书生打扮的人过来说要见大爷。
大爷就是指窝头,可窝头这会儿在御学里呢,要晚间才能回来。这一点,魏家门房自然是告诉了对方的,但对方态度迫切的表示,随便哪个魏家人都成。
于是,话就递到了杨冬燕这边。
杨冬燕以为是窝头的朋友,没往济康郡那头想,只倒是青云书院那边的人。事实上,在窝头考中二榜进士后,他曾经短暂同窗过的人,也确实有来这边找过他。
只这般,杨冬燕就摆手让人进来。
再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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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一路同行过来的,再说陶文这会儿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并换上了原先的衣裳,杨冬燕肯定是能认出他的。
“你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了?”说实话,杨冬燕挺惊讶的,她以为这人已经凉了呢。
但事实上,陶文是受刑二十日,养伤一个来月,到如今不说好利索了,但起码能慢吞吞的拖着腿走路了。
“老太太……”此时的陶文不光是行动缓慢,说话也相当得迟缓,“若非走投无路求助无门,我也不会上魏家来。我没旁的意思,在大理寺也受够了教训,只想问问府上可知我同行好友去了何处?”
南陵郡太大了,这两天他只是将贡院附近的客栈寻摸了一遍,可一旦考试结束,还真不能确定对方去了何处。毕竟,先前住在贡院附近只是为了方便,事实上那一片的客栈论条件挺一般的。
“去了……”这嚼文嚼字的,杨冬燕很是嫌弃的撇了撇嘴,“还能去哪儿啊?回济康郡了呗。”
见陶文愣愣的呆立在当场,杨冬燕还很努力的回想了一下:“我记得是四月吧?窝头是五月初一去御学的,在这之前他往礼部待了十天……对,那就是四月十几号吧,我记得他跟朋友们出去吃了一顿,他那个姓闵的同窗也在。再后来,他们就走了。”
“闵举人……”陶文喃喃自语着。
“人家现在可不是举人了,他考上了,是那个什么同进士。我家窝头是二榜进士,他是三榜的,大概前些日子吧,就放外任了,还来我家放了一封信给窝头。”
前阵子杨冬燕在永平王府呢,闵同进士又是挑了个大白天过来的,就没进府,只是将一封信留在了门房,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等晚间窝头回家了,拆开信才知道他谋到了外放的官职,还挺不错的,尽管只是个七品县令,地方却不算特别穷苦。离南陵郡也不算特别远,只是时间有些赶,他就先过去了,等到了那头会再写信过来告知确切地址的。
这事儿还是在杨冬燕从永平王府回来后,听方氏提了那么一嘴,当时也没太放在心上,这会儿也就只能想起个大概,反正她是不记得那个地名了。
“同进士……”陶文继续垂着头低喃着,半晌才抬头问道,“那其他人呢?”
“很早以前就回济康郡了,四月里吧,确切哪一天我记不住了。”说到这里,杨冬燕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他们压根就没管你对不对?你也别怪他们,谁能想到你还能活着从大理寺出来呢?这大理寺也是越来越和善了,以前像这样的事情听都没听说过。”
陶文:……
这倒霉老太太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然而,他还不得不继续伏低做小。
“我被剥夺了功名,身子骨也毁了,兜里分文没有,照这个情况我根本没办法顺利回到家乡,还请老太太可怜,借我一些盘缠,待我回到家乡后定加倍逢还。”
陶文满嘴的苦涩,放在以前,这样的事情他是宁死也不会做的。可真的在生死边缘徘徊过之后,他如今却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目标。
活下去。
杨冬燕瞅着他一脸的颓废模样,真就跟先前判若两人了,只是这人一贯自私惯了,做事又冲动不顾后果,说真的她并不能确定对方不会再度搞事。
迟疑之间,就听陶文又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此生都不会再踏足南陵郡了,也绝不敢恩将仇报……老太太,我只是想活着回到家中。”
“行吧。”杨冬燕其实也不惧他,就这么个坑人都能坑到自己头上的傻货,谅他也翻不起什么浪花的。
唤来了管家安排,送佛送到西,索性找了个去济康郡的商队,给了钱将他塞进去,没几天这人就离开了南陵郡。
这事儿,杨冬燕压根就没跟窝头提。没那个必要,说了平白影响心情,倒是跟方氏提了一嘴,言语之间颇有些瞧不起。
并非瞧不起陶文,那人都已经这般了,确实没啥好瞧不起瞧得起了,她说的是陶文的两个好友。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连打听都不成,就算明知道他活不成了,倒是帮着收个尸呢!都是有爹娘的,人家爹娘眼巴巴的守在家里等着孩子归来,既是一起来的,哪怕帮忙带个话也比不知死活要好吧?”
这话,方氏就特别赞同,她自个儿就是当娘的,哪怕孩子真犯了大错,那按照律法处罚是应当的,可就算是大理寺好了,也没说不让人收尸呢。问也不问一声就这么离开了,还是在这种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仔细想想确实有些薄凉。
主要是当初一同来南陵郡的人里头,本身就是分为两拨的。窝头跟闵同进士最熟,毕竟认识了那么多年了,另外两个省学的同窗也是认识的,只是没太多的交情。至于陶文和他的两个好友,那根本就不是省学的学子,他们是另外一拨,仅仅只是同行而已。
再说了,陶文坑的是窝头,站在魏家的立场上,没落井下石就算是不错了,还指望他们帮着打听?
你在想屁吃!
杨冬燕可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她还觉得自己特别善良宽容,你看人家求上门来,她不就是帮了一把?尽管确实是顺手为之的,但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尽心尽力的为那傻货打点?他配吗?
方氏如今已经进化了成了一枚应声虫,闻言就不停的点头再点头:“对对,老太太您说得对。”
“你除了应声还会干啥?”
“那我回头跟窝头提一嘴?让他少跟那俩人来往,太薄凉了。”
杨冬燕翻了个大白眼:“人还会不会来南陵郡都不知道呢,只有第一次通过乡试是必须来南陵郡考会试的,下一次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搞不好人家回乡以后就谋到了学官的差遣,举人当学官还是挺容易的。”
“对对,老太太您说的太对了,太有道理了,那个啥……啥啥一席话胜读一百年书!”方氏大声逼逼。
杨冬燕斜眼看着她。
方氏啊,她变了,她彻底变了。
曾几何时,方氏在杨冬燕跟前可牛气了,将恶媳妇之名传遍了整个礁磬村。杨冬燕记得清清楚楚,她刚借尸还魂的那阵子,躲在后山里吃西瓜,就被方氏逮了个正着。
那时,方氏犹如一个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士,而她却如同犯了错误的小娃娃,就这样被逮回了家中。
一晃十年过去了……
“你真怂!”杨冬燕无比的嫌弃,见方氏一脸的不明所以,还特地补了一句,“你比猪崽娘还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