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剑入鞘,裴长宁转身便走,“去哪?”林秋寒紧紧跟在身后。
暗红浑圆的一轮春晖正低低悬在两个山头的中间,片片霞光如滴入水中的红墨,在低矮的天空蔓延铺展开来,丝丝缕缕,虚幻而绮丽。
连绵起伏的群山渐渐被薄雾笼罩,边缘泛着柔和的夕光,碧青的颜色逐渐变得浓重起来。
这是赤焰湖最隆重的时刻,风拂过湖面,卷起一浪一浪,红菱草随浪舞动,在夕阳的映照下,如炽烈的火焰,一团团、一簇簇,燎尽整个湖面,冲动而热烈,不顾一切。
透凉的湖水柔柔地打着湖边细白的沙子。崔琰沿着湖边信步走着,任卷来的水打湿裙角。
感谢老天,可以让她重来一次。尽管此生或许依然会有遗憾,但她眷恋生的感觉。
生,可以感受晨风雨露,可以感受欢欣悲凉,可以……再次看见那人的脸……
她立住,只静静盯着那轮落晖。
“瞧。”林秋寒眼尖,远远便瞧见立在湖边的崔琰,用手捅了捅一旁的裴长宁。
发丝飘扬,衣袂翻飞,微微侧着的脸映在幽红的光里,目光悠远。她就这么站在夕阳下,清扬婉转的身影,竟有一种决然孤清之感。
裴长宁微微呆住,屏住呼吸,清冷的眸子泛起点点柔光。他破天荒地放弃戒备,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只想将眼前这一幕牢牢刻在心里。
“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只听林秋寒喃喃地道。
听到身后的动静,崔琰扭头,只瞥了裴长宁一眼,便微微点头向林秋寒致意。
“崔大夫,”林秋寒尚未回神,“好兴致。”
“赤焰湖果真名不虚传。”崔琰又回望浩渺的湖面,点头道。“今日多谢大人。”她想了下,继续道。
“什么?”林秋寒一脸茫然,不知其所指。
“多谢大人替民女付了房钱,回南临后民女会如数归还。”崔琰提醒他。
今日她从老叫花那回客栈后便准备退房,不想掌柜的说她的房钱已经预付。她问是谁,掌柜只说是同她一起的公子。
“哦、哦……”林秋寒故意拖长尾音,但见裴长宁并没有承认的意思,“小事,崔大夫不必放在心上。再说崔大夫帮了大忙,也算是替我知府衙门办事,区区几两银子,还就不必了。”
这么个人情,他倒是乐得占,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钱。
自然地,三人沿着湖边又走了一段。
“那两人当真是被人杀了的?”崔琰问。这是她第一次问起案件。
“嗯,”林秋寒道,他把本走在外侧的裴长宁拖到两人中间,“要说案件呢,还是裴大人最熟悉,让他给崔大夫说吧。”
裴长宁有些不大自然,崔琰也是淡淡的,像是白天的气还没消。怎奈林秋寒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将他二人甩开好远。
“你是说老叫花心怀怨怼,将他二人杀了,伪装成溺水死亡?”崔琰问道。
“虽然还有诸多疑点,但如今只有这条线索可以追。”裴长宁解释道。
“为何不从木羽入手?毕竟这东西知道的人不多。”崔琰思忖道,“明日,我正准备上山。不如……”
裴长宁微微颔首,“正有此打算,劳烦带路。”
说着说着,二人似乎都忘了白日之事。转眼金乌不见,天色昏暗下来,远山如黛,浓得犹如化不开的墨。
“啊!”崔琰蓦然身子不稳,觉得脚踝一阵刺痛,像是被尖锐的爪子牢牢抓住。
就在她瞬间就要被拽倒跌入湖中的时候,她本能地拉住裴长宁的手腕。
他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单手顺势将她搂在怀中,另一只手快速抽出长剑。
是一只怪物!模样有点像猿猴,身形竟如五六岁孩童那般大小,长长的手臂,爪前有足足三寸长的尖爪。最骇人的是一双铜铃般泛着幽光的眼睛,此时正狠狠瞪着他们。
它被裴长宁的长剑所震慑,不等他动手,在剑出鞘的瞬间便松开了利爪。裴长宁搂着崔琰急急后退几步,那怪物也上前几步,同他们对峙片刻,终究心有惧意,恨恨地转身又没入湖中。
前方的林秋寒听得动静,急急赶来,“见鬼!还真有‘水鬼’啊!”
裴长宁不答话,只蹙眉看着崔琰隐隐透着血迹的脚踝。
“受伤了?”林秋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不妨事,皮外伤。”崔琰不惯被人盯着,惊魂甫定的她看向湖面,蓦地惊呼:“那里!”
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远处的湖水里逐着浪翻了几翻,如跳跃的大鱼,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迅猛如离弦之箭,转眼便没入水中不见。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却只看见茫茫然的湖水,除了水汽,空无一物。
“会游水的怪物,跟刚才的不一样,白色的,更大点。”崔琰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没有啊!”林秋寒安抚着说道,“大概是你刚刚被吓到了,所以眼花了。”
“不是。”崔琰定定地道。
她倔强地看向裴长宁,他则郑重地点点头,清亮的眼里写满信任。
“咳、咳……”林秋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二人,“你们二位是打算保持这个姿势等着赏星星赏月亮么?”
只见裴长宁的手臂还圈住崔琰的腰,自慌乱起就未放开。
崔琰登时红了脸,别扭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之地。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只为了刚刚那一刹那的悸动。
三人往回走,裴长宁扭头看了眼风浪渐起的赤焰湖,若有所思……
凌云峰常年被烟云缭绕,因此得名。是赤焰湖周边山峰中最陡、最高的一座峰,常人难以攀登。
一行人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爬山,崔琰夹在一群男子中间,丝毫不显弱。她从不开口要休息,却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听见林秋寒下令休息。
“崔大夫当真是女中豪杰。”林秋寒朝着崔琰竖起大拇指,靠着树干微微喘着气。
裴长宁却一身轻松,丝毫也看不出是走了山路,向林秋寒投去鄙视的一瞥。
打小你体力就比我好!又在边疆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林秋寒不在意地翻了翻白眼。
“噗……”不知怎么的,他一口喷了嘴里的水。
崔琰同裴长宁正疑惑地看着他,他却指着崔琰的裙角笑岔了气。
“哈哈……”林秋寒捧腹,“崔大夫,这可是你亲手缝补的?”
崔琰瞧着自己别扭的女红活儿,有些窘迫。昨日,裙角被那怪物划破了个大口子,阿窈又不在身边,只能尽最大的可能,补好了事。歪歪扭扭的线都露在外面,像只丑陋的大蜈蚣趴在上面。
一旁的裴长宁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我还没见过针线活这么差的姑娘,”林秋寒调侃道,“想崔大夫医术精湛,竟然对女红一窍不通。日后不知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真是口无遮拦!崔琰有些恼,又不好冷言相对,只好不服气似的说道:“大人瞧着生性潇洒,实则也刻板无趣。这世间的女子,难道都只有嫁人这一条路走不成?”
不想嫁人!?裴长宁身子一顿,脸上瞬间如阴云密布。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变成“已签约”,努力存稿中……
☆、死无对证
难道你不想嫁人?”林秋寒歪着头笑道,浓眉俊眼,一派清朗之气。“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崔大夫同我们说说也就算了。要是被别人知晓,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再说,人生漫漫,遇到自己心仪的人也不嫁?”
“人生漫漫……”崔琰重复这句话,将头扭开去,“死亡与明天,究竟哪一个会先来?”
不远处坐着的裴长宁直挺的背忽地一僵。
“不要这么悲观嘛!总想着这些不好的事,还怎么好好筹划人生?”
你怎会懂?上一世,我才活了短短的十九年……
“那么,林大人可会这些?”崔琰突然问。
林秋寒愣住,展颜笑道:“我自然不会,也不需要会。”
“你自己都不会,倒笑话起我来。”崔琰亦是不屑。
“我?”林秋寒无奈,“这本该就是女子的分内之事。”
“本该?”崔琰眼都未抬,只淡淡说道,“女子的本分大都是男人定的,不管她愿不愿意,高墙深院,从垂髫少女到步履蹒跚的妇人,见到的天空都是几十年不变的。”
“高墙深院?”林秋寒故作不解,“那是大户人家的,崔大夫游走四方,如何作此感叹?”
“我……”崔琰自毁失言,有些气急地说道:“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又有何不同?凭什么女子就该会女红,你们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裴长宁抿着嘴,笑着低下头。就算藏得再深,内里到底是天真烂漫的女子,三句话一引,就立刻现出小女儿态。
“罢、罢,”林秋寒重重地将上好的象牙扇打在手心,“在下凡桃俗李、世俗不堪、粗鄙难耐、顽固不化,竟以这般愚人之见得罪了崔大夫,该死、该死!”
崔琰本是有些置气,但被他一连串的词逗得微微笑起来。不料这抹笑意被林秋寒捕捉到,“哎——”他对崔琰说话,眼却看向裴长宁,“你笑了!想不到你还会笑啊!这样挺好,不用总板着脸,啊……”
崔琰很不好意思地敛了笑,“我们该走了。”她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淡淡地说道。
裴长宁起身时看似无意地瞥了眼恢复清冷之姿的崔琰,心内划过一丝怅然。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美……
林秋寒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姑娘你娶回家你母妃一定喜欢,如此惊世骇俗的人,同你母妃是绝配!”
快到晌午的时候,崔琰领着一行人上了凌云峰,峰顶有一块平地,只是到处堆着乱石,并不见木羽。
“木羽长在哪?”林秋寒问。
崔琰弯身指着崖壁道:“在那。我发现的只有这么些。”
她手指的地方在他们所在地下方背阴的崖壁,直直的下去,没有一丝坡度,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依稀可见不多的几簇木羽附在峭壁上,正随着风不时舞动。
裴长宁紧拧着眉,“你怎么下去的?”她竟敢独自一人下到这么险峻的崖壁上采药!
“绳子绑住大石头就能下。”她觉察不出他的后怕与担忧,从药箱中取出绳子,熟门熟路地绑好,既然来了,自然要再带点回去。
“你说得倒轻巧!崔女侠,你知不知道这是悬崖?摔下去是要粉身碎骨的!”林秋寒咋舌于她的毫不在乎。
“世间万物,全在人的眼中。你说它是崖,我看它是墙。”崔琰不经意地说着。
爬墙她很在行。
说话间,她手中的绳索被裴长宁一把扯过去,举止间似充斥着一股怒气。
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迅速地将绳子尾端系在腰间,一个回旋,人已下到崖下,空留一袭青影在她脑中晃悠。
“啊!”她轻呼,心登时提到嗓子眼,赶忙弯腰探头去看。
只见他疾风般在崖壁上轻点几下,整个人如团云般在山间飘忽回旋,寻找踩点平衡身子的同时还能从容地摘着木羽。
“不用担心,裴大人轻功了得,底下兄弟们都叫他‘飞天狐’,等闲人都比不过他。以后你上山采药都带着他得了,不管千丈、万丈的崖,他咻咻咻都给你搞定!”林秋寒看出她眼中的担忧与焦急,笑着给她比划。
崔琰没有空理会他,不一会,她觉得身边一阵清风拂过,裴长宁稳稳落了地,手中握着几株木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