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掀起一个角,便有衙役急匆匆进来禀报:“禀大人,崔大夫来了。”
整个衙门都知道崔琰在府衙是出入自由的,是以那衙役只是先行来通报一声而已。
话音刚落,屋内的人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崔琰便出现了门口。她刚从亮的地方进入阴暗的殓房内,一时还不适应,又赶忙往里走了几步才渐渐辨得清周围的一切。
“崔大夫可是有事?”林秋寒抢先问道,此时面前躺着三具尸体,他并未打趣主动上门的崔琰。
崔琰心里一阵打鼓,她向来不会说谎,虽说为此早就准备了说辞,可面对着眼前这两个人精,却似乎怎么也开不了口。
迟疑了一会,她还是开口道:“我……听说阿沅也出了事,她曾找我瞧过病,我便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此话一出,裴长宁便同林秋寒对视了一眼,这丫头连说谎都不会……
林秋寒即刻作欣喜状,“哎呀,崔大夫来得可是太及时了,胡伯身子正不舒服,不然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却听胡伯连连搓着手,忙不迭地道:“无妨,无妨。”
林秋寒暗暗咬牙,该装的时候不会装,不该装的时候偏装!
崔琰却也瞧出了胡伯的不对劲,便走到他身边,他也不逞强,顺势让出了位置。
崔琰透过污迹斑斑的白布看出了尸体的惨状,心中不禁沉了沉,便暗暗深吸了口气,才示意一旁的衙役掀开白布。
“你可行?”裴长宁却伸手向那衙役做了个暂停的姿势,转而向着崔琰道,素来冷凝的眉眼一派柔和。
崔琰怔了怔,对上他如星的眼眸,“嗯。”她点头,报之以微笑。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在心里有了比较,上一世,她只是单纯地以为他面冷心热,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包括她,所以不曾想过他方才那样的神色似乎是个例外。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对她的例外,让她生出了薄薄的希冀?
见她如此笃定,裴长宁才示意那衙役继续。三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依次被掀开。
更加刺鼻的焦臭味散发开来,除了裴长宁同林秋寒,在场的其余人都下意识地扭开头,崔琰也微微皱着眉头,一眼瞥见纹丝未动、神色肃穆的裴长宁。
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他分毫。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势来自他骨子里的沉着,亦是一种对于局势的把控能力。
可她也不知道,在战场上,比这样惨烈百倍的场景他都经历过。堆尸如山、断肢残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他都铭记于心,正是这些曾同他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铸就了他坚定的意志力。
没有人是天生的强者,他仍然记得当他第一次将一杆□□刺进敌人的胸膛,炙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洒了他满身满脸,那时的他,心里只剩慌乱与无措……
虽说没有一个人的成长是轻而易举的,可很少有人如他这般血淋淋的。
最初的不适很快过去,崔琰心神已定,她瞧着静躺的尸体,林秋寒之前的说法夸张了些,但这三具尸体的确损毁得比较严重,可见当时火势之猛烈。
从左至右,三名死者分别是柳姨、蓁蓁、阿沅,柳姨是南临府最负盛名的青楼倚云楼的掌家人,蓁蓁与阿沅便是她自小□□长大的女子,两人皆是倚云楼最受欢迎的姑娘。
柳姨与蓁蓁的尸身损毁得比较严重,皮肤焦黑,面目已经辨认不清。崔琰只得对尸体进行解剖,除了气管里有少许炭末外,别无发现。
阿沅的尸体相对完好,但也被严重烧伤,全然看不出传说中“皎若云间月”的风姿。
“唉……”忽听得林秋寒重重叹气,打破了殓房内沉滞的气氛,“阿沅姑娘生时乃天人之姿,多少人愿意花重金都不得一睹芳容,如今怎的落得个面目全非的下场?”他说得郑重,面上尽是哀叹惋惜之色。
无人搭话,大概众人此时都怀有同他一样的感慨。也许没有人曾经想过,这世间人人追逐的最美好的东西会以这样丑陋可怖的样子呈现在他们面前。
“咦?”崔琰抬头,“你们看她的眼睫毛,”她指着阿沅的眼睛道。众人皆向着她身边拢了拢,顺着她的手看去。
阿沅的眼睫毛并未被完全烧掉,再看柳姨与蓁蓁的,却是被烧得一点不剩。
崔琰毕竟只是大夫,能为他们指出问题,却不能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
“人在遇火时会本能地闭眼,睫毛便不会被完全烧掉。”裴长宁原本拧着眉,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一只手则轻轻敲击眉心,见崔琰不解,瞬间眉目舒展,向她解释。
如此说来,起火之时柳姨与蓁蓁已经死了,而阿沅却是活着的!?可是……崔琰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若柳姨与蓁蓁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那她们的气管里怎么会有炭末?
裴长宁见崔琰疑惑更甚,此次却并不急着解释,只让她看看阿沅气管里是否有更多的炭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不语,只垂眸沉思。
显然,阿沅同柳姨与蓁蓁不一样,她们是被烧死的,她却是因吸入过多炭末窒息而死。
崔琰知他尚未想透,便继续查看,想看看能不能有其他发现。“她头上有伤!”一番查找后,她透过阿沅焦枯的头发隐隐瞧见了一处鼓包。
她小心翼翼将那片头发剃掉,阿沅青白的头皮上赫然现出一处外伤,淤血未散,显见不是旧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所致。
炎夏的热浪透过高高的窗口涌进来,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寒气筑成的屏障。屋内一派死寂,事已至此,意外一说早就被否定,只是,凶手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犯下三条人命的惨案?
☆、节外生枝
“依我之见,柳姨与蓁蓁在起火时也还活着,只是被迷晕了。凶手应该是与她们三个人相熟的人,当晚他设了局,事先准备了迷药,将她们约到一起,只是柳姨与蓁蓁先到场,阿沅却迟迟未到。”林秋寒首先提出自己的推断,一双天生带笑的长眸寒光闪闪,不再令人觉得温和。
崔琰默默听着,看着同裴长宁并肩而立的林秋寒,瞬间觉得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外在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而他跳脱飞扬的性子最易迷惑人,也最会让人忽略他潜在的危险。
裴长宁微微点头,他转身,仰头看向那一方高窗,“可是阿沅是必须要到的人,若阿沅不入局,凶手便逃不掉,于是他先是迷晕了柳姨与蓁蓁,转而去找阿沅,找个机会将她迷晕,再拖回案发现场。”
“所以,阿沅头上的伤应是拖拽过程中撞伤的,”林秋寒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凶手在仓惶之下,要么就是迷药下少了,要么就是起火时药效才刚刚发挥作用,这样一来,阿沅在起火时还算稍有意识,因为下意识大力呼吸,所以窒息而死。”
“也有可能……”裴长宁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性,只是未及说出,他便转向崔琰道,“可否能看出她们中的是哪种迷药?”
崔琰摇头,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就无法分辨。
裴长宁倒也不觉失望,只侧着身子,绕着阿沅的尸体缓慢踱步,不时地弯身仔细查看。忽地,他顿住,视线凝在阿沅尚未被烧坏的裙角上。
不消别人动手,他便拿着剪刀从垂下的裙角上剪下一块纱来,放在鼻下闻了闻。
“怎么?美人已逝,留着这方薄纱作纪念?”林秋寒凑到他身边,明明知道他定是有了什么发现,却还忍不住要打趣他。
裴长宁睨了他一眼,顺手将那方薄纱递与崔琰,她这才瞧见这块纱上留有一大块水渍,便轻轻嗅了下,“玉露。”再三确认后,她才向着众人道。
果然是迷药,看来,方才他二人的推断大差不离了。只是,一旁的邢鸣还苦着脸,虽然这二人你来我往说了一大堆看似很有价值的东西,可他还是不知道应当从哪里下手。要知道,南临府正儿八经的提点刑狱司可是他啊!
林秋寒见了邢鸣一副木然苦恼的模样,笑意又爬上眉梢,他反手拍了拍邢鸣的胸口,“你看,火灾那天可是全南临府,噢,是全南临府男人最期待的日子,那可是三年一度的花魁大赛!最要紧的是今年的花魁大赛就是在倚云楼举办的,最最要紧的是,”他瞧着邢鸣急不可耐的样子,反而顿住,故意慢悠悠地道,“阿沅么,自十五岁那年起,还没离过花魁这个名头,现在,她却在花魁比赛半个时辰前死了,你说,这些相关的人还不够你查的么?”
话已至此,他也不去看邢鸣的反应,却转向崔琰,笑嘻嘻地道:“真是可惜,那天,我同裴大人刚要出发去倚云楼,准备一睹诸位美人的风采,就有人来报说失了火。可惜呀……”
他本欲借裴长宁逗弄崔琰,却见她面上不但丝毫没有羞色,反倒还很真诚地向着他惋惜道:“唔,的确是很可惜。”说完便径直出了殓房。
林秋寒不禁愣住,屋内几人皆望着他嗤嗤地笑,连裴长宁都忍俊不禁,挑着眉向他投去嘲讽的一瞥后便越过他也走了出去。
林秋寒双手叉腰,回瞪着努力憋着笑的众人,对于崔琰,他真是甘拜下风,可脸上却挂着不甚服气的笑。
倚云楼的案件崔琰算是参与进去了,以她不会转弯的性子,要将调查的方向引到书生身上,大概也只能同裴长宁直说,但是她现在有些犹疑,倒不是怕引起他更大的怀疑,只因她隐隐地觉得这桩案件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提供的线索是错误的,那倒不如什么都不说,静观其变就好。
眼下,她更在意的是崔瑶。按照她的设想,去宝泉寺的当天早上,她会估摸着时间寻隙给崔玥下药,在三人去寺院后山的时候药性刚刚发作,之后她便以崔玥腹痛需要山泉水为借口让崔瑶独自去寻找,接下来便要看裴长宁的了。
临行前一夜,崔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生性看似冷淡,内里却是个纯善的姑娘,平生第一次做这样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可想起前世里崔瑶弥留之际凹陷的双眼,如枯竭的古井,毫无少女独有的光彩,她便再也容不得自己优柔寡断。
崔琰是后来才知道,崔瑶同莫齐慌乱中的相遇在她心中埋下了生死决绝的种子。从满怀希望的议亲到被退婚,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憧憬与幻灭。
崔瑶是她见过最温婉善良的女子,可就是这样一个柔顺听话的女子,在耗尽了所有希冀之后不管不顾地淋了一场大雨。自此便一病不起,那时崔琰并不在南临府,等她回来时已是迟了。
自崔瑶死去,一直到重生至今,那双满含屈辱不甘的眼总是萦绕在她脑中。
所以,今生今世,她无论怎样违背本心,都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她这样胡乱想着,直至虫鸣渐歇时分才昏沉沉睡去。
一早起来,阿窈知她今日不去医坊而要随着刘氏去宝泉寺,便替她备了一套嫩柳黄的襦裙。这套衣衫还是老夫人在世时替小姐置办的,颜色早已不似先前那般鲜亮,不过因小姐平日不大穿,现在也有八成新,穿出去倒也不显寒碜。
不料崔琰起身时瞧见了就微微蹙起眉头,却听阿窈念叨:“小姐今日又不是去给人瞧病,生得这么好看,又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不能总穿那些素净的,你看大小姐、二小姐,哪个不是成天盘算着穿的、戴的?只有小姐你,统共就那么点月银,还拿去买医书,买那么多书干什么,又不做先生……”
为了让阿窈闭嘴,她只得乖乖换了衣服,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任由阿窈倒腾去。
“好了!”不久,阿窈便叫道,“许久不梳头,手都生了。”她一边抱怨,一边欣赏镜中的崔琰,不由地惊叹,“天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崔琰可无心打量自己,她看窗口已微微透光,便赶忙起身至案前,将一个纸包打开,用指甲沾了少许粉末。
即将出门前又忽然顿住,转身折回妆台前,打开妆盒,盯着那枚静躺的银簪略忖片刻,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清朗华贵的身影。
终究,她还是拿起它,轻轻将它插在乌发间。
到了庆福堂,发现这里早已热闹起来,仆人们正在为刘氏出行准备着。刘氏正倚着门剔牙,瞧见崔琰来了,赶忙迎上来,“琰儿来啦!可用了早膳?”
崔琰笑着摇摇头,“不知二伯母这可方便?”
“哎呦!”刘氏扯着尖细的嗓子道,“这说的哪的话?我这正要着人去请你,快来,你姐姐们正吃着呢。”说着,一把拉过崔琰的手往屋里去。
屋内崔玥和崔瑶正用早膳,二人坐姿端正,动作轻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见崔琰来了,崔瑶自是很开心,将自己身旁的座椅拉开让她入座,崔玥也没有冷着脸,勉强地向着她笑了笑。
崔琰心内本有愧,又想起上一世崔玥虽坏了崔瑶的亲事,但自己最后也没能嫁给莫齐,直至崔琰死去,她都还没有聘下人家,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
吃毕饭,三人漱了口,侍女端上茶水,第一杯递给了崔琰,崔琰接过茶盏,指甲轻轻敲了敲盏口,便又递给崔玥,崔玥以为崔琰这是借机向她示好,并未推辞,接过茶盏将茶饮尽。
接着崔琰将第二杯递给崔瑶,她心内虽起伏不定,动作却自如,并未引人起疑。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却让崔琰觉得如坐针毡,终于盼到几人上了马车,一路上听着刘氏絮絮叨叨,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积香山脚下。
刘氏拜了佛,听住持讲了会经,见日头将中,便想趁着太阳还不算毒辣的时候回府,刚出了大殿,便听身后有人唤她幼年闺名,“敏茹!”她欣喜地回头,亦脱口而出那人的名字。
崔琰亦回头,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一衣着华贵的妇人,心知她便是今日的关键人物。
她就是刘氏自小的玩伴,娘家姓李,后嫁入世代经商的沈家,虽富,但算不得贵,只是近来家中子弟接连入仕,门楣便跟着高贵起来。
刘氏引着崔玥姊妹向沈夫人见了礼,沈夫人见了风姿各异的三姐妹,啧啧称叹,“敏茹你真是好福气,瞧瞧这三姐妹,个个标致,叫人看了就喜欢。可惜我今日出门仓促,并未有什么可以给她们作贽见礼。”说着,眼光不住地落在崔琰身上。
“哎,姐姐你看起这些丫头便是她们的福气,还谈什么礼不礼的?”刘氏将崔玥拉至身边,“这就是玥儿,从前给你的信里提到过的。”
沈夫人上下打量着崔玥,连连点头,“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不枉你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沈夫人自然知道崔玥并非刘氏所生。
刘氏早就惦记着沈夫人的长子,盘算着能与沈家结亲,今日竟如此巧合遇见,真是感谢老天相助,她抬头看了看白热的太阳,“姐姐,你我姊妹许多年未见了,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一同用了斋饭再回去?”
那沈夫人倒是真心惦记着二人未出阁前的感情,想也不想便爽快答应了。
宝泉寺香火繁盛,为了接待大香客,专门在正殿之后临近后山的地方置了一片禅房,专供富贵人家的女眷停歇,外人不得进入。
一行人到了禅房,刘氏便嘱咐崔玥姊妹道:“我们姊妹可是几十年不见了,不像你们姊妹们天天腻在一处,今日可要好好聚聚,我也不拘着你们了,想你们在家也闷坏了,就在这处逛逛吧,可不要走远。”
崔琰心下一松,见崔玥与崔瑶面上也都有雀跃之色。三人刚要行礼离去,便见崔玥扶着头,脚下似乎不稳,身子直往崔瑶身上靠。
“怎么了这是?”刘氏关切地问道。
崔琰心中猛地一颤,不应该这个时候发作啊……难道?早间的一幕幕快速在她脑中回闪,霎时间,她终于明了,是她太过慌张,竟拿错了药!
虽然一样对人体无碍,但药性却全然不同。
“母亲,我头有些晕。”崔玥轻声说道,整个人已经靠崔瑶扶着。
“琰儿,快,给她把把脉。”刘氏额上急出了汗,忙着人将崔玥扶进禅房内,“刚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这孩子,一向身子康健……”后面这话倒是对沈夫人说的。
崔琰自然知道崔玥无碍,但还是细细替她把了脉,以确定她确实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