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考试,每个考生都分到一张很大的桌面,桌上摆着一个极大的盒子和无数工具。
穆雪翻开她的盒子,里面零零碎碎装着各种东西。有木材,铁块,金银,玉石,也有针线,布头,面粉,模具。也就是说你可以做一个木雕,铁器,也缝个荷包,捏个泥人。基本毫无限制。
穆雪的手在那大大小小各种型号的镊子钳子上摸过去,心底升起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上一辈子,她的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贡献在这样的操作台上,在空寂无人的屋子里,伴着一盏灯,和那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听丁兰兰说过,如若被选为内门弟子,最后一场考试做出来的手作,会在入门仪式上,作为拜师礼,一并奉给师尊。
是要送给师父的礼物啊。
穆雪意识到自己很快有可能拥有一位新的师父。这里的师父不会用鞭子抽她,也不会没日没夜地将她当做炼器的工具,她或许能够像一位真正的女孩一样,体会一下传说中的童年时光。
这里的师父会真的按你的资质教东西,生病了会给药吃,即便最凶的那位,也最多打三个手板子。
穆雪的手在那些木块铁石上一一摸过,她可能不会是一位很好的徒弟,不能像小山那样窝心又温暖。但这第一份礼物,她至少希望能够用一点心。
小山当年,是怎么送自己礼物的呢?
岑小山送过她很多东西。有妖兽的妖丹,秘境中的珍宝,也有他自己反复制作出来的精品。
穆雪其实也知道,那孩子在自己面前温顺而乖巧,在外面就是一匹龇牙咧嘴的狼。
他的天赋很好,拜穆雪为师之后,修为进益得极快。很快就开始独自出门猎杀妖兽,探索秘境,次次都能满载而归,笑盈盈地把最珍贵的材料捧在穆雪面前。然后挨过来撒娇,说他这里擦伤了,那里碰疼了。要呼呼,要涂药。
但如果真正受了重伤,他反倒一声不吭。独自躲在外面处理的伤口,换了衣服,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回家里来。
在小山送的这么多礼物中,有一件穆雪印象最为深刻,至今还收在她书桌的抽屉里。那时候小山刚刚成为她弟子,眼睛里还带着那种想亲近又戒备的矛盾,慢吞吞从身后捧出礼物。
“我……做了好几个,这一个最好看。”那孩子十分没有把握地说着,小心翼翼观查着穆雪的神色。
“哎呀,真好看,这么简单的材料,你怎么想出这样巧的法子?”穆雪十分惊喜地接了过来,把玩了好多年。
想到此处,穆雪从成箱的材料中翻出一枚生鸡蛋,三枚薄而纤小的金钱,一捧细腻如雪的银沙,并两瓶玉液溶胶。
她敲开鸡蛋倒去蛋液,只留下顶端一小片圆弧形的蛋壳,洗净作为底座。
穆雪在蛋壳底部放置几小片凹凸起伏木屑,点上一些绿意。再将调好的玉液胶缓缓倒入。那些透明的胶液漫过木结,使得那一片沉在胶底的木屑变得生动起来,仿若微观世界中的一小片山峦。
这种溶胶用灵力加以凝固打磨之后,会呈现一种莹透光洁如晶如玉的模样,十分漂亮,是炼器师大量使用的一种基础材料。
看着那一点山峦被固定在蛋壳底部。穆雪双手交握,静下心来,让灵力在十指间相互流转。
在她双手之间,小小的蛋壳旋转其中,新的玉液在灵力的控制下,从容器中流入蛋壳内,慢慢凝固成一枚剔透晶莹的“鸡蛋”。
那卵中自有天地,碎木成山,银沙化雪,中空而有液体溶流,金色的三枚钱币,被慢慢融入其中。
底部大地山峦稳固,定如磐石。穹顶中空,内含玉液,周转融流。有三枚小小的金钱飘在天地中,随波翻转。若是拿在手中把玩,纷纷银屑如落雪,微观的天地间,三枚金钱随雪而降,掉在群山之间。有一种乾坤已定的意境。
用来摇卦测算,十分方便有趣。还带着一种难言意境。
穆雪闭上双目,运转周天,双手中那“卵中天地”浸泡在灵力之中,被灵力反复打磨,外表变得越发坚固剔透,内里一派生机勃发,自然流转。
虽东西简易,实含大巧若拙之态。
在这样慢慢打磨器物的状态中,穆雪陷入了一种十分熟悉且安然的心境。
她双膝盘坐,小小的晶卵悬空在身前缓缓圆转,剔透若水滴,莹润似晶玉,载满了天地灵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有生命从中孵化。
这里有人将要破壳而出,重获得全新的人生。
考场的一墙之隔,坐着数位等待结果的先生们。从他们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考生们的状态。但考场内的学生,却被术法阻隔,看不见这些金丹期修士,就坐在他们的不远处。
碧游峰的丁慧柔站起身来,“看那个孩子,合该是炼器师,她已然领会了大巧若拙之境。”
她转过身,对着坐在桌边的苏行庭道,“苏师兄,这回你就别和我争了,就把这个孩子让给我吧?”
苏行庭慢悠悠地从袖子中摸出三枚铜钱,在桌上一洒,占了一卦。
“艮为山,坎为泉。山水蒙卦。”他冲丁慧柔笑了笑,“非我求童蒙,乃童蒙拜入我门。师妹,此乃天命,不可强求。这孩子注定是我的徒弟,你就别多想了。”
苏行庭精通易理,他的金钱卦向来很准。丁慧柔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哼了一声,“我们归源宗门规,师徒相择,拜山为定。师兄且不用过早下定论。”
苏行庭不紧不慢收回钱币:“你看看她做得拜师礼是什么。这就是师徒之缘,合该是我的弟子才对。”
最后一门考完,已是斜阳晚照,华灯初上的时刻。
穆雪站在青砖铺就的广场上,遥望连绵起伏的九连山脉。
那些险峻瑰丽的主峰于夜色中藏在云雾之内。
今夜有多少人驻留在这化育峰,渴望着明日就能够有幸一睹仙山真容,从此脱凡身,拜仙师,入得山门去了。自己能否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连绵的青山薄染霞辉,山下蜿蜒的大江涛涛而去,再远处是广袤无垠的天地。
穆雪的心中微微带着一点期待,又透着一片平静安和。这份心境是从炼制卵中天地中延续下来的,前所未有的舒适。或许这就是苏先生所传的修心之功效,她已可以不像从前面临考试之时那般紧张难安,患得患失。
第二日一早,师门便召集他们通知大考的结果。
所有参加考试的外门弟子,聚集在化育堂外的广上。面对着九连山脉的方向摆了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
通过考核,入内门的弟子,会有一个拜山仪式。
广场之上,且不说新入门的小弟子,便是那些老持沉稳的修士们也都免不了面色凝重,露出忐忑期待之态。
夏彤顶着一双黑眼圈,拽着穆雪的胳膊直摇,“这可太熬人了,我昨夜一宿没睡。是好是坏,快点给个结果,好歹让人喘口气。”
圆子同样顶着黑眼圈安慰她:“没事没事,今年不过还有下次呢。”
“啊呸呸,别说不吉祥的话。必过的,我们都一次就过。”
拂晓光妍,旭日跃出山峦。霞光万顷破开山间浓雾。
一时间,从不露出真容的九座主峰齐齐从浓雾之中现出身姿,那顶峰之上原有雄霄宝殿盘踞,金阙玉宇煌煌。山林之间瑞兽齐鸣,虹桥高架。当真是天中丽景,人间仙境。
第一次看见这样景象的弟子们免不了心潮澎湃,张大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山间钟响,主持仪式的师兄是逍遥峰的叶航舟,他取出一份名册,开始依次念出人名。
念到名字的弟子,取三只香,恭恭敬敬来到香炉之前,冲着群山拜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先前穆雪遇到的那位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第一个被点到姓名。他大步向前,接过三只香,郑重地拜了三拜,燃香入炉的那一刻,天空中霞云流转,远处群峰之中,铁柱峰上亮起了一道夺目的光芒。
那汉子一脸狂喜,在垫子上狠狠磕了数个头,双手捧着自己的符玉举过头顶,大声道:“弟子符坚,愿拜入铁柱峰,深谢恩师。”
铁柱峰上便如流星一般飞来一道光,没入了他的符玉中,算是铁柱峰有一位金丹期的前辈收他为徒了。
后有弟子逐一上前拜山,有人燃香入炉毫无反应,有的人却幸运地同时亮起两座以上的主峰。
这样的弟子可以自主选择想要去的地方,此乃归源宗传统,表示师父选择徒弟,而徒弟也可以选自己想要走得道路,叫做师徒双择。
人数众多的外门弟子中,终究失落者居多,遂愿者少。无数人苦修多年,依旧不能如愿,却不敢在山门吵闹,只死死咽下苦果,恭恭敬敬拜完山,一脸沮丧地退了回来。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颤巍巍将燃香擦入香炉,等了片刻。
清虚峰的主峰微微闪了闪,亮起了明光。
“中了,我竟然中了!”老者涕泪直流,举袖遮面,痛哭着拜下地去,“弟子……弟子愿拜入清虚峰。谢掌门,谢恩师。”
他情绪激动,几不能自己,还靠叶航舟上前搀扶了一把,才哭着爬起身来,尤自不停抹着眼泪。
夏彤被念到了名字,浑身僵硬地上前拜山,香燃而山不动,最终哭着回来了。
圆子也是同样的际遇,
丁兰兰拜山的时候,燃香入炉的一瞬,三座山峰都亮起了明光。她叩拜于地,选了自己姑姑所在的碧云峰。
终于轮到穆雪。
穆雪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手持三柱香,在心中默念,“弟子穆雪,虽然出于魔灵界,但如今诚心愿入宗门,还请师门庇佑,接纳弟子入门。”
她拜了三拜,将三只香插入香炉内。
天空祥云流转,群山静立,毫无反应。
穆雪的心沉下去,闭目吸了口气。
然道还要再等三年吗?
就在此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数声吸气,再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她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先是雄霄宝殿盘立的清虚峰,亮起的明亮的霞光。接着琼楼玉宇的碧游峰,放出了五色光彩。接着铁柱峰也亮了。就连对她多有呵斥玄丹峰主,都在山峰后亮起了一圈明月般的光。
然而一切还没有停止。到了最后,群山之中那始终沉默的逍遥峰也动了。从那险峻的山顶开始,一圈洁玉般的白芒铺下来,覆盖了赢赢天地。
“这也太夸张了,亮了五座山,连逍遥峰都有了反应。”
“这小丫头什么来头?”
“该不会是掌门的亲闺女吧?”
“掌门少年出家,连道侣都没有,去哪里找的女儿?没准是逍遥峰主的女儿。”
穆雪看着那霞光璨璨的群山,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直到身边的师兄提醒她,她才茫然跪下地去,
叶航舟看小小年纪的师妹跪在地上发愣,笑道,
“不必慌张,师父们喜欢你,但并没有谁强留你。你问问自己的心,选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去走便是。即便你去了别的地方,我还是你师兄,师父也一样会回答你的问题。你且就安心选吧。”
穆雪沉默片刻,好好地问过自己的心意,双手举符玉过头顶,俯首拜山:“弟子穆雪,愿拜入逍遥峰。”
……
过选的弟子,便要被接入内门,由各自的师长亲自教导,至此不再居住在化育堂。
夏彤和圆子红着眼睛来送她们。
“太可恶了,小雪。我们一屋的,就你一个选上了。”夏彤哭鼻子了。
穆雪心里想:从前我考得比所有人都好,也有师妹和我说这句话,结果当天晚上她就悄悄给我下的咒术,幸好我警惕,防住了。如今换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夏彤眼睛里包着泪水,拽着穆雪的袖子憋了半天,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蹭了穆雪一袖子。
啊。不太妙,她虽然不会下咒,可是会哭的啊。
穆雪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或许还是你来我往,明晃晃的敌人容易一些。
“安慰一下啊。”丁兰兰悄悄捅了捅穆雪。
安慰一下?穆雪眨眨眼,怎么样才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