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躯乃是浓烟虚化,像是披着一件黑袍, 在空中变幻莫测。
此人显然已经不是人类, 是那域外天魔。虽然此刻的他只是一抹出现在此的化身虚影。但在他的脚下, 手持双刃的食胧, 八脚复眼的魔蛛,人面兽身的妖牛……一只只形态狰狞的妖魔,受魔神神力感召,破开地面钻出, 向着眼前的人类修士扑去。
作为门派至宝的混元袋和金光鼎都被击落在了地面, 灵光暗淡, 不再能响应主人的召唤。归源宗的两位年轻弟子一身狼狈,在妖魔的围攻中疲于奔命。
萧长歌雨化万物,丛生的灵植, 交错飞舞的藤蔓层层围护两人四周,挡住了绝大多数魔物的攻击。在他的丛林之外烽火怒燎原, 卓玉的烈焰攻击,烧得那些飞天遁地的魔物吱哇尖叫。
食胧双刀破开烈焰,冲出火墙,从天而降,魅影狂刀落下,沿途洒下她诡异的笑声。卓玉双臂燃火,勘堪接住双刃。
黑色枯木上的魔神兴致缺缺地坐着,终于不太耐烦地随意伸出一只手指,那苍白而无血色的手指向前轻轻一点,一缕黑烟携着鬼神之威。噗的一声穿透了层层防御的硬木,直冲向正在全力施展焰火诀的卓玉。
卓玉同飞天食胧僵持之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就在此时,一只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一篷热血溅了他一脸,那血烫人得很,是来自同门兄弟的血。
卓玉摆脱食胧,和萧长歌背对而立,萧长歌一只手臂垂在身边,滴滴答答的血点溅了一地。
“怎么不用润物诀?”卓玉皱眉问道。
萧长歌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我灵力已经不太多了。”
……
在大欢喜殿内
穆雪把修复好的“法宝”逐一放进法阵内相应的位置。雕塑上的机关启动,小人们沿着法阵边缘唱唱跳跳地活动起来,唱起了曲调古老的歌谣。
法阵如预期般地亮起了光芒,好似一大轮光陀陀的圆月,浮在地面之上。
穆雪和岑千山相互看了一眼,牵着手跨入的银白色的阵光中。
水波一般的光芒渐渐淹没二人的身躯,两人发现法阵中传来一股无形之力,正在将他们拉向不同方向。而他们彼此的身影都在对方的眼中渐渐变得浅淡。
这一分别,不知各自去往何处。
穆雪抬头看着眼前那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身影。
小山从小就特别没有安全感,害怕和她长时间分别。每单自己外出狩猎或是探索秘境的时候,他总能想方设法地粘着自己带上他。此刻,想必他也很不安吧?
别怕,即使到了不同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穆雪想这样对他说。话音还未曾出口。岑千山的声音已经传来。
“没事的,别怕。”他握着穆雪的手,靠得很近,“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会去找到你,我很快就能再找到你。。”
那已经半虚化的手指撩起穆雪肩头的一缕长发,犹豫了一刻,当着穆雪的面轻轻吻了下去。随后那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穆雪。
眼波深处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倔强,几分属于成年异性的侵略气息。
在那一刻穆雪的心底涌上了一股热流,脑海中嗡声一片。
阵法的光芒涌上来,那深深凝望自己的双眸在她的眼前渐渐变得虚无,黑色的发丝从空中掉落,对面的身影终于在一片白光中湮没。
穆雪沉没在传送法阵的银光之中,如同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光海,她闭着眼睛,心脏在怦怦地跳动,脑中依旧留着那双灼灼看着自己的双眸。
在那一刻,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少年起就跟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彻底地长大了,不再是一只需要自己庇护的雏鸟,不再需要自己事事担心,处处保护。而已经成为了一个能与自己比肩,会伸出强有力的双臂和自己相互扶持的男人。
在他低吻的那一刻,自己怦然心动。他消失的那一瞬,自己升起强烈的眷念不舍。这种感情不该再有其它的解释。
阵光褪却,穆雪发觉自己独立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之中。于此同时四周空间如同画卷展开一般,围绕着她显现出生一圈活色生香的艳丽壁画。
一条漫长的道路两端,各有一扇彩门和一扇黑门,彩色的门楼远在天际,巨大的黑石门楼却近在眼前。
那巍峨的黑石牌楼之下蒸腾着无边欲海,无数人类男女,妖兽和魔物在欲海中彼此纠缠,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极度享受快乐的神色。在众生百态之中,有一些锦衣华服的男子左拥右抱,独享众多美人,满面的自得意满。也有女子高高在上,被无数俊美郎君追捧,愉悦而享受。
这样的群魔乱舞,欲海浮波中心,一株乌黑的枯木上随性坐着一位魔神。那魔物长发如烟,眉目俊朗,垂睫望着脚下芸芸众生,苍白的手掌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刺眼的血迹染红了他的嘴角和胸膛。
无数人匍匐在树下,正在向他献祭,献祭上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换取这世间的极乐享受。
穆雪在在白茫茫的地面上坐下,收敛心神,抱元守一。虽身边群魔乱舞,起靡靡之音,秽乱不堪。但穆雪运转行庭心法,虽色从眼过,过而不入,声从耳入,耳目为虚。身心不动,空洞无涯,妄情忘,四大安和,浑然无事。
虽岑千山不知被传去了何地,但穆雪此刻心中安定,她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平安脱离困境就好。小山想必也能和她一样。
岑千山从传送法阵出来,发觉自己脚踏在实地之上。师尊不在身边,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不远之处,有一座巨大的石门,半空之中斗气冲天,在那里火焰木灵和黑色魔气纠缠不分。巨大的魔兽不断从地底生出,向着那个位置爬行而去。
那两道火木灵气岑千山十分熟悉,那是师尊如今的同门师兄弟。
岑千山一想到师尊,想起自己刚刚借着离别的冲动,所做的放肆行为。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他握拳抵在唇边,刚刚,自己那样大逆不道,师尊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对自己憎恶不喜?
“没有,主人,我都看见了。”千机及时爬上他的肩头,认真点点头,“我看得真真的,穆大家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岑千山拿眼睛看着它,千机举起小小的手臂,“她是喜欢的,我保证。”
“不过现在我们如果不上去看看,穆大家那两个师兄可能就要死了。”千机转过脑袋看着山顶,“其实这样的妖艳贱货少几个也好,我就是怕穆大家心里难过。”
下一刻,主人已经召出幽浮,向着战场疾行而去。
石门之前,那魔神从树上站起身来,烟雾变幻的衣袍悬浮在空中,他举臂凌空一抓。受伤的萧长歌便捂住脖子被凭空升上拉高空,随后又被从空中狠狠摔到了卓玉面前,吐出一口血再也爬不起身来。
卓玉看到了彼此实力的天堑,停止了攻击,握紧拳头,周围巨大而恐怖的妖魔一只只慢慢地围了上来。
“杀了他,把他献祭给我,成为我的信徒。”黑雾缭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开口,“你就能获得和我一样的力量。”
卓玉死死盯着他不说话。
“这世间唯有烈火,是最强大而绝情之物。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弱小是一种原罪,强大才是我们最求的唯一目标。”那半空中的男人目光冰冷,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摆脱那些弱小者无谓的纠缠。到我的身边,让我传授你真正强大的力量。”
“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卓玉突然说,“你是徐昆对不对?拥有烛龙遍野的心境,却背叛师门,以身入魔。哪怕曾经我们有过相似之处,如今也早已完全不同了。”
那魔神“徐昆”却并不生气,反而淡淡地笑了,“不愧是师兄的徒弟。说话的语气神色都和当年的师兄一模一样。倒是令我有些怀念。”
“我早已不是徐昆,成天魔之体,享无穷无尽之寿。丹阳子师兄如今只怕已垂垂老矣,寿数无多了吧?你跟着这样无能的师父,不过是消磨时日,白白浪费一身美质良才罢了。”
卓玉眼中燃着怒火,冷笑道,“你叛出师门,整日与这样肮脏的魔物为伍,活在阴沟一样的天魔域,连见一点天光,都要用这化身。当真还觉得十分自得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徐昆”的痛点,他双眸转为暗红,手指化为非人形的利爪:“我眼中所见世界,又岂是你这样的蝼蚁所能想象!”
伴随着他双目转红,卓玉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脏器被人活生生摘取一个,哇一声呛出鲜血。
“杀了你眼前的师弟,把他的心脏献祭给我。”徐昆那筋肉虬结的利爪中,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否者让你一点一点在痛苦中崩溃。”
卓玉痛苦地倒在地上,蜷缩起身躯。脆弱的五脏六腑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疼得他几乎神魂溃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身体下的土地随着魔神的意志所变幻,山川拔起,大地下陷。他和萧长歌躺在壁立千仞的悬崖边缘。
“把他推下去,只要你轻轻推一把,这样的痛苦就结束了。”那冰冷的声音变得温和,在他耳边轻声劝慰。
“何必呢,为了他人忍受这样的折磨,值得吗?”
卓玉看着近在眼前的萧长歌,冷汗模糊了他的双眼。
有什么好值得的,我曾经恨死这个人了。从进山门的第一天起,
围绕在这个人身边的从来都是那种让自己深深羡慕的,慈爱和友善,
“看那个孩子,雨泽施布呢,”
“必定是一个惠泽众生的人。”
“师门之光。”
“好孩子。”
而这些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无一例外不变成明显的厌弃和憎恶。年幼的自己曾无数次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怨恨着这个男人。
他们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到头来,我要为他们忍受这样的痛苦。一阵又一阵的巨大痛苦几乎掩盖了卓玉的神志。
“是的呢,他们这样对你。为什么还要你忍耐。现在只要你伸一下手,这些痛苦的根源就全部消失了。”
那声音不停地轻轻地在他耳边蛊惑,挑着他心底最阴暗的一面,不断重复扩大。
卓玉大汗淋漓看着眼前的同门师兄弟,那人的手掌上有一个狰狞的血洞,不曾凝固的鲜血还在顺着灰黑的土地流淌。
萧长歌也正睁着眼睛看他,“师兄,死一个,总比全死了的……好。”
他轻轻伸着那鲜血淋漓的手掌,在地上推了一下,翻身便从悬崖边缘滚了下去。
那只手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了,死死抓住挂在了悬崖边。
悬崖边缘的卓玉抓住了他的师弟,抓住了自己的那一份良知。
徐昆以盘坐的姿态浮在悬崖上空,支着脑袋看着他们,
“何必要抓着他呢?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修行这样的辛苦,没日没夜起早贪黑,还没有开始崭露头角呢。你真得就舍得死在这里吗?”
卓玉趴在悬崖边,死死抓住手中之人。手臂上混杂的血水混杂着掉落下万丈深渊。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不一样。”他咬牙切齿,红着眼眶说。
“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挺喜欢你。”徐昆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山崖崩塌,山顶上的两个人一齐向着无底深渊坠落。
就在此时,一座六臂三目的大黑天神从地底升起,无影铁拳如暴雨流星袭向半空中的魔神徐昆
岑千山脚踏燕尾形的飞行法器掠过碎石坠落的山崖,接住掉落中的二人。
他将俩人往就近的平地一放,转身向那半空中和千机战在一起的魔神飞去,“你们先走,找地方避一避。”
……
萧长歌背着卓玉一脚深一脚浅,行走在坑洼不平的黑岩地上。
失去战斗力的他们要尽量远离魔物众多的战场,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调息。
卓玉额头的冷汗和血水,沿着萧长歌的肩膀滴落了一地。
“师兄,你是特意下来救我的吧?”萧长歌边走边慢慢地说着,他伤得一点都不轻,灵力耗尽,只能勉强行走。
卓玉闭着眼睛,没有开口说话。
萧长歌依旧自说着自话:“其实以前,我一直有些羡慕师兄你。”卓玉睁开了眼。
“从进师门的那天起,大家就总说我是什么雨泽施布,说我以后能够照顾很多人。每个人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满着期待。”
“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并不像大家说得那么优秀,那么好。”
“在这样的目光中,我总是战战兢兢地活着,不敢犯一点错,不过做出半点对不起这个名声的行为。”
“有一次,有人把我辛苦炼了一半的丹炉熄了。我心里气得狠,但因为我是雨泽施布嘛,我还不得不得做出宽宏大量,不计较的模样。换取大家一声夸奖。”
“可是那一天,我同样看见你的炉子,被几个师兄泼熄了火,你卷起袖子,上去就和他们打了一架,把三个师兄全打趴下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羡慕你。”
“你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们这些人,当然,出了小雪师妹,没有一个人是你的对手。”